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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大宝没舍得花钱买卧铺,带着盛桐坐硬座,绿皮火车的硬座是连坐,一边是三人连坐,一边是两人连坐,座位上包裹着硬质不透气的人造革,盛桐和大宝的座位刚巧是两人连坐,大宝靠窗,盛桐靠过道。上一次回东北,盛桐因为兴奋几乎没怎么睡,而这一次,是实在没法睡,坐硬座的人很多都是短途,每到一站都来来往往上下很多人,半夜也是,大宝趴在座位前方的小桌上睡着了,盛桐胳膊够不到桌子,座位的靠背又高又直又滑溜,没法枕着睡觉,只能仰着头用后脑勺磕着靠背才能勉强闭上眼睛,极不舒服。盛桐干脆不睡了,掏出书包里的语文课本,默背起文言文来,不管怎么样,学还是要上的,多读书才不会愚昧,才不会像盛小慧那样愚昧。

        出发回东北之前,大宝本打算带着盛桐去见一见盛小慧,结果等了很久,狱警出来说,盛小慧不想见任何人。那一刻开始,盛桐的心里生出了对这个母亲无比的恨意,恨她的愚昧,恨她的绝情,恨她那一句‘不想见任何人’。她甚至恶向胆边生地想,如果盛小慧把自己点着了烧死了,是不是更好。这样她盛桐就能无牵无挂,无论长大以后活成什么狗熊模样,也没人管了,就算穿成个叫花子,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了。恨过之后又开始了无边的牵挂,妈妈在里面会挨打吗?能睡好吗?能吃饱吗?生病了有人给看吗?她怀着这种纠结无比的胶着着恨意与思念的心情度过了好几天,最终用两个词给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定了基调——‘读书’和‘强大’。唯有读书才能改变愚昧,唯有强大才能保护母亲。

        爱画画爱读书的人一般都定力十足,盛桐专心做事到了极致的时候,即使身边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她也能岿然不动仿佛深处静室之中,如果不是大宝被熏醒以后嚷嚷起来,她还真没闻到从过道对面的座位上传过来的酸臭味。

        “我说大哥,你那脚是泡在粪缸里发酵了九九八十一天吧,能有点社会公德把鞋套上吗?哥们实在受不了了,再闻一会儿这车厢指不定有人得升天,你行行好吧。”大宝捏着鼻子皱着眉头冲过道对面的黑脸大汉喊道,他的语气挺客气,就是话损了点。

        对面黑脸大汉长得虎背熊腰,一人占了两人的坐,快把旁边的瘦小伙和小姑娘挤成烧饼了。听见有人朝他喊话,嘴都没张开,只斜了斜眼瞪了大宝一眼,想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把对方吓退回去,可他脸上肉太多,眼睛被挤成一条缝,压根看不出杀气,大宝以为他没听清,又喊了一句:“嘿!哥们!说你呢,赶紧把鞋套上,你那脚味儿贼大了,熏死个人!”

        黑脸大汉仍是一副听不见看不见的样子,大宝也没辙了,他虽然整天吊儿郎当,但也没啥出息不是爱惹事儿的人,只好起身到车厢连接处透透气,顺便抽根烟。

        盛桐被大宝一嗓子喊醒,就闻到了那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酸腐味道,见那黑脸大汉不搭理大宝,旁边的人貌似是惧怕黑脸大汉的体格,也没人感吭声,都捏着鼻子装睡。

        恰巧这时,列车员过来了,盛桐见他走进,柔声道,“叔叔,你能帮我开下窗吗?我晕车,想吐。”绿皮火车的车窗可以开关,但在冬天都是锁住的,只有列车员能打开。

        “小姑娘,听过晕汽车晕飞机晕轮船的,就没听过晕火车的,大冬天的,外边风大,不能开……哎呦妈呀,我滴个娘亲诶,这什么味儿这是!”列车员冲着盛桐说话,但盛桐没看他,眼睛向着另一个方向,列车员循着她的眼神扭过头,就看见了脱了鞋一脸悠哉的黑脸大汉。

        “我说,这位乘客,车厢里不准脱鞋,请你把鞋穿上。”列车员也快被这味道熏懵了,一刻也不想待,平时遇到这种没公德心脱鞋吐痰乱扔垃圾的,也是见机行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偏偏被个小姑娘给堵住了,他不得不尽快解决。

        黑脸大汉还想用刚才那一招,无奈列车员不是吃素的,见对方不吭声也不穿鞋,列车员怒了,“检票,把你们车票都拿出来。”

        周围一众乘客都掏出了车票,大汉也跟着递出车票,列车员看了看大汉的票,是到终点站的,转而用平静的口气说:“再过10分钟下一站要停车,你要不马上把鞋穿上,我只能请车站协警把你送出了。”

        大汉怔了一下,把脚蹬进了鞋里,弯腰用手指勾了下鞋后跟,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结束了罪孽深重的熏人大作战。全程一句话没说。

        中午的时候,盛桐才听见大汉说了第一句话,他冲推着售卖小车经过他身边的列车员说:“两盒泡面。”

        盛桐噗嗤一声笑了,捂住嘴想遮掩一下,没成功。她斜着眼偷偷瞧黑脸大汉,大汉听见那笑声,也看向她,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黑脸大汉明明白白的知道盛桐在笑自己,他被笑了不止这一次了,他想骂一声,还是没张开嘴。

        黑脸大汉的声音和形象实在是,怎么说呢,一个像白云,一个像黑土。光从长相上看,黑脸大汉皮肤又黑又糙,眼睛本是心灵的窗户,结果被满脸横肉挤成了一条细缝儿,不仔细辨别根本看不出眼白和眼仁,更别说辨认出是澄澈还是浑浊,一眼望过去,至少看起来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眼神不好的估计还能把他认成三四十岁的杀猪屠户。结果他一出声,彻底颠覆了旁人的这种判断,黑脸大汉的声音又细又软,带着娘娘的腔调和浓重的鼻音,不看人光听声,还以为是个婀娜多姿的聘婷少女。

        盛桐笑了一阵就停下了,大宝舅舅跟盛小慧有一点挺像,就是能睡,一路上除了吃饭抽烟上厕所,就是睡觉。盛桐看了一晚上书,还是睡不着,想干点别的事来打发时间,没桌子不能画画,盛桐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准备找个人聊天。对面坐的是刚上车的老两口,互相之间呜哩哇啦说着她听不懂的方言,斜对面是一对小情侣,正头靠头手拉手亲昵的沉浸在二人世界,离她最近的,就是过道旁边的……黑脸大汉。

        那大汉五分钟吃完了两碗泡面,正打着饱嗝儿百无聊赖地抠指甲。

        “那个……你是不是有鼻炎?”盛桐面朝大汉,刚才大汉一说话,她先是没有了最开始面对庞然大物的恐慌感,又立即听出来大汉绝对有鼻炎,她自己小时候得过鼻炎,对那个印象太深刻了,而且这一路上,大汉已经擤了N次鼻涕。

        黑脸大汉听见声音转过头来,很少有女孩子主动找他说话,尤其是这么好看的女孩,他又惊诧又紧张又娇羞,但是所有的心绪都被他的厚皮黑脸和眯缝小眼给挡住了,他手足无措、呆头鹅一样愣了2秒钟,而后表情庄重地点点头,细声细语地回答:“嗯,你怎么知道?

        “我也得过鼻炎,能看出来,不过后来治好了,我给你说个治鼻炎的办法,特别管用。”盛桐拉开了话匣子。

        “什么办法?”黑脸大汉问。

        “药店里有卖洗鼻盐和洗鼻器的,买回来按照说明书上的用法,每天洗一次鼻子,坚持半年保准就好了,你要吃药的话就吃中成药,那个什么千柏鼻炎片。”盛桐说的十拿九稳,黑脸大汉听地深信不疑。

        就这样你来我往地聊开了。

        ……

        “我看你拿着初三课本呢,你也上初三吗?”大汉问。

        “我也?你……”盛桐被大汉惊到了,说话间她觉得大汉年龄不大,但实在想不出这幅长相竟然…也…上初三。

        “额……不像么?我也上初三,真的。”大汉明知故问,除了他家里人,谁还能把他的模样跟初三学生联系起来。

        “真不像,刚开始我以为得叫你叔”盛桐跟大汉聊熟了,实话实话。

        “切…人家都说小时候磕碜长大了俊,指不定我长大了还是个大帅哥呢!”大汉从小就被嫌弃,早习惯了,靠憧憬未来聊以□□。“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啊?你也住S市吧,指不定上高中了咱还能上一个学校,到时候你可别假装不认识我。”

        “哈哈哈,S市那么大,哪能那么巧,我叫许…哦,我叫盛桐,你呢?”她还不太习惯自己的新名字。

        “我,我叫白启,黑白的白,启蒙的启。”大汉早已经预料到自己说出名字的时候对面的一阵笑声了,他也跟着笑起来,“这不能怪我,这得怪我爸妈,把我生这么黑还非得姓白,恰到好处地诠释了何为混搭。”

        盛桐被白启自损的玩笑逗地捂嘴狂笑。

        “还有我这声音,忒娘了,我都不敢说话,医生说还得两年,等换声以后就好了。”对好看的女孩,白启很是坦白,话越说越收不住,越说越兴奋,“哎呀,咱要能上一个高中就好了,我有个贼好的哥们,肯定也能跟你合得来,到时候咱一块玩儿。”

        盛桐初中时很少跟男同学说话,跟这个叫白启的黑脸大汉聊了一路,嘻嘻哈哈还真觉得挺有意思的。

        “你哥们,不会跟你一样吧?”盛桐看着白启高大雄伟的体格,不禁天马行空地想象起来。

        “哪儿能啊,我站在我那哥们旁边就是为了衬托人家的玉树临风。”白启大言不惭地吹嘘道。

        “那你何必呢?给人家当人肉绿叶心情还那么好?”

        “这你就不知道了,我那哥们人仗义,我俩发小,我小时候被高年级的混混欺负,他帮我打跑了那帮子混混,而且后来他越长越俊,我们年级那些女孩给他送礼都过我手,嘿嘿~”白启吐露真相,一脸奸笑。

        “敢情人家的礼都被你这个程咬金半路截胡了啊?哈哈哈哈,你哥们不怪你啊?还有,你这体格还得玉树临风的哥们帮你打混混?”

        “嘿嘿,他丫的挺坏,说女生送的吃的喝的一律留下让我吃,那些女生都以为有希望呢,贵重的礼都让我给人退回去了,后来那些女生发现只有送吃的他才收,都各个改送吃的了。”吃货白启好像想起来什么馋嘴的,用肥厚的爪子抹了抹嘴角,接着说,“被混混堵学校的时候我才4年级,就稍微胖点没啥体格,杨景瑞那小子虽说也4年级吧,但他爸是跆拳道教练,他那个时候都到红带了,牛逼得很,打几个混混跟闹着玩儿似的,哦,我那哥们就叫杨景瑞!”

        一路上有了聊伴,时间便过的飞快。

        盛桐从白启的口中认识了一个叫杨景瑞的少年,也知道了白启是在父母的指派下独自出门,去探望外地的亲人,知道了S市最好的高中是一中;白启知道了盛桐从小在X城长大,爷爷奶奶住在S市管辖内的乡村,她以后会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关于盛桐的爸爸妈妈他不敢多问,怕踩到雷区。

        白启没再脱鞋,盛桐佯怒地告诫白启,不准再在公共场合脱鞋了,也委婉地劝他,勤洗洗脚吧,别掩鼻放屁以为自己闻不着别人就闻不着。

        临到站时,白启要了盛桐的电话,把自己家的电话也写在纸条上递给了盛桐,盛桐留了爷爷奶奶家的电话号码。

        两人道了再见,约定就算以后没上一个高中,也会经常联系。

        那个时候的孩子,简单而纯粹,没有怀疑猜忌,只要聊得来,就能坦诚相待、成为好朋友。

        像上次和盛小慧过来时一样,S市的冬天依然银装素裹,在一片白雪皑皑里静谧而辽远,只是这次的雪还没停,天空还是阴沉的。大宝舅舅买了大巴车票,那条回去的路盛桐还记得,一下大巴车,盛桐就看见爷爷奶奶顶着一身雪花站在路边等候着,大宝提前电话告知了两个老人,老人算好了时间等在这里。

        “爷爷、奶奶”,盛桐乖巧地走向两位老人,她很想念这两个对她温柔以待、呵护备至的亲人。

        “哎~小桐,冷不冷?”爷爷帮盛桐整了整围巾和帽子,想让她更暖和一些,然后牵起盛桐的手,“走,咱们回家!”

        “嗯~”盛桐应和着爷爷,伸出另一只手搀起奶奶,“奶奶,路上滑,慢一点。”

        奶奶看着懂事乖巧的孙女,又想起那个被判了刑的女儿,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任由盛桐搀着,慢慢往回走。

        大宝拎着旅行包默默地跟在后面,以后家里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要供她吃穿还要供她上学,从哪儿搞钱来?他皱着眉头想。

        盛桐没来得及缓一缓,就开始上学了,因为盛小慧的事,整个寒假都过得兵荒马乱,待到反应过来,学校都已经开学了,爷爷带着她去离家最近的初中办了入学手续,盛桐在X市的成绩非常好,教导主任满意地接收了这个乖巧的女孩。

        她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中考之前的半年里,过的心无旁骛,对于她来说,生活只有两个词,‘读书、强大’。

        奶奶把盛桐照顾得很好,她生了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在学习上争气的,这个孙女,让她在白发苍苍的晚年,在街坊邻居里挺起了腰杆,邻居们见到她都要把她的孙女夸赞一番,说盛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孙女长得白净学习又好,盛桐成为了那一片所有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她在初三最后一学期的第一次考试里一战成名,以超过第二名20多分的成绩成为了年级第一,直到中考结束,第一都被她牢牢霸占着。

        她也结识了一个不错的朋友,是她的同桌,叫袁媛。袁媛学习一般,话也不多,但有股韧劲儿,盛桐很喜欢这样安静的女孩,平时学习上也会主动帮帮这个女生,袁媛中考的时候超常发挥,和盛桐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就是白启口中那个S市最好的高中。

        那个时候网络不发达,手机也没普及,中考分数是要打一个统一查分电话去查询,盛桐查到分数以后也没有多兴奋,接到老师通知,她又去了趟学校,学校已经张贴了排名,她排在第一,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教务处里她见到了几个同学,她都认识,学校中考排名的前几名都在,袁媛也在。

        还有一个陌生人,教导主任介绍,这是咱们北区高中的张副校长,他给你们带来个好消息。文质彬彬的张副校长态度和蔼,开门见山地跟几个学生说,“你们都知道,咱们北区高中教学质量很好,现在是咱们S市排名第二的高中,我这次来呢,是想请你们来咱们北区高中上,以你们的成绩进了第一中学不见得能拔尖,原来有些考的很好的学生去了第一中学,因为压力大成绩一落千丈,反而来了咱们北区高中复习了一年才考了个好大学,而且只要你们过来,学校承诺三年的学费都给你们免了。”

        盛桐听到最后一句,有点动心。

        爷爷奶奶的难处她知道,现在住的家,说白了,是舅舅在养,自从她住进来,舅妈没给过什么好脸色,初中是义务教育,只用交书本费,上高中肯定要住校,学费、书费、生活费、住宿费,一年下来要不少钱,她没那底气管家里要。

        张副校长让这些学生回去考虑一下,盛桐心里已经基本决定了,她要去不用交学费的高中。回家以后奶奶和舅妈在家,她有些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俩人,舅妈直夸盛桐懂事,没想到奶奶却不高兴了。

        “小桐,你是怕家里出不起这个钱?别人挤破脑袋花多少钱都想上一中,你倒好,为了那点学费,要跑去上城北,不行!我不同意。”奶奶很生气,一票抵全票地否决了盛桐的想法。在奶奶眼里,她的孙女是全世界最聪明、最可人疼的孩子,委屈谁都不能委屈她。

        “妈,我听说那一中的学费老贵了,大宝就那点出息,可供不起这三年,小桐也是为家里好,她学得那么好,在哪儿都差不了。”舅妈说的很直白,要供你供,反正我和大宝不管。

        “用不着你瞎操这闲心,我和你爸还没老呢,轮不着你俩管她!”奶奶一句话撂了回去,“小桐,就这么定了,不许瞎想了,就去上一中!”

        正说着,大宝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进了院子,还没进屋就朝屋里开心地喊。

        “小桐,你上个月不是让舅给你找个活儿么,舅给你找了一个。”

        “啊!太好了!谢谢舅!什么活儿啊?”盛桐兴奋地问,以前都没因为钱愁过,这半年,她已经完全成了小财迷,爷爷奶奶给的零花钱一分都没花过,全收着,还没考试的时候就拜托大宝给她暑假找份零工。

        “烤肉店的服务员,下午1点开始上班,上到晚上,有客人的时候点菜端盘子,没客人的时候串肉洗签子。管吃管住,一个月300,人家不敢雇童工,要是有人问,你就说是老板的孩子。”大宝利落地说完。

        没等奶奶反驳,盛桐先应了,“行,我去,啥时候能上班?”

        接着盛桐又面向马上要开口反对的奶奶,揉着奶奶的肩膀,极尽撒娇之能事:“奶奶,我暑假没事儿,去挣点钱,上学我听你的,咱上最好的一中!打工这事儿您听我的,好不好?我都这么大了,能挣钱了。”

        奶奶最受不了盛桐这撒娇的本事,绵绵软软一通,什么都得答应她,就是很心疼,孙女越懂事,她越是心疼。

        “大什么大,谁今年过14岁生日的,还是个毛孩子,就敢说自己大了!去吧,去吧,你非要去,谁能拦得住你。”

        大宝说随时就能上班,盛桐简单的收拾了几件夏天的衣服,装了两本书,一切准备妥当,就等第二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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