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孤木 > 四


盛小慧这句说的猝不及防,原本暖意融融的屋里,突然静默了。

        剩下咯嘣~咯嘣~嗑松子儿的声音,还有电视里两个相声演员正在互相抬杠,老爷子张了张嘴,想问什么,被盛小慧打断了。

        “行了!不提他了,我们娘俩过的挺好,他有心,留了不少钱,够我们下半辈子用!”她低头抚弄着炕上的床单褶皱,想尽快结束关于许永年的话题,“你跟我妈身体咋样?大宝现在干啥呢?”

        “我还行,就是年龄大了,腿脚不利索了,天一冷就犯风湿,你妈心脏不太好,天天得吃药!大宝……上学上不好,还能咋样,没出息,继续当农民。”提起大宝老爷子有点气。

        坐在炕上抱着孩子的大宝媳妇眉头皱了皱眉,又快速散开,依然一脸和气,这半天她一声没吭,这会儿突然开口了。

        “嫂子呀!你看你这么多年没回来,家里人成天念叨你!自从我嫁到咱家,听的最多的就是嫂子,以后你可得常带小桐回来,爸妈有我俩照顾,你甭操心了!虽然种地挣不了俩钱儿,但也能吃饱喝足!”她顿了顿,继续说,“大宝常说,姐你走的远,得有人守着咱爸咱妈,他没本事挣老多钱,可有的是力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嘛!”

        “我跟你妈谁都不指望,你们都出息点儿,勤快点,脑袋灵光点儿,比啥都强!”老爷子硬气地接过这话。

        许桐听大人说话听得极没意思,磕松子儿磕得嘴疼,便蹦下炕去,拎过自己的书包,准备写寒假作业。

        “爷爷,我能在这儿写作业吗?”许彤指着炕下面正对电视机的小茶几,问盛爷爷。

        “行啊,你把桌上的东西拾掇拾掇,别碍着你事儿!”盛爷爷满眼笑意,对这又漂亮又乖巧的孩子又添了一份喜欢。

        许桐应声坐在了小桌边,下火车时书包拉链没拉到底,留了个小洞出来,汽车上又睡了一路,她这会儿才发现。赶紧打开书包检查,心里暗暗祈祷,千万别落下什么。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一通翻找过后,许桐发现自个儿在火车上画的兔子找不着了,她还清楚的记得自己把画纸卷成了小卷儿,真是慧心巧思,卷的别提多合适了,赶巧能顺着书包拉链上的窟窿眼儿溜下去。

        作业还没开始写,整个人就蔫儿成了霜打的茄子,拧着眉毛、撅着小嘴儿神叨叨的自言自语:“哎…我的画啊,我的兔啊,我画了好几个小时的兔子呦!”

        许桐这孩子特爱自言自语,从小爹见的少、娘玩的欢,虽然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很是幸福,但大部分时间都自个儿在家,渐渐养成了这毛病。

        “咋地啦?没带作业本?”爷爷正跟盛小慧聊着,突然见许桐趴小桌上不动了,又疼爱地问道。

        “爸,你别管她,这丫头在家就经常这样,没事儿,待会儿就好!”盛小慧替许桐答了。

        果然待会儿就好,还没一刻钟,许桐已经挺直小腰,坐在小凳上开始一笔一划地写起了作业。

        中午的时候,盛奶奶准备好了午饭,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圆桌上,午饭没有除夕夜年夜饭的隆重,简单的大乱炖和米饭,却是这么多年来,能让饭桌上每个人都心无旁骛、满心幸福的第一次团圆饭。有人因为十几年终于儿女齐聚,有人因为十几年来父母终于肯疼惜她,还有人因为第一次和爷爷奶奶在一起感觉到了更多血液中流淌的爱意。

        许桐和盛小慧一直在东北老家住到了正月初七,盛家老头老太突然之间多了个乖巧聪慧的孙女,把那些年吝啬于盛小慧的疼爱,一股脑儿的都给了许桐,许桐从小到大,没享受过这种从早到晚,从初一到十五连天不灭的宠爱,心都飘到了云边儿上,恨不能扎个帐篷赖在这东北老家不走了!要说唯一的遗憾,就是她舅妈偶尔嘴里冒出的一两句酸话,听起来像是家里从老到小她都不待见,而她的大宝舅舅成天见不到个人影。

        除了写作业、继续她第一次缜密的复习计划之外,许桐剩余的时间都在画画,先开始她想去帮奶奶做饭打下手,奶奶把她撵出去了,“丫头,你那手是写字画画的,别在这儿绊脚!学会了做饭你就得伺候人,听奶奶的,以后啊,也别进厨房”。小许桐总算明白自己的妈为啥连鸡蛋都能炒糊了,原来是聆听了盛奶奶亲身感悟之后总结出来的人生歪理。

        她背着她的素描本和画笔,拎着小马扎,把这一片跑了个遍,先画了她心心念念的白杨树,又画了院子里的大白鹅,还拜托爷爷带她找到一只傻狍子,给爷爷奶奶画了素描像,最后把那只圆滚滚的兔子又画了一遍。

        最后满心留恋地跟着盛小慧返回了X城。

        开学之后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忙和宁静,整整半年,许桐除了上学画画,就剩下长个儿了!等到上初三的时候,她已经在野生的环境里疯草似地长成了少女的身形,个子蹿过了一米六,脸上的婴儿肥消退了不少,只是学习太累营养跟不上,肉没跟着骨头长,整个人显得瘦弱和苍白。学校给初三学生增加了晚自习,每天晚上要在学校学习到九点,最近许桐发现,她和盛小慧的交流越来越少了。

        往常她下了晚自习回到家,盛小慧基本上都斜窝在沙发里,泡着脚、眯着眼睛看电视剧,这几天等她到家的时候,盛小慧房间的门都已经关了,许桐喊一声“妈,我回来了!”,屋里会回一句:“知道了,赶紧洗洗睡吧!”似乎说这话的人,极度不希望被打扰。清晨她要上早自习,7点就出门了,走的时候盛小慧还在睡觉,俩人基本说不上话。

        这种日子持续了半个月,直到10月中旬,天气已经转冷,这天是周末,许桐答应刘亚丽一起做中考模拟题,那丫头一大早就飚来了电话,“起来没?赶紧过来哈,我妈正做早饭呢,你过来咱一块吃,吃完好做题,等着你呐!”

        “好好好!真够早的,公鸡打鸣都没你准时!马上过去!正刷牙呢!”许桐嘴里噙着牙膏沫沫,含混地应着。

        起床、刷牙洗脸、梳头换衣服,许桐不到十分钟就搞定了,一个典型的专业学霸起床方式。

        “妈,我走了!去同学家做题!晚上回来!”趁着在门口换鞋的空档,她冲着盛小慧的房间喊了一声。

        没人答应。

        许桐右眼皮跳了两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兀自嘟囔着,背着书包推开门,迈出脚,又转了个方向,走到盛小慧房间门口,敲了敲门,没人应。

        “妈!我今天去同学家做题!”她又敲了敲,放大音量冲房间里面喊了一声。

        还是没人答应。许桐直接拧开把手,推门进去。

        盛小慧躺在床上,捂着被子,缩成一团,脸色蜡黄,脑门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许桐以她极少数的生活经验判断,这是感冒或者发烧了。

        她走到床边,想了想电视里看到的场景,照猫画虎地伸手覆在盛小慧脑门上,试了试温度,又伸手摸摸了自己的脑门,随即确定自己的判断,她老妈果然是发烧了。

        许桐出去倒了一杯热水,翻箱倒柜的找了一板自己感冒时医生给开的药,给盛小慧端进去。盛小慧应该是烧迷糊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许桐使出大劲儿,把盛小慧猛摇了两下,终于见她动了动,眯缝起眼睛,手捂着脑袋,摇头晃脑地处瞟,瞟见许桐后眼神才定下来。

        “我正做好梦呢,梦见我功德圆满、飞升成神了,到了天国,正参加封神大典呐,大王都念到我的名字了,你给我摇醒了,坏了我多大好事儿!”盛小慧的说话的腔调又虚弱又认真,听起来有点生气,不像开玩笑。许桐看见她面色蜡黄、眼睛里却极不协调地冒着金光,被逗乐了!

        “妈!你烧糊涂了吧!你看这几?”许桐伸出两根手指在盛小慧面前摇了摇。

        “2B呵呵的,越长大越傻了吧唧的,还逗你妈玩儿!”盛小慧抬起手肘拨过许桐在她眼前瞎晃的指头!

        “你发烧了,赶紧把药吃了,我还要去同学家做题呢!人家一大早就打电话催我!”许桐说着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和胶囊,递给盛小慧。

        “吃啥玩意儿药啊,我最近练了个神功,以后生病再不用吃药了,练功就能好,你赶紧走吧,别耽误你事儿!等你得空了,妈也教你练功”盛小慧接过许桐手里的胶囊和水杯,仰头喝了一杯水,把胶囊随手扔到了地上,动作一气呵成。

        许桐的手还停在空中,脑袋里却在飞速的运转,几秒之后,脑袋里冒出两个大字,“邪教!”。

        虽然脑袋已经聪慧到能从现象里快速识别出本质,但许桐还不具备应对变化的能力,她整个人呆住了。

        一个不知道逆商为何物的孩子,遇到自己无法解决的问题或困难时,身体和心灵都会自动地给出一个唯一答案,那就是,逃避。

        “呃…那先我走了,你再睡会儿,我今天在同学家吃饭。”呆滞了片刻的许桐迅速转过身,快步走出了盛小慧的房间,仿佛不是离开家,而是离开一个让她心惊胆战、妖风瑟瑟的魔洞。

        去刘亚丽家的路上,许桐低着头、垮着脸,心事重重,加上本身就因为缺乏营养有点面色泛白,虽然面容姣好,远远看去,还是阴郁地吓人。

        她想起了上个月班里两个多嘴多舌的小八婆神神叨叨侃过一件事,两个小八婆咬着耳朵,说的紧张又刺激,唾沫星子都飞到了邻桌的许桐胳膊上,那会儿正是课间,许桐侧着脸趴在桌上,眯着眼睡觉,一只耳朵支楞在外面,恰巧听见了几句八卦。

        只听一个小八婆压低声音,说的绘声绘色,“你知道二班张小龙吗?嗯…就那个,外号张全蛋,这学期老考零蛋那个!我跟你说,我爸那个派出所啊,上礼拜抓进来一拨人,有一个就是他奶奶,我爸说,那拨人在练那什么法禄神功,不吃饭不睡觉,天天聚在一块儿打坐念经,有病了也不吃药,被关进去了还不老实,一个个冲警察嚷嚷,说警察都中了魔,马上要下十八层地狱。”

        另一个小八婆吓得浑身一哆嗦,悄声说:“我知道那个张小龙,以前跟我一个班,学习挺好的,这个学期老考零蛋,不会是跟他奶奶一起练那什么功吧?太可怜了,他家好像再没别人了,他奶奶被抓了,他还不得退学……”

        “是啊,我听说他都几天没来了,退学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许桐是个闷骚性子,回到家里嘚瑟欢腾嗞哇乱叫,到了学校活像个豁嘴兔子,只出气儿不出声,也就跟刘亚丽关系好点,能咬咬耳朵聊上几句,大多时候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好奇心大过猫,人家嚼八卦,她眯着眼睛全听进了耳朵里记在了脑子里。

        想起盛小慧刚刚那副想要飞升上天的鬼神模样,和那个闲听来的法禄神功的八卦严丝合缝地对上了,许桐感觉自己的心尖上悬起来一块遮天蔽日的磐石,一根细线牵着,摇摇欲坠。

        一路上心里吊着石头,走路也比往常慢了半拍,脑袋里一刻不停地敲着鼓,催命似得,好像只要她稍微停止思考,她的老妈就要被邪魔外道一剑封喉,永远离她而去。

        她先想,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她妈得立马被警察逮走,她就得彻底孤苦无依流落街头以卖火柴为生了;转念又想,瞒着别人也不是长久之计,看亲妈刚才那架势,已经到了废寝忘食、食不知味的地步,再这样生病不吃药、坐等天王救的磨蹭下去,总得被折磨掉半条命。想来想去脑袋里一团浆糊不知如何是好,临走时盛小慧那句“等你得空了,妈教你练功……”又猛地蹿进脑子飘来飘去,还回音缭绕,惊得许桐下意识地紧闭上眼睛,心说,坚定意志,坚决不能被带跑,一定得把亲妈拽会正路。

        本来15分钟的路许桐走了近半个小时才到。

        刘亚丽正饿着肚子在家里转圈,家门大开着,左等右等不见个人影,磨着牙在心里埋怨,进而开始在嘴里嘟囔,这丫头怎么还不来,磨蹭鬼!真是个大磨蹭鬼!她低着头也不朝门口看了,牙磨得正起劲儿,磨蹭鬼就穿着宽松的蓝白校服衫、踩着白球鞋、低着脑袋、营养不良的小脸挂满忧郁、生无可恋地飘进了刘亚丽的家门。

        刘亚丽嘟囔着嘴抬起头,和磨蹭鬼撞了正着,头对头,脚对脚,被磨蹭鬼的冷气场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哎呀我去,你改名叫许仙得了,大仙儿,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半条命被你吓没了!”说着捂紧胸口满脸扭曲一副要死要活的表情。

        “呃…让你等我了,不好意思,突然有事耽搁了,几点了?。”许桐呆鹅一样转着脑袋找刘亚丽家墙上的钟,一瞧都九点了,赶紧摘下背上的书包,用眼神示意刘亚丽,咱赶紧去做题。

        “你吃了没?你不饿我还饿了呢,我妈饭都做好半小时了,就等你呢,我爸跟我妈看我爷去了,咱俩先吃饭。”说着扯起许桐宽大漏风的校服袖子就往餐桌边走。

        桌上摆着焦黄焦黄的油炸馍片,满当当一盘凉拌黄瓜,两个煮鸡蛋。

        “我爸妈吃过了,这是给咱俩留的,赶紧吃,还温着呢”说着从保温杯里倒出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把一杯递给许桐。

        许桐看着这充满浓浓爱意的别人家的早餐,又忧心起自己“念大经练神功”的妈。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没溜儿的家长早熟的娃,14岁生日还没过的许桐,开始强迫自己用成人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试图用一个不谙世事的大脑与逼人疯魔的鬼怪神功相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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