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馆 > 孤木 > 一


“妈!我在这儿!”

        12岁的许桐背着略显沉重的书包,点着脚丫站在初中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冲着向她走来的漂亮女人喊了声。

        漂亮女人叫盛小慧,18岁未婚先孕,生下许桐。因为女儿许桐的降生,她从个足浴会所的打工小妹,摇身变成了朋友眼中的小富婆,每天除了化妆、逛街、搓麻将,就是偶尔伺候下比她足足大了30岁的摇钱树许永年。她知道那些在她面前谄媚逢迎的好姐妹,背后又狠嚼舌根骂她是小三不要脸。她也不在乎,对于小学都没上完、从小穷怕了的盛小慧,有人能养着她、供她吃供她喝,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盛小慧扒下许桐背上的书包,自己拎在手里,挺沉,张口就叨叨了句:“书包里都装了些啥破玩意儿东西,咋这么沉?”她自己没读过几年书,如今只管当逍遥自在的小富婆,根本没关心过许桐的学习,平时都是让家里的司机过来接许桐,今天司机请了假,她才迫不得已亲自出来趟。

        许桐跟在盛小慧身后走着,白色的帆布鞋轻快地踩着地面,小嘴咧着笑冲着走在前面的妈妈说:“我们天上八节课,还有堆作业,书包当然沉了!”

        盛小慧从来不管她,她上了初中到现在快年了,头次来接她,许桐高兴极了。

        在孩子心里,从来得不到的东西,突然有天得到了,那就是天底下最开心最幸福的事儿!尤其是在学校同学们的眼皮底下,她的漂亮妈妈来接她放学了,小女孩心里的点点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吧,我妈多漂亮!看吧,我妈也来接我了!看吧,让你们再碎嘴子瞎说!我妈疼我着呢!”许桐在心里兴奋地喊着,巴不得所有的班里同学都站在校门口瞧着,巴不得所有的同学都能瞧见自己的漂亮妈。

        盛小慧确实长得美,她老家在大东北,距离X市有几千公里,大东北的女人个子高、身材修长纤细,她五官又生的精致小巧,配在那张瓜子脸上,是标志的古典东方美人,只要别张嘴说话透露她没文化的草包大脑,任谁都觉得是大家闺秀、佳人名媛。

        母女俩走到马路边停下,盛小慧抬起手打车,她胆子小、人也懒,跟了许永年以后,从没想过学点东西,车也不会开,没了司机,只能来回打车。

        她带着许桐住在许永年在郊区的个独栋房子里,老头子忙,给她们雇了保姆和司机,每周会过来看她们两次,他是第批下海的商人,刚认识盛小慧的时候还只是个小公司老板,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成了X市的著名企业家,人家有老婆,还是个厉害角色,两个儿子比盛小慧还要大几岁,盛小慧没有任何名分,但许永年做事有分寸,对自家的老婆儿子也很好,他们也不敢拿她们母女怎么样。

        车子穿过X市古老厚重的城墙、五月的X市,路旁的法国梧桐已经长出了绿油油的叶子,夕阳的斜晖透过玻璃洒在车后座的母女身上,许桐很开心,靠在盛小慧身边,抓住难得和妈妈在起的机会,手舞足蹈地讲着学校发生的趣事,动作太大,身上的淡紫色纱裙也随着微微打颤,盛小慧会儿被她逗地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会儿乐儿得猛劲儿拍着座位旁边许桐的书包,完全丢了东方美人的优雅气质。

        很多年后,许桐回忆起来,那大概是她最后次看到盛小慧这么明媚的笑脸了,自己那个漂亮的妈妈,眼睛弯成了月亮,在温暖的金色阳光里,开朗无忧地笑着,旁边是个装满了书本作业的水蓝色书包,被妈妈的手拍地有点凹陷……

        都说没心眼的人笑点低,盛小慧被许桐逗地笑了整整路,直到进家门的时候,还在微微扬着嘴角乐呵,没发现家里有人,还是许桐眼尖地看见了坐在客厅的许永年,大半的身子陷进了那个装饰复杂、颜色浓重的欧式沙发里,显得虚弱而单薄。他61岁了,当年白手起家到现在名利双收,所有经历的坎坷与繁华都被时间烙印在半白的头发和眉间深深的皱纹里,他眼睛微微闭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也可能是睡着了,总之,他并有发现已经回来的母女俩。

        直到许桐兴奋地喊着“爸爸”、从门口蹦跳着来到他面前、扑进他的怀里。对于个12岁的女孩来说,已经略微懂得些事情了,许桐也疑惑过为什么她的爸爸比别人的爸爸老很多,也疑惑过为什么她的爸爸不在这里住,总是偶尔才来看她和妈妈,但所有这些疑惑都不及爸爸的好。

        许永年在48岁的时候有了许桐,这是她的第个女儿,相比于那两个和他们妈妈样有些狠厉的儿子,他更喜欢这个聪明乖巧、又漂亮懂事的小女儿,很宠她,恨不得把世界上最好东西的都给她,许桐的名字是他起的,在许桐出生的时候,医院外面的梧桐树上挂满了淡紫色的花,像串串铃铛在风里轻轻摇摆,许永年想,我的女儿也要像这桐花样优雅而灿烂,那刻,他对着病床上的盛小慧说:“咱们的女儿就叫许桐吧!”。

        许永年睁开眼睛,看见了怀里这个转眼就快要长大的小女儿,眼里尽是疼爱,“来,让爸爸看看,我家宝贝儿好像又漂亮了!”许永年揉了揉许桐的后脑勺,宠溺的声音里透着丝疲累。盛小慧听出来了,“小桐,先去房间写作业,让你爸休息会儿,待会儿吃饭叫你!”许桐不舍地离开爸爸的怀里,拎着书包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直到许桐关上门,许永年的目光突然冷却下来,肩膀也随着耷拉下来,整个人又陷进了宽大的沙发里。

        他闭着眼睛,没有看盛小慧,缓缓开口:“小慧,有个事情要跟你说”。

        许桐刚写完作业,就听到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她扭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19:15,下午暖暖的夕阳早已经消失,她的写字桌正对着窗户,傍晚起了风,微凉的风裹挟着白色的飘窗下下地拂过她的写字桌,作业本被吹地哗啦啦作响。许桐站起身关掉窗户,转身换上舒服的睡衣,走出房间,走下楼去。

        客厅的电视开着,声音有些大,是中央套的新闻联播,许永年有个习惯,每天无论多忙,都会准时看央视套的新闻联播,来看盛小慧和许桐的时候,也是样。可是这会儿,客厅没人,许桐穿过客厅,走进厨房,阿姨早把饭菜做好了摆在餐桌上,正在厨房里开着水龙头冲洗抹布。

        许桐没看到人,又走出来,电视声音太大,她在客厅里转着圈找遥控器,想把把声音调小,她还小,还是喜欢看动画片的年纪,对新闻并没什么概念,只是刚好这刹那,她看见妈妈红着眼睛、紧紧抿着嘴唇、朝她的方向走过来,眼神空洞,身后是面色凝重的爸爸。耳朵里传来的是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播报:北京时间5月7日午夜,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袭击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大使馆,造成使馆严重毁坏。迄今为止,已有两人死亡、两人失踪、二十余人受伤……

        许桐感觉心里好像有根线,呲地下绷紧了。

        她还不知道,那则与她毫无关系的报道,像是隔开天堂与地狱的魔咒,1999年5月8日以后,她童年里所有无忧而快乐的时光将戛然而止!

        看到许桐那刻,两人都怔了下,然后不约而同地嘴角突然上扬,冲她笑了,盛小慧像往常样,大大咧咧地叫着“饿死啦~作业写完没?走,先吃饭去!”

        许永年跟在她身后,快步走过来,抱起许桐,也许是错觉,许桐感觉爸爸这次过来,有些瘦了,她都能感觉到爸爸身上的肋骨,硌地她有些疼,许永年用下巴的胡茬蹭了下许桐软乎乎的小脸,说道:“我家宝贝长大啦,真沉,再过几年,老爸就要抱不动了!”

        这顿晚饭吃得很温馨,许永年往常过来话就多,他把所有的严肃和冷冽都留给了工作,每次看到这母女俩,都是挂着笑脸,说着家长里短,讲着笑话逗母女俩开心。

        这次过来,面对餐桌对面的母女俩,许永年更加话唠,尤其是当他知道他也许没有太多时间陪着她们的时候,也许再也无力保护她们的时候,他说着话,脑海里闪过第次见到盛小慧的情景。

        十几年前,他陪着客户去足浴会所,在那里第次见到盛小慧的时候,就把她当孩子,盛小慧长得好,但真是又笨又蠢,笨手笨脚得罪了客户,客户得理不饶人,盛小慧胆子小,低着头用手指头绞着衣服边角,小脸憋地通红,许永年帮忙解了围。后来许永年经常陪人过来,渐渐熟了,觉得这姑娘傻里傻气、却没有坏心眼,也会多照顾点,有次过来的时候就喝多了,几个人都醉得东倒西歪,盛小慧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男人们逢场作戏,客户点名要特殊服务,叫了好几个女孩子,盛小慧是会所里的足浴师,从来没干过这个,但那天鬼使神差地,她跟着许永年走了,当许永年第二天醒来看到身边是盛小慧时,他是懊悔的,尤其看到酒店床单上殷红片,他感觉自己亏欠了这个都能当他女儿的姑娘。

        孩子也怀地鬼使神差,盛小慧找到许永年的时候,他有些懵,48岁快当爷爷的年纪了,竟然炮受孕,老来得子。下海经商之前,他是部队出来的,自认是个正经人,生意场上的应酬免不了的,他随波逐流但并不是辣手黑心、下作淫邪的人,他咬咬牙,盛小慧和肚子里的孩子,他认了。对他来说,多养两个人而已,他坦白地和盛小慧说,家里有老婆孩子,不能给盛小慧名分,但既然孩子是他的,他定会对娘俩负责。盛小慧点点头答应了。她是那种乐天派知足常乐的女人,也是真的喜欢这个足足大了她30岁的男人,从他第次替她解围开始,她喜欢他身上那种腰杆笔直浑身硬气的军人气质,喜欢看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处事,也喜欢他偶尔和气的问候和照顾。

        许永年在生意场上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回到家看到这个没心眼的整天乐呵呵的女人,就能让他顿时心情舒畅,她臭美、能花钱、爱打牌,那就给她钱,让她玩儿、让她买,反正自己到死都会对她好,他只是没想到死神来的那么快,甚至来不及做好周全的准备,好让这对母女在他死后也无忧地生活。

        晚饭之后的第二天清晨,许永年照常和母女俩告别,他半蹲到和许桐样的高度,对许桐说,“小桐,爸爸要去外地出差,这几个月没法来看你了,你长大了,替我照顾好你妈,别让她和那些阿姨打牌到太晚!”许桐点点头,抱着许永年的头在他脸颊上亲了口!伏在他耳边说:“好!爸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准备了父亲节礼物!你要是不回来,过期无效哦!”

        许永年抱了抱许桐,站起身,朝盛小慧点点头,转身走了,盛小慧牵着许桐的手站在门口,嘴角扯上去,笑得有点难看。

        许桐发现,妈妈变了,虽然和以前样,除了关心她上学穿什么衣服以外,从来不过问过她的学习成绩、没有在放学的时候接她回家、也没有给她做过顿饭,但是妈妈不像过去那样每天乐呵呵地找人打牌逛街了,她每次放学回家,都看到妈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发呆,可每次当她走过去想问问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妈妈好像又恢复了过来,冲她咧嘴笑,催她快去写作业,眼神里满是迷茫。

        任凭个再聪明的12岁孩子,也无法从那迷茫的眼神里读懂什么,只有乖乖上楼,写作业,然后和妈妈、阿姨起吃饭,再回到自己房间,准备给爸爸的父亲节礼物。

        许永年就很会画画,许桐大概是遗传了他的好基因,5岁的时候就能无师自通地把果盘里的水果画的惟妙惟肖,连后来请的画画老师也说这个孩子有天赋,要好好栽培、没准以后是个大画家。

        这年的母亲节和父亲节,许桐准备给爸爸和妈妈各送副油画,送给盛小慧的,是妈妈穿着水墨晕染的中式旗袍的半身像;送给许永年的,是年轻时军人形象的爸爸。许桐在翻家里的相册时看到了张有些模糊的黑白照,那是盛小慧软磨硬泡让许永年带来这边家里的,二十几岁时的许永年,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军装,腰间挎着枪,身后是茫茫白雪和座大桥,她记得爸爸说,那是边疆,很冷,下雪的时候,大雪会没过膝盖,那时候桥对面还叫苏联,他是守卫边疆的骑兵战士。许桐把年轻时英气逼人的许永年画在了油画布上,整整月,每晚都在房间里静静地画。

        可是父亲节的时候,爸爸没回来看她。她心里想,哼,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揪你的胡子。

        又过了个月,爸爸还没有回来。

        再见到爸爸,是8月的某天,盛小慧突然来学校接她,她还没上完课,但是老师却神奇地准了假,盛小慧紧紧拉着许桐的手,对她说,“想爸爸了吧,我带你去看他。”然后别过脸去,用纤细的手指轻轻抹了抹眼角!

        许桐想问什么,盛小慧却紧紧抿着唇,不再看她。

        随后盛小慧带着许桐走进了X市肿瘤医院,在医院门口,许桐有些恍惚,好像突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曾无数次坐在车里经过这条街,很小的时候,她问盛小慧这个肿瘤医院是干什么的,为什么离它不远处的街边都是卖花圈的门店。

        盛小慧当时大大咧咧地说,住进这家医院的人,大部分都会很快地死去,他们都得了没法治好的病。她那时候小到还不知道死亡是什么,盛小慧说,死就是永远消失了,别人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还没进到病房,许桐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她已经意识到,她的爸爸可能要永远消失了。和她开心时的张牙舞爪不同,许桐这孩子,从小哭得时候都静悄悄的,许永年直觉得这孩子心软,他常对盛小慧说,小桐和你样,要求不多,总是知足常乐,但这孩子太心软,自己难过的时候都不希望坏心情影响到别人,总是静悄悄的,长大了会吃亏。盛小慧总是副乐观向上的口气:“有你在,谁敢让她吃亏。”

        病房里站满了人,许桐个都没见过,盛小慧冲着个面色铁青、目光阴沉的女人叫姐,让她喊那个人阿姨,还有两个比盛小慧看起来年龄还大的男人,盛小慧让她喊他们哥哥。穿过那群人才能走到爸爸床边。

        许桐的脸上,泪水浸出了道道扭曲的印子,又被道道泪水冲刷下来,她终于站到了爸爸床边,那个躺在床上的人,不是她画里那个英姿飒爽、目光坚定的军人爸爸,也不是那个时常把她搂在怀里摸着她后脑勺的温柔爸爸,更不是那个虽然头发花白却充满活力、在餐桌上讲着笑话的幽默爸爸,那个人皮肤蜡黄、头上没有根头发,连白发都没有,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目光浑浊,颧骨、眉骨、几乎脸上所有的骨头高高地凸起,脸颊凹陷,透明的呼吸器被扣在嘴上,整个人被裹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浑身插满了管子。

        她看到许桐,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般,扯起了嘴角,想对许桐笑笑,没有秒钟,嘴角又无力地耷拉了下去。

        许永年的眼珠转了转,旁边的人会意,取掉了呼吸机,他想说话,嘴里却只能发出浑浊的呜呜声,许桐已经不哭了,此时心里完全的被恐惧占据,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她知道他是谁,可她仍然害怕,为什么只有几个月的时间,那个温暖的、强大的人,会变成这样,她不想要这个人,她想要那个健康的、温柔地搂着她、疼爱她的爸爸。盛小慧拉着许桐的手递到许永年的手里,许永年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他想紧紧握住许桐的小手,可只能轻轻地触碰,许桐感到了那个颤抖地、来自枯黄的只剩副皮包骨头的手指的温度,她猛地激灵,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眼里蒙着浓浓的雾气。

        “爸,我画了幅画,是你穿军装骑大马的样子,你啥时候回家看?”许桐看着许永年的眼睛,用柔软的小手摩挲着徐永年的掌心,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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