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蒹葭苍苍 三
渐渐地，天地在倒转，那些海水一般的液体缓缓倾倒在他脚下，是琉璃般地颜色，完全没有反射这个黑色的世界，缓缓淹没他的脚下，而这些云烟却慢慢往上浮去，极尽眩目昏沉，糨糊泥浆般搅得天翻地覆。他不适地阖上眼，再度睁开时，只是瞧见，那海水是一面巨大的壁垒和墙，四面八方往无数个角落延伸而出，望不见底，看不清界限，这面墙方圆远到目所及处只是微泛碧澜的粼粼海面，倒映着他的面容，渐渐地，是一个青金色长发飘荡于海中流散的青年，罔罔浩瀚的海水澎湃万伏，波澜洪撞的声响清晰可见，那青年宛若沉于大海之中，有什么将他淹没，黑暗中有什么抽枝生叶化作无数不可见的藤蔓攀爬上他的身躯，缓缓地把他拉下大海之中，在他的视野渐渐没去，而那面水墙清晰得没有阻隔般，无论他沉多深，还是宛若在铭函面前。
他缓缓睁开了眼，碣黑的睫毛于水中微眨，波澜在水中漂浮，水泡如圈扩散到水墙前，‘啵——’的一声破裂。
“好久不见，吾友。”
铭函自嘲般一笑，面对许久未见的神尊笑道，“我以为自从那天我完全接受了人皇这个身份后你便消失在我身体中了。”
青衣神尊同样缓缓一笑，只不过因为沉在水中动作缓慢清晰，长发飘扬，“我的确消失了，但我的意识，还存在在你的精神当中，你看——”
铭函抬头随着神尊的手指望去，黑灼的雾霾紧紧缠绕于天空各处，四方云烟渺染愈散，猩红的光挣扎在深处，搏动如心脏。
“碣黑的雾霾是你的绝望，缥缈的云烟是你的希望，猩红的光是被你束缚的修罗，而我——”神尊忽而笑了笑，“而我——是你的一切，亦或是你自己。”
铭函面色不改，忽而嘲讽般一笑，语气亦或是在质问自己，亦或是在嗤笑一般，“我自己？你说我自己？那么我想问问我自己，如同三千所说，你认为我是否真的有那个觉悟，去承担一个人皇所该承担的呢？”
铭函的话中带着一丝凄然和悲凉，隐隐带着一丝丝哭腔，但只是没有眼泪罢了，“我只是想报仇啊，我只是不甘而已啊，我只是瀚野当中小小的一个少年而已啊，为什么要逼迫我接受这一切，去承受我不该承受的。宿命夺走我的一切，只为我成就人皇，可我只想和我的家人在云珺山间，那么和谐愉快地活着就好，我希望我还是和过往一样，草卷枯枝在风中结子，风送花瓣飘扬旭日之下，那个场面很美好很美好，可我再也没法见到了。我想要杀尽夺走我一切的人，单纯地复仇后静静在我的故乡中沉睡而去，可为什么还要我成为一个君王归来？我只是个少年，这一切不干我的事。”
神尊只是伸出手去，铭函同样伸出了手，缓缓地在水和空中相触，手掌十指慢慢地合上，宛若隔着一世繁华和阡陌想要接触到对方，泛地波澜四起，揽住一个墟渺的梦，亦如同揽住虚空。
“可我们都要接受不是吗？可这就是宿命啊，宿命，小铭儿。”神尊的脸上露出从未见过的微笑，那笑容中有着铭函一直无法理解的无尽岁月的沧桑和寂寞，“你要得到什么，相应的你就要失去什么。但有时候不是我们能够随心所欲的，宿命如此，只能挣扎，我们都是蝼蚁，在乱世棋局中的棋子，最多也只是一颗高级一点的棋子，但也只是棋子，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却什么也不能做，那样更悲伤。可我们能做什么？我们什么也不能做，但是宿命夺走你的一切，你就应该向宿命讨回你应得的一切，这是相应的，溯溪而上，冲破隔阂，我们要掌控自己的宿命，必先接受宿命，这才是一个帝王应该做的。”
铭函舒心一笑，无奈一耸肩，“果然是‘我’啊，神尊。你说的对，宿命要夺走我的一切，那么我便用万千铁骑踏平这万里疆土，宿命让我置身绝望，那么我便给予这世间忤逆我、带给我伤痛的人绝望。若没有登上最高位，我永远也做不到什么，是时候，让一个帝王归来了。”
那水镜之中的他，亦是青衣神尊缓缓挥动手来，青湛淄瑚袖在厚重的碧蓝海水中缓缓波澜轻展，伴随着远去地身影，缓缓只剩下个光晕开的轮廓，照映着碣黑的世界，眼前透出了肖骁的薄光。溯溪而去，隔阂得破，那无数拉扯攀爬的鬼手缓缓退入深渊中，面前的一个身影破开了一线金赭的日光边线，缈烟和雾霭都同时泯灭而去，最终是看见——眼前一个人和他嘴角似是而非的笑容。
他伸出的手缓缓前去，握住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缓缓合一，直至眼前大海亦或是烟尘都褪去，洞外的天边黎明晴白，白夜寒露消弭褪去，橘红拢着赭黄色的晕轮破开满是云霞的碧空，带出一线清澄，那人在灼灼日光下看不清面容，此刻的云日交错徕叠，只看见了那个映照在记忆深处的似是而非的笑容。
两手交错的一刻，面前只有彼此的笑容，繁霜蕅离锦制的青白间袖与百褶黑淄凤纹的鎏袖迎着飒飒风吹相叠而起，这一刻两手相握，宿命的洪流和憾不动，这一刻交错相叠的两人，永久印证于历史滚滚的长河之中，这一刻的相握，宣誓了乱世棋局一场全新的谜面展开。
后来的有一天，铭函时常在问自己一个问题：那时候伸出手去和三千交错相握的一刻，究竟是因为什么？神尊告诉他对抗宿命的真谛，亦或是那是危难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可他永远也不清楚自己的答案，相握的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以后的未来，而那个时刻，究竟是一场浩荡史诗的宣誓开端，还是一场永久悲哀的开始。这个问题，始终都没有答案。
这些疑问和过往，伴随着随后一场浩荡的史诗开启，而湮灭并遗忘于少年当初的那个青涩岁月中失去一切的日子当中，有失有得，他失去了一切，换来了一切，结果终究还是失去了一切，他亦早已遗忘，他缘何走上这条帝王之路，葬送了曾经的他，换来如此的他。
西州西北边漠缬旅丘群，桀血城。
桀血城位于西州境界内西北端的缬旅丘群当中，离西北边疆的吐火罗沙漠仅仅隔着一道江水的距离，而桀血城处于缬旅丘群上阚境中，此处乃是西州境内阴风蚀骨却是灵气交融的一块凶险宝地。据说在缬旅丘群中的这三座桀血城内曾经存在过一个又一个的庞大王朝，最初的这里，乃是千百年前桑恒人创立的大擮朝的王都所在。桑恒氏治理大擮朝百年有余，一直相安无事，在当年的青史上可算是一个国力不小的庞大王朝。据说桑恒人乃是羽族与空玄族人混血而成，天生能驱使万物，念力极鼎，传闻一代开朝国君乃是桑恒人祖先扶桑天神的后裔，体内流淌着最纯粹的念能宝血，在桑恒人的语言中，称之为“空恒之血”。据闻开朝国君名为渠桑摩多，拥有最强大的“空恒之血”，在轩珩一年间带领着族中仅仅数千名精兵便横扫这缬旅丘中上下，成为了一代国君。那两百多个历史岁月间，桑恒人的治理一直井然有序，但这种和平年代直到轩珩末年间，最后一代桑恒族长、大擮朝国君渠桑加尔由于王室宗族不断与外族联姻的缘故，到了他这一代的血脉早已稀薄无比，不再拥有极强的空玄念力，为了保持桑恒人无上的尊严与权威，渠桑加尔寻求族中大祭司的帮助，恢复他们这一代的“空恒之血”。大祭司师承卜天宫一脉，以毕生寿数算尽方法，皆不得所用，后来传闻有一天桑恒国都上风云变色的一个夜晚，大祭司浑身欲血，连夜求见了渠桑加尔，告诉他在每年七月半时以族中王室的鲜血和一百个婴孩的生魂为引，建筑一座高达三千尺的七星摩天台，在那上面祭祀扶桑天神，方可保佑族中血脉永存。
自此，大擮朝末年开启了极为动荡并且名不聊生的一个年代，人们都说国君愚庸，残暴专横，定是被什么妖魔给魔怔了。从此桑恒人耗费了数千子民修建那七星摩天台，有的人为了赶工甚至连性命也一并搭进去，而七星摩天台修筑好后，渠桑加尔每年都要耗费数百个初生婴孩的生魂和王室宗族的鲜血去施展祭祀神礼，导致不但是民间还是王室之内都颇为怨恨，民不聊生，万民于水火只是早晚的问题。那时渠桑加尔还未注意到这一点，隔年还张贴王榜，说是只要提供初生婴孩的平民家庭，可赏黄金万两，甚至是官爵加身。那一年动乱四起，所有人都荒废了田地去成亲生子，缬旅丘顿时荒芜不生草木，百姓流离失所，而朝廷中甚至荒谬到一个布衣渔夫官拜丞相的地步。于是最终缬旅丘下阚地带的莺尼罗氏族与西北边漠的火剻氏族领兵反叛起义，那时渠桑加尔尚且还沉沦在祭祀之礼上，每天不理朝政，直到战火燃烧到了国都附近时方才醒悟，但饶是如此，荒废已久的铁骑兵部个个皆因那张皇榜而荒废练兵，这时起兵抵抗，国都沦陷也是早晚的事情。过了一个月余，莺尼罗和火剻皆是将战火打入国都城中，渠桑加尔，这位最后的桑恒王室耗尽气血燃烧“空恒之血”，葬送了大擮朝的所有王室百姓并重创莺尼罗和火剻氏族。自此，民间恢复以往秩序，而后来魔教桀血花自诩上古魔君夏桀一脉血洗了缬旅丘上下，把莺尼罗和火剻氏族赶出三座王都后，更改为桀血城。
桀血城乃是缬旅丘上的三座城池，城池依傍着一座起伏连绵的壁障——衡罗山，而城池外有一条从前桑恒人挖掘的宽约十五丈，全长八里的护城河，河水引自东北面衡罗山上的扶桑河，出口一直通往西南方的拓野海峡往黑日海流去。护城河自大擮朝存在之初便一直存在，大约为轩珩一二年间修筑。城池上方自后来桀血花教入主后分别于四角塔楼安插了异术师和弓箭手，城门上一个个有序整齐的拱洞架起铮亮漆黑的炮口，远远望去，肃杀铁腥。
那城池上悬挂着一方黑红色的旗帜，红边黑底，中心为妖冶夺目的桀血花，即使在黑夜也能瞧见那漆黑的夜空下熠熠猩红的花瓣飞舞。桀血花相传自上古，一代人皇夏桀荒淫无道，暴戾成性，后来商皇起义反抗，终将其斩于马下，而夏桀虽为暴君并让百姓平民们所不齿，但其人皇血脉却并非虚假，而是货真价实的存在。那时据说夏桀死后，其血脉浸染在无数血肉堆积而成的土壤之中，开出了一种妖冶的花瓣，白夜中猩红火舞，血色通透，凡近者皆五内俱焚，七窍流血，宛若那暴君在无形之间依旧存在，每一个接近桀血花之人，皆是四肢拗断，死状千奇百怪惨不忍睹。后来不知为何传承自今日，一方自诩夏桀暴君后代的血裔带领着一方教众归来，以桀血花为教中圣物，很快便横扫西州众多修仙世家，最终于缬旅丘中夺得三座城池定下教中总坛，跻身西州三大势力之一。
桀血主城中，四处可见黑红色的帷幔和桀血花的徽示，似乎是有意衬托他们魔教的气氛亦或是本身如此，整个城中的建筑大抵都以赭黑色为尊，从那衡罗山上掘来的山石作为砖石和面料浇灼成整体，阴气摄人，明明只是白天却阴沉如黑夜，整个天幕被笼罩在一层黑蓝色的气雾当中，小酒馆亦或是小驿站升起一盏薄灯，那木桌上尽是粗犷的外野大汉和身着黑衣道袍的人。这里大多都是流寇妖魔的栖息地，一个忙着打理一桌餐食残羹的店小二或许在夜晚便是偷天换地的举世神盗；而一个再街道上衣衫褴褛的乞丐或许是著名的杀人头目；在青楼中载歌载舞地各位花魁也有可能是专门魅惑□□的魔修。这里是罪恶之城，到处都充斥着危险，其中以桀血花的教众最为受尊敬，每一个来到这的流寇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进入所有魔修心目中的圣地桀血花教中修炼，要是得到教主赏识，说不定还能一步飞升，当上这三座大城之一的城主。
街边的一个小驿站架起两座暖薄的牛皮灯笼，落地触碰发出金铿之音，清脆不绝。那店中分置着十数个桌子和椅子，简单的木漆上裹满了不知多少年岁的油腻，一个个粗陶碗碟落下便起了个白圈，满个驿站中笼罩在暖光下，灰尘泼洒在空中熠熠可见。而这里但大多都挤满了人群，有来自东原地界的粗犷大汉，也有北苍羽族的人在内，桌子上摆放着几个简单的肉食和荤菜，苍蝇乱飞丛生，那上面的肉亦不知是人肉还是什么古怪的野兽身上的肉，泛着诡谲的赭紫色光泽，配上几个简单的野菜小吃，来一壶陈酿，海风的盐腥味、大汉的汗水怪味、肉食的香气和粗劣的酒气全都交杂在一起，可以听见一些流氓们盘算着如何去逗乐青楼里的哪个花魁，有的在放肆大笑喝骂着挥舞拳头，各种人的声响和不同地界的口音交杂，海盗们从海上归来，水手身上的海腥味交杂在呕吐的声响中，让人不住地皱眉头，但这里的人却是见怪不怪，放声喝骂大笑着，一个个面不改色地继续喝着酒。
驿站上的酒梆子台一列排开，上面的横梁低沉，用红丝绳挂着各种风味异趣的酒名，青红的、白绿的、湛紫的、赭黑的、淄金的，色漆各异，笔锋粗犷。有的酒名亦雅致古怪，名唤嬛斏、谠泸、殷海、鲲龙等等，端上来的一碟子酒呈现鎏彩的色泽，一口下去也是苦涩或甘甜，那是来自各地蛮族们特产的酒，一碟子酒便是一个金铢，贵的不寻常。而那酒台前长条木椅横开，坐满了无数个大汉和黑袍的青年在那一杯一杯地喝酒，想到什么便拉一下牌子，丢一个金铢过去，老板便从柜台下拿出一瓶酒来扔给他。老板亦是个不寻常的胖子，古铜色的皮肤在暖光下熠熠发亮，浑身扎着个蛮族风情的白桦赭紫黑绸来，肥腻的肉堆在一个个调酒和抬酒的动作中颤抖，戴着璎珞缀饰的银宝石手镯和玉钿须龙脚环，每次走动也会发出叮咚清脆的声响。
那驿站前忽然起了喧嚣，老板抬起疲倦的眼皮望去，浑浊的瞳孔中忽然闪过了精光。一众黑袍红边的人乘着一缕黑雾在半空中疾行，飒飒初起的风吹拂而过，那道袍上猩红夺目的一朵花格外亮眼，街道上的人纷纷退避，恭敬地站着，有的亦投去羡慕的目光，有的则暗自低头垂立，不敢直射。桀血花的教众在这座城中所受到的尊敬，远非想象，甚至有时一个能随手举起两只千斤巨鼎的壮汉见到矮了他不知两个人身的桀血花教众也只能恭敬地低头垂目。
那远行的黑雾渐渐褪去，街道上再次繁络了起来，却见那黑雾掠过的方向匆匆冲进来一个黑袍的青年，那道袍上桀血花的徽示格外引人注目，只见他入了酒馆，交谈声亦或是喝骂声立马便嘘住了，一个个小心翼翼地看着。那青年闻着驿站中诡异的气味，不适地蹩了蹩眉头，撞开一众人群，从那横条椅上的人海中挤出，来到老板面前。
“要什么酒客官？”老板面不改色，低头掩去浑浊的眸子中一闪而过的光芒，淡淡问道。
青年孑然一笑，低声用蛮语说道，“来一坛子嬛斏酒。”
老板低过头去，接过那青年递过来的几个金铢，拨算着账本细细地对着，便从脚下的酒窖中拿出一坛灰泥封存的酒坛子递给了青年，一边打点着细碎的银子递过去，一边低声道，
“左使。”
青年眸光一闪，很快接过银子用古怪的语言低声交谈道，“我们派出去的人死了，一个不留，全都被人抽去了灵魂。”
老板眸中震惊之色突现，手中的酒踉跄的一下，差点就抖出来，身旁的水手暗自抱怨了一声，老板这才稳住，把酒递过去，惊诧道，“是谁有这么大能耐？”
青年的面容遮挡在黑袍子底下，只是传出声响道，“我们教中的乌释离长老，连同几十个精锐子弟全部被一种诡异的手法摄去了灵魂，而方圆百里中所有花石草木的精气也全部被污染了，看样子长老还施展了六零柩术，那土地有过焚烧和各种法术轰击的痕迹，但就是没有见到那个人的影子。”
老板面容神肃，缓缓点了点头道，“看来情况有些变化了，我速速去禀报教主。”
左使一笑，飞身挥动那碣黑的衣袍快步离去，波澜四起的褶皱翻腾连带着服饰上的桀血花徽示也熠熠而动，悄然展开。
老板随意收拾了一下手中的金铢放进柜子中，驿站里各种嘈杂的声响再度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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