文学馆 > 孤木 > 五


早饭虽好,可许桐心事颇多,她味同嚼蜡地草草吃完自己的份量,跟随刘亚丽进了书房,刘亚丽家的书房构造简单实用,连体的书柜和写字桌靠着墙壁围成一大圈,俩人挨着坐在一起,掏出各自的模拟试题,摆出和名师名题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可还没过一个小时,刘亚丽就发现许桐不太对,往常在学校的时候,都是她左扭扭右扭扭小动作不断,许桐坐在她前桌比打坐的老尼姑还安静,屁股都不带抬一下的。可今天的许桐,自从坐在写字台前,脑袋上下左右晃了不下二十圈,隔一会儿就挪腾一下椅子,椅子蹭着地板发出嗞啦嗞啦的聒噪声音。刘亚丽的眼睛和耳朵遭受到双重攻击,实在忍不了了,提起手里的笔就往许桐手背上敲去。

        “我的娘娘诶!我家椅子上有刺儿吗?还是我这屋子里刮了十级台风?您这屁股一台一挪、脑袋转的跟个风车似的,是准备自体发电么?”

        “啊!”许桐正托着腮、思想抛锚忧愁盛小慧的事儿,被刘亚丽攻击了手背,吓了一跳,炸毛似的嚎了一声。

        “妈呀!你咋了?”刘亚丽也吓了一跳,跟许桐一个班这么久了,还没听许桐大声嚎过,心想,这丫头今天哪里是不太对啊,简直是太他娘的不对了。

        “唉……”许桐长叹一声,冲刘亚丽翻了个白眼,随便指了卷子上一道数学题,“你才娘娘呢,我正想这题的解法呢,别老跟炸毛猫似的行么,被吓傻了你负责替我考试啊。

        刘亚丽不做声了,她早发现许桐看似乖巧好相处,实际上从没跟谁掏过心窝子,压根没个交心的好闺蜜,心里有事儿肯定不会跟谁说,赌气般地心道,哼,反正我拿你当好朋友,你当不当回事儿随你吧。

        结果一天下来,俩人的模拟试卷都没写好,刘亚丽本来就坐不住,看平时坐如钟稳如松的人都插科打诨不好好写题,自己也就得过且过掩耳盗铃。许桐是真着急,一天下来脑袋里过了九九八十一种从邪教手中解救伟大母亲的办法,最后又被自己一一打叉否决了,最后谨慎地得出一个结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也许是我多心了呢,哪有那么巧的事,说不准我妈是随口说说故意吓唬我呢,晚上回到家再观察观察。

        下午5点一过许桐就从刘亚丽家走了,来时的路突然感觉短了一大截,少女背着书包火急火燎准备回去实施自己的观察计划。

        她先去了盛小慧工作的超市,这个时间点超市的人不多,许桐一眼就瞅见了盛小慧,但盛小慧正顾着和旁边穿同样制服的老阿姨聊天,似乎没留意到许桐,远远看去,盛小慧即使穿着宽松的超市制服,高挑匀称的身材也格外瞩目,但脸上没什么气色,原本白皙的皮肤现在有些暗黄,眼皮困倦地朝下耷拉着,齐肩的黑发随便地拢在脑后,用一个黑皮筋儿扎着。

        许桐想起来,妈妈不是很爱打扮的么,从来出门都要化个妆,穿的光鲜亮丽的,现在这是怎么了,自己整天学校到家两点一线早出晚归,完全没注意妈妈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这幅菜市场阿姨的朴素形象。

        她心事重重地走出超市,来到路边,从包里掏出一张草稿纸,撇在马路牙子上,一屁股坐了上去。

        前所未有的无助感袭上许桐的心头,一年以前,不管是许永年去世,还是被赶出从小住到大的房子,她们娘俩都是在一起的,是相依为命的,是有得依靠的,可是现在……天色渐渐暗下来,路灯亮了,照在她缩成小小一团的身上,在身前投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踩过那抹阴影,谁都没注意这一团少女和她的影子。

        许桐突然想起了语文课本上的一句古文,那一篇她至今仍背得滚瓜烂熟,“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尺之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她看着面前的影子,把两个词颠过来倒过去的在心里默念,想象着一千多前那个叫李密的知识分子也跟她一样,坐在马路牙子上呜呼哀哉,瞅见了自个茕茕惹人怜的影子,写出了那一大篇催人泪下的《陈情表》。

        不过没等许桐哀哉多久,她就眼瞅着盛小慧和刚才那个老阿姨一起走出了超市,这个点儿应该还没下班,盛小慧没往家的方向走,而是跟那老阿姨一起,走进了超市旁边的一个幽深的小巷子,看样子并不是要回家,许桐立马站起身,悄悄跟了上去。

        从小巷子往里走,是一大片城中村,房与房之间的距离很窄,污水横流,七盘八绕,点儿背的走在下面还能被楼上摇曳的大裤衩和胸罩滴一身水,住在城中村里的一半是X城的原住民,一半是X城的打工者和刚刚大学毕业囊中羞涩的小青年,此时是晚上7点多,天刚黑下来,傍晚出去觅食的人、累了一天回窝的人,都在这个时间段活动,巷子里人多,许桐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做掩护,生平第一次跟踪活动进行的行云流水,宛若天赋异禀。

        盛小慧和老阿姨最后进了一个黑漆大门里,她们进去以后,又先后来了几个人,最后有人出来朝门外谨慎地看了两眼又退回去,把门从里面栓住了,许桐用不远处的一口大翁作掩护,提着胆子悄摸观察着,她听出来了,这些人敲门的声音一致,是暗号。听到上门栓的声音,许桐探出头来,此时巷子里来往的路人渐少,她走到门口,面朝大门,假装开门的样子,眯着一只眼睛朝门缝里看去,心跳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只见那院子里砌着平整的水泥地,院子中央挂了个灯泡,虽然灯光晦暗,但也足够让许桐看清院子里的情景。

        并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挤了二三十人,盛小慧也在其中,这些人都盘腿坐在光秃秃地水泥地面上,丝毫不顾秋夜里的凉意,两手捏着观音指搁在盘着的腿弯处,众人围成一个紧密的圈,圈中间坐着一个四肢短粗的黑脸平头汉子,汉子闭着眼睛扯着嘴角念念有词:“练习法禄神功能够让我们脱离对食物的渴望,能够让我们免受疾病灾害的侵扰,更能救我们摆脱心魔,等到功德圆满之日,我们都能飞升宇宙,成为宇宙天王座下的使臣。那些仍然执迷不悟的人都是被魔附了身,终有一日要被魔鬼拖入地狱,受鬼火百年淬炼……”

        许桐在外面听的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却见里面的一个个“使臣”都双目紧闭,满脸虔诚。她不知道盛小慧是什么时候被卷入了这匪夷所思的邪教组织里,只是猜想也许和那个超市里的老阿姨有点关联,里面的人还在喋喋不休,许桐抓了抓书包肩带,抬头看了看黑漆门上的铭牌,牢牢地记在了心里,转身走了,呼家村3巷,17号。

        如果说刚刚她还在心惊胆战的担忧中为盛小慧开脱,那么现在,在看过那些神魔乱舞的诡异场面后,她竟然出奇的冷静,并且脑子里快速勾画出一条既能保全盛小慧又能将她解救的办法。

        盛小慧晚上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

        许桐听见开关门的声音,从自己卧室里出来,倚在门框边,和往常没什么不一样。

        “妈,你回来啦,感冒好点了没?烧退了吗?”她问。

        “不要紧,今天超市人不多,我下班早,跟你张阿姨去练功了,明儿就好了”盛小慧闭着眼睛前后左右扭了扭脖子。

        “就你今天说的那个什么功吗?练那个真能管用?”许桐仰着小脸,一脸真诚好奇。

        “是,就是我早上说那个,可管用了!你张阿姨全家都练,她男人长了脑瘤医生都说不行了,结果练那个治好了!”

        “你听谁说的啊,那么玄乎~”

        “你张阿姨亲口说的,还能有假。等你明年中考完了,妈带你一块练。”

        “……行。不早了,我先睡了啊,妈你也早点睡吧。”许桐打着哈欠转头钻进了自己房里。

        第二天,许桐照常去上学了,学校对升学班的学生抓得格外紧,班主任成天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班级后门口,监视犯人一样盯着这一群决定他未来升职加薪康庄大道的小崽子们,发现调皮捣蛋的立即幽灵似的飘过去揪起耳朵一顿臭骂。考试更是家常便饭,三天一小考一月一大考,被考得焦头烂额以后还得叫家长,对那些学习成绩退步的学生老师格外体贴,也不用学生传话,挨个给家里打电话危言耸听一番。许桐从没被叫过家长,盛小慧甚至不清楚许桐在哪个班。

        恰巧,这个周三正好又是月考的日子,往常的考试许桐都答得很认真,答完检查好几遍,直到交卷铃声响起了还依依不舍再瞅两眼。可这天,许桐每一科都是第一个交卷的,连最费时间的语文都提前了半小时,她在这所X市最好的初中年级排名也没出过前十,同学眼中无可挑剔的学霸,见许桐这么早交卷,不少同学在心里暗自感叹,学霸这是要上天。

        如她所愿,第二天,盛小慧就接到了许桐班主任的电话,老师从没见过许桐家长,每次家长会都被许桐推脱说家长有事儿不能来,她学习好老师就没勉强,可这次不一样,原来班里数一数二的好学生,突然一下子跌到年级100名以后,老师彻底不淡定了。

        盛小慧就算再愚昧再不懂情理,但对她的骨肉闺女,还是上心的,被老师在电话里痛批一顿的许桐妈,如约去了学校,家长会安排在下午学生放学以后,学校考虑的倒挺周全,家长们也不用跟工作单位请假,下了班就直接过去,孩子学习退步的家长们被老师像教训鸡崽子一样,稀里哗啦倾吐了一堆,先把每个家长痛批了一顿,然后又开始长篇大论,什么要多关心孩子啊,要严格要求孩子啊,警惕孩子早恋啊,要给孩子补充营养啦,足足讲了三小时……盛小慧没开过家长会,听的一愣一愣的,回去拧着许桐的小耳朵,原模原样的痛批了回去,许桐心甘情愿的领受了亲妈十几年来头一次怒目圆睁的教训,耳朵被揪疼了,眼睛里闪出泪花,嘴角竟然悄悄噙着笑。

        第二天,许桐又听见了旁边两个小八婆的新八卦,我爸他们派出所又端了一窝练那什么神功的,这次将近三十人,拘留所都快挤不下了,那些人全挤在个小黑房子里,听说,是被人悄悄举报了……

        许桐心里早计算好了,她们学校晚自习之前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自从发现了盛小慧的去处,她每天都会趁那段时间到盛小慧上班的超市附近蹲点,第一次看见盛小慧走进巷子就在这个时间点,她连续三天随着来往的人流目送盛小慧和老阿姨走进那个黑门院子,再回去上晚自习,直到确认那些“宇宙天王的使臣们”没有更换时间和地点。

        盛小慧被老师叫去开家长会那天,许桐在路边的公用电话亭打了报警电话,她怕人家听出她是小孩不肯信,捏着鼻子压低嗓子装成青年女人的声音,举报了胡家村3巷17号聚众组织邪教聚会,连进门暗号都交代了。那会儿国家正在严查严打,派出所接到电话立即出警,正在对宇宙天王歌功颂德的一众“天王使臣”被当场拿下,一个都没跑了。

        那天之后,许桐又在盛小慧工作的超市门口蹲了几次点,没见着那个老阿姨,也没见到盛小慧有什么异常举动,算是放下了悬在心尖儿上的那块磐石。

        许桐每天被成山的模拟试卷包围,盛小慧平静如常地在超市里上班,她再没跟许桐提过要带许桐练功的事儿,许桐也没问过。

        X城的秋天很短,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趁夜扫过城市,天明的时候就已经是萧瑟寒冬了。

        晚上9点以后,初三的学生们才披着满天星星往家赶,冬天常常刮风,许桐回家的方向迎着风,她用帽子围巾口罩把自己包成了个粽子,防止刀子一样的冷风吹红脸颊。包的太严实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前路都模模糊糊,更没注意身后来来往往的行人。

        许桐到家的时候盛小慧已经下班了,正在看着电视泡着脚,刚进门电话就响了。

        “喂?许桐在吗?我找许桐。”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带着本地口音。

        “我就是,你是谁啊?”许桐以为是班里的那个男同学。

        “啪!嘟……嘟……嘟……”对方挂断了电话,只听到一串忙音。

        “谁啊这是?神经病!”许桐有点生气,挂掉了电话转身欲回自己的房间。

        “是不是找你的?我昨天也接了一个,听说你没在就挂了,是你同学吗?”盛小慧转过头朝许桐问道。

        “我哪儿知道,我刚说我就是许桐,他就挂了,神经病吧!”

        “神经病能知道咱家电话,还知道你叫许桐?”盛小慧脸色有些不悦,皱着眉没看许桐,口气也冷起来。

        “我真不知道是谁……”许桐有些无语,“那个……我去复习了,今儿作业还没写完“。

        “你最好好好复习,别让老师再把我找去,你妈我可丢不起那人。”

        “……”许桐不知道该说什么,拎着书包进了自己的房间。

        城市的另一端,一个装修古典而豪华的别墅客厅里,一个妆容精致但依然显出老态的女人正在打电话。

        “怎么样?”她问

        “那个女人带着女儿住在一个居民楼里,女孩半年以后中考,她在超市里上班。”电话的另一端是一个声音沙哑带着口音的男人。

        “照我说的做了吗?”女人问,

        “是!按您说的打了电话!问一句就挂!”男人毕恭毕敬地答。

        “嗯,继续照我说的做,报酬少不了你的。”女人没等对方回答就挂断了电话,脸上带着不明意味的冷笑。

        “呵!带着那个小杂种过的挺好啊,那我就让你们再好好享受几天”。十多岁的老女人自言自语,慢慢站起身,一个人穿过偌大的客厅,缓缓走上通往楼上的阶梯,房子太大,把这个精干而瘦弱的老女人衬托的萧瑟又凄凉。嗯,没错,这女人正是许永年的结发妻子,许桐在医院见过一次的许太太。

        孤独,能创造灵感、升华灵魂;也能催生怨毒、杀人无形。

        家里的电话每周都会有那么几天响起,并不是很频繁,许桐已经见怪不怪了,盛小慧听到电话就满脸烦躁,因此许桐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接起来,有时候确实是同学打来的,但多数时候,要么是接了没人说话,要么问好几遍‘我找许桐’然后快速挂断电话,反正没出什么事儿,复习写模拟题已经累成死狗了,谁还在乎那一两个无聊电话,也许有人很在意,在意到神志不清,或者因为本身神志不清而特别在意,死狗许桐没工夫注意到这些。

        匆忙的日子里,时间如流水,哗啦哗啦地,圣诞节过了,元旦也过了,一恍惚,1月已到中旬,这天半夜,许桐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有人推开门喊她,声音很大。

        “起来,接电话,有人找你。”盛小慧眉头紧蹙,气急败坏。

        许桐没彻底清醒,迷糊着起来,走到客厅拿起电话,“喂?谁啊?”

        “你是许桐吧”沙哑的男声响起。

        “嗯,我是。”她迷糊地回答。

        “你家在哪儿啊。”男人问。

        “我家在西荷小区,1……,你谁啊?你问我家干什么?”她猛地清醒过来,语气瞬间警惕起来。

        “你听不出来我是谁啊?真的听不出来?”浓重的口音带着戏谑,听起来像流氓混混

        “神经病!你脑子被门夹了吧!谁知道你个傻逼是谁!”许桐爆了粗口,她听过很多骂人的话,但从没骂出口过,被傻逼逼急了!

        “嘟……嘟……嘟……”对方又挂掉了电话。

        这一刻,许桐突然有点害怕。

        一转身,盛小慧站在她身后,脸色阴沉,头发的阴影挡住了眼睛,看不清眼神,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微微发抖。

        “吓死了,刚才迷迷糊糊,差点把咱家地址说出来,这人到底想干啥!”许桐先开口了,烦躁、愤怒、恐惧,一股脑的向她袭来。

        “明明是找你的!我能知道是谁!你到底在学校招惹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不好好学习,你到底想干什么!”盛小慧一开口就神经质地吼叫了起来,手抖的更厉害了,她抬起头来,眼睛睁地滚圆,瞳孔紧缩,愤怒而恐怖!

        “妈!你怎么这么说我!你连我都不相信?我在学校都不跟男生说话,我能招惹什么人?”许桐没想到盛小慧会说出这种话,委屈的泪水从眼眶涌了出来,她抬起手肘试图抹掉,却越抹越多,她不想解释了,径直朝自己房间走去,啪的一声反锁了房间的门。

        她缩进被子里,闭上眼睛,却睡不着了,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气愤,越想越委屈,她其实很怕,怕电话对面的那个变态,她没指望妈妈会安慰她,保护她,因为妈妈也是胆小的。但她从没想过妈妈会用暴跳如雷的态度站在她的对立面上,不问青红皂白的质问她、朝她吼叫,眼泪源源不断,根本止不住,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鼻子塞住了,有种窒息的感觉,静默的哭泣中,她的手无法自抑地抖动着。她听到门外的盛小慧疯狂地在客厅里踱着步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破口大骂,一会儿又朗诵起她在黑漆门外听过的“法禄神功”,许桐无力地想,妈妈可能疯了,她不敢开门,单纯是因为恐惧。

        后面的事发生的太快,太突然,许桐已经没知觉去感受那时候的心情,只是面无表情、目光呆滞的被动接受。

        她记得第二天是周末,醒来的时候肚子很饿,家里没有人,她拿了钥匙,包里揣了点零钱,准备去楼下吃个油条豆浆,一只脚刚跨过门,就看到盛小慧手里举着个锅铲,背对着她,在楼道里的墙壁上铲着什么,楼道的墙壁是白色的,时间久了有点发灰,她顺着锅铲的方向朝墙壁上望去,墙壁上的刻痕太深,铲子没能模糊掉那一行字,许桐一眼就辨识出了墙壁上的字,上面写着“许同,我爱你”,‘桐’字写成了‘同’。

        盛小慧听见身后的响动,回过头来看她,眼里有疲惫、有失望,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转过头去,继续举着锅铲铲那一面墙壁,白灰落在了她的头发上、衣服上、鞋上,她也浑然不觉。

        许桐轻声对她说:“妈,我去楼下吃饭,你想吃啥,我买上来。”

        “嗯…给我带碗豆腐脑吧,再带几个水煎包。”盛小慧回答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过。

        等她拎着豆腐脑和水煎包回来的时候,盛小慧已经不见了,留下张纸条,字写的歪七扭八,她说,小桐,妈去朋友家,晚上回来。

        没等到晚上,她就见到了盛小慧,不是在家里,而是在电视上,全国的电视台都在午间新闻里插播了一条新闻:北京时间2001年1月18日,一伙自称“天王使臣”的邪教组织成员,在X城中心广场制造了恶性恐慌事件,该组织28名成员携带汽油、酒精等可燃性物质,意图自焚,本事件共造成参与者9人死亡,13人严重烧伤,6人轻伤……

        许桐在新闻里看到了盛小慧,镜头只掠过一秒,那一秒却让许桐永生难忘,那个身材高挑,有着一张标准东方美人脸孔的妈妈,只能通过衣服去辨认,她早晨穿的衣裤很多地方被烧烂了,头发凌乱地覆在脸上,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一大团灰烬。那是一堆被烧成了灰的钱。盛小慧那天早上离开家后就去了银行,把许永年留下的钱都提了出来,把手提包塞得满满的,她提着这堆钱去了她的朋友家。

        后来的十几年,在盛小慧向她坦白那些事之前,许桐想了很多次,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妈妈会突然走到这一步,最后,只能用“人算不如天算”来解释自己心中的疑问。

        盛小慧没把自己烧死,也没把自己烧残,她本想先把钱烧完再点燃自己,结果没来得及点,警察先赶到了。

        此时正是国家严打邪教组织,盛小慧参与的这次事件所造成的影响,在未来十年都屡屡被人提及,那一段时间,无论是午间新闻、还是晚间新闻,还是地方新闻,都在不断地报道这起恶性事件,直到最后参与者被送上法庭,法官宣判庭审结束,这起事件才告一段落。

        事件的发起人已经在现场被烧死,严重烧伤的人里有8人不治身亡,最后活下来的11个人中,轻伤能行动的6个人站在法庭上,等待宣判,其中就有盛小慧。

        盛小慧,因聚众扰乱社会秩序、利用迷信致人死亡、损毁大量人民币等违法行为,判处有期徒刑3年,自宣判之日起,立即执行。

        当日公开审判,很多媒体在现场,许桐也在,作为犯人家属,她记得法官和带着手铐的一行犯人刚离开,记者们就疯了一样一窝蜂朝旁听席涌了过来,把犯人家属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七嘴八舌地问,闪光灯闪个不停,许桐的表情是木然的,脑袋是空白的。

        她想起了二班的“张全蛋”,想起了班里的小八婆,知道那个学校,再也不能回去了。

        在案件审理结束后的第三天,已经到了2月,农历新年都过去了,负责案件的警察发现犯人盛小慧在X城的家人只有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小女孩,这个老警官敲开了许桐的家门,他问,孩子,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爸爸前年走了……家里……东北老家,东北老家有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孩子答道,这段时间,她已经木然到完全想不起还有一个东北老家,直到被人问起。

        老警官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盛小慧东北老家的亲人,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舅舅大宝独自来的,老警官说,“她妈判了三年,暂时出不来,你把孩子带回老家吧,听她母亲说孩子今年中考,转学回老家上吧,我还有点权力,会帮忙把孩子的户口调回去,跟她爷爷奶奶放一个户口本上,既然她父亲已经走了,就让孩子跟母姓吧,嗯,叫盛桐,也挺好听。”

        吊儿郎当的大宝本想卖掉盛小慧的那套房子,转念又心头一软,还是留下点东西吧,等他姐出来的时候,好歹有地方住。

        自此,一个长在X城叫做许桐的女孩永远停留在了14岁的这一年,另一个继续成长的女孩,踏上轰隆隆火车远去S市,她叫盛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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