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孤木 > 二


那是许桐最后一次见到许永年,许永年何时陷入弥留,又是何时永远地闭上眼睛,盛小慧和许桐都不知道。就那么匆匆一面,然后天人永隔。

        许永年的葬礼盛小慧和许桐没有参加,对于许永年的死,盛小慧比许桐更加慌乱,当她得知许永年的病情以后,常常发呆,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我和小桐以后该怎么办?可直到许永年离世的那一刻,她也没得到答案,除了强装镇定的冲许桐笑一笑,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不知道许永年的葬礼在哪里办,她不知道许永年的老婆和儿子生活在哪里,她甚至从来都没有去过许永年的公司,这些许永年提到过的,都提到过的,可是她总是不以为意,每天过得像孩子一样,只关心什么好吃,什么好玩,穿什么更漂亮!

        我们无法要求一个小学还没读完的女人,从X城最底层的劳动者中倏忽间变身成不问世事的阔太太以后,能骤然学会什么,盛小慧15岁离家,谎报年龄在那个管吃管住的足浴会所干了3年以后就成了阔太太,她唯一学会的就是更优雅地花钱。

        说来奇怪,在许永年死之前,他最珍惜的就是盛小慧的傻、笨、蠢、愣,他用自己的权利和金钱为盛小慧和许桐搭建了一个最安逸、最纯净的家,这家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许桐一直记得,那时候的家就像是毒蛇出现之前的伊甸园,只有温暖和快乐,妈妈和她一样,都是被爸爸宠爱的孩子。可当许永年死后,他生前最珍惜的、最喜欢的、那些独属于盛小慧的特点,竟成了剖开这个家的利刃,被毒蛇利用,一点点地让那些温暖和快乐消失殆尽。

        许永年在去世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的,他立了遗嘱,还留了一大笔钱给盛小慧母女,足够他们好好生活。他的企业有职业经理人掌控,自己的股权也合理地分配给了自己的前妻和两个儿子。他想,应该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一个聪明而狠厉的女人,懂得如何在丈夫面前掩藏自己的嫉妒与怨气,她收起锋利的爪子,将平静和大度展现给那个对她诚实坦白的男人,她忍了整整13年,当每一次丈夫不在她身边、让她独捱漫漫长夜时,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丈夫和那个比她年轻漂亮的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缱绻缠绵的不堪景象。那日复一日的怨气汇成漫天妒火,终于在许永年去世下葬之后,彻底爆发,妒火席卷那个失去了□□的脆弱家庭,要将那里的一切烧的灰飞烟灭。

        她对盛小慧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她瞒过了许永年,调查了与盛小慧有关的所有人和事,事无巨细,这个女人太简单了,一张纸就写尽她三十年的人生,一个毫无身份背景、仅有一张漂亮的脸,连一点聪慧都没有,却还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有一群老弱病残的拖油瓶。

        刚处理完许永年的丧事,她就出招了,十几个穿着黑色西装、面露凶光的彪形大汉闯进了盛小慧的家,那些许永年在世时亲自挑选的欧式家具、浓墨重彩的欧式瓷器,被砸的稀烂,满地狼藉。为首的男人歪着有些面瘫的刀疤脸,指着盛小慧凶狠地吼道,“许永年在世时用这房子作抵押借了我们的钱,现在他死了,就用这房子来还,限你1天之内搬出这儿,否则……”他狞笑一声:“有你们娘俩好看!”若是面对一个稍微聪明点儿的女人,许太太也不敢这样胡来,但对盛小慧,她笃定自己能赢,她知道那个拥有漂亮脸蛋的女人脑子里是一团草,糊里糊涂惯了。

        许桐被阿姨接回家的时候,盛小慧无声地坐在地板上,面容呆滞,一条纤细的胳膊撑在一片狼藉的地毯上,被破碎的瓷器划伤的小臂正汩汩地渗着鲜红的血,把本来白皙的小臂映衬地格外惨白。阿姨惊叫了一声,赶紧翻出医药箱给盛小慧包扎伤口。许桐被这副场面吓坏了,站在门口,和盛小慧一样,保持着呆滞的表情一动不动。

        随后,盛小慧颤抖地抬起眼皮,看向许桐,“今天来了几个可怕的人,把我们家砸了,我们得搬家,这里不能住了”她说得很慢,刻意地隐藏着恐惧,可许桐还是听到了瑟瑟发抖的颤音。

        没有比她还要狼狈的了,盛小慧猛地站起来,冲进屋子,疯了似得拉出皮箱,胡乱地在塞了些东西在皮箱里、又冲着楼下的许桐喊“小桐,快来装你的东西,我们现在就走,快!”

        许桐没哭没闹,把所有的书、作业还有许永年最后送她的礼物装进皮箱,随便拿了几件衣服,就跟着盛小慧出门了,她不怕盛小慧嘴里的坏人,但她要陪在妈妈身边,离开那个让妈妈感到恐惧的家里,那个家里的东西,她可以一件都不要,只要在妈妈身边就够了。

        盛小慧留下一脸懵相的阿姨,掠过门口一脸迷茫的司机,就这么带着许桐走了,稀里糊涂的,就如同她这三十年的人生。

        许桐没问盛小慧要去哪儿,她想,去哪儿都没关系,和妈妈一起就行,已经是9月了,初秋的寒意渐渐显露出来,她摩挲了一下被凉夜刺激地有些麻木的胳膊。

        她们走进了紧邻古城城墙的一家酒店,开了一个房间,盛小慧一只手牵着许桐,一只手拉着箱子、拖着疲惫凌乱的步伐进到房间。浑身瘫软地躺倒在床上,她只想好好地睡一觉,最好不要醒来。

        许桐站在窗边,透过窗户看到远处古城城墙上柔和的光线,眼神恍惚,对于明天的恐惧已经盖过了失去爸爸的悲伤,早秋的凉风通过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她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当盛小慧感觉到刺眼的阳光晒得她脸有些发烫时,已经快到中午了,许桐一大早就背着书包去了学校,她走之前摇了摇盛小慧,说她去上学了,盛小慧半睡半醒中胡乱应了一句。这是许桐第一次独自一人去上学,好在昨晚跟着盛小慧糊里糊涂地走,落脚在的酒店离她的学校非常近,只要穿过城墙的门洞,再经过一个熙攘的早市就到了。

        许桐前一天晚上没吃饭,半夜的时候饿醒来,早晨起来却奇迹般地感觉不到饥饿了,就那样空着肚子听了一早上的课。她所在的初中是X市最顶尖的,顶尖是因为聚集了X市智商最高学习最好的孩子,而那些智商稍逊但家底雄厚的有钱人则会用昂贵的建校费把孩子送进来,许永年的钱没用到这里,许桐属于智商高的那一类。

        刚刚升入初,许桐一如既往的被安排坐在第一排,从小到大,她都是班里的年纪最小的,原本初中以前她和其他孩子的身高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可上了初中以后,比她大两岁的同学都到了发育的年龄,个子猛地窜高一大截,她还停留在小学时候的模样。

        后来许桐经常和朋友提起关于上学早的事,她说要感谢自己那个不靠谱的妈,让她总是走在同龄人前面,许桐3岁的时候,和盛小慧走在路上,看见一帮背着书包带着红领巾疯跑嬉闹的小孩,她问盛小慧那是在干什么?盛小慧说,那是学生,放学了。盛小慧问她,你想上学吗?那个时候她压根不知道“上学”是什么意思,点了点头说,“想。”那个时候学校还没有严格的年纪把控,她轻而易举的在5岁就读了一年级,还学得挺好。

        背文言文、背英语课本、做数学、物理、化学题,这些是除了画画以外,许桐最擅长也最喜欢的事,老师还没有讲到的课文,她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越难的题,她做出来以后,就越兴奋越有成就感。

        去食堂吃饭的路上,她还在嘴里轻声叨叨。

        “从小丘西行百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

        食堂的打饭阿姨悄悄冲旁边的胖师傅眨眨眼,“瞧这上学上的,把这水灵灵的丫头搞的神叨叨的”

        毕竟还是小孩子,沉浸在自己的学业里,挑战着复杂的作业题,就忽略了那些突如其来的变故,在学校的日子总是简单快乐的。许桐是那种窝里欢的性格,在学校里话不多,有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小玩伴,坐在许桐后座的刘亚丽是其中一个,这丫头爱臭美,但是个人卫生却极不讲究,桌洞里常常塞满垃圾,被老师点名批评了很多次也不改。

        这一天,刘亚丽却神奇般的把自个儿桌洞里的垃圾掏干净了,还拿了一块粉粉的小毛巾,把桌子凳子擦了好几遍,每节课下了都要跑厕所一趟,回来用另一条小毛巾把手擦得干干净净。许桐扭过半个身子一脸不可置信地瞅着刘亚丽,还顺带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好像也没打西边出来呀!问道:“你今天怎么突然干净了?”

        刘亚丽眨巴着眼睛,有点不好意思,神秘地勾勾手,示意许桐转过来,凑到许桐耳边,还用手遮了半边,生怕别人听见,嘴里的热气全都灌进了许桐的耳朵里,只听她说:“昨天晚上我屁股下面流血了,我吓坏了,去找我妈,我妈说是来月经了,血要流好几天,得注意卫生,不能用凉水……”

        刘亚丽说的认真,许桐也听的认真,这么半大不大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尤其是发现自己身体一天天的变化,但学校里连生物课都是不上的,盛小慧自己是个糊涂蛋,除了关注许桐的穿衣打扮,其他方面从不上心。

        初一的时候,刘亚丽还和许桐身高差不多,到了初就猛地高出许桐半个头,许桐好几次看到班里有女孩子偷偷从书包里拿出卫生巾,又悄悄塞到衣服的口袋里往厕所跑,开始有些着急,为什么自己还不来?等哪一天自己也来月经了该怎么跟盛小慧说呢?直说有点不好意思,要不要假装出很害怕的样子?她从刘亚丽嘴里知道了好多来月经以后要注意的事儿,谨记在心里。也在夜深人静的被窝里,悄悄摸过自己渐渐有了形状的小胸脯。

        女孩儿就这样懵懂地在好奇、紧张、又期待又兴奋的心情中慢慢成长……

        盛小慧带着许桐在城墙边的酒店里从初秋住到了深秋,房间有人收拾、吃饭在酒店吃现成的,衣服再买新的就是了,自从被那群面露凶光的大汉吓跑以后,她压根没敢回去看原来的房子,许永年留下的钱还在,既然有钱花,这个没心没肺的妈和还没成人的半大姑娘过的倒也是舒坦,除了偶尔会想念一下那个已经离开的老头。11月份的X城天气很善变,有时候风和日丽、天高云淡,有时候又是狂风裹挟着尘土让整座城都昏天黑地。

        当盛小慧终于意识到住在酒店不是长久之计的时候,X城的人行道上已经铺满颜色深浅不一的黄叶,而树枝已经光秃秃地准备迎接1999年的冷冽寒冬。

        她终于靠谱了一次,找的房子在许桐学校附近,是一个机械厂的家属院,和她们原来住的地方不能比,但是也干净安全,两个卧室还有一个小客厅,厨卫俱全,原来的房主把旧家具都留下了,她从许永年留下的钱里拿出一部分,买下了这套房子。

        母女俩根本没有什么可搬的东西,除了衣服和许桐的书本。书本比较重,许桐给盛小慧分担了一部分,爬楼梯爬地哼哧哼哧直喘气,到家里还没坐稳,许桐就感觉到身下黏黏糊糊、潮潮的,她悄悄溜进卫生间,把裤子脱到腿弯处,看见内裤上还未干透的血迹,就仿佛听到心里有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就像那一直等待落雨的久旱之地,小女孩期待的、紧张的、好奇的,所有的心情都在那一刻被解放了,取而代之的是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好像有了那一抹红,就意味着她和别的女同学一样,开始长大了,开始变成女人了。

        许桐压根忘了自己前几天还在心里打鼓,思索着来月经的时候要怎么和盛小慧说,此时,她拉开卫生间的们,冲盛小慧喊道:“妈,我来月经了,你有卫生巾吗?”每个字里都能听出来掩饰不住的小小兴奋。

        新的房子和月经初潮所带来的新的感受,在许桐心里洒下一片暖阳,好像“新的”就意味着一切都能变好一样。

        对“新”的执念仿佛是这世界上所有人的通病,生活不如意时,就想逃去陌生的城市、穿新的衣服、剪新的发型、换新的工作、或是找新的爱人,每个人都期待全新的开始能让自己摆脱掉生活的泥淖,殊不知,新的开始,只是意味着换了一种掉进泥淖的方式,就像那句耳熟能详的话说的,要想生活风平浪静,除非你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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