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柳暗花明（1）
天上飘起了雪花，灰沉沉的天空覆压小小的陇城之上，莫名逼仄。土筑的城墙愈发斑驳，已几乎找不到一个完好之处。墙根下睡着七倒八歪的士兵，他们刚刚结束一场战斗，正是轮到休息的时候，却已没有气力走回自己的屋舍，只能三五成群靠在挡风处，抱团取暖。
整座城池都是疲累的、压抑的，可却也是有条不紊的。
陇城南城西面本是一片空地，渭水改道冲毁了大片房屋，便自此空置了下来，留作四季集市之地，本就有一些简陋的仓库和搭建材料，再加上龙溟他们随军带着的军帐，很快就搭起了一片鳞次栉比、井井有条的临时建筑。此时被绒绒的细雪笼罩，圆润了原本尖锐的棱角，倒有几分银装素裹的景致。
龙溟正在最大的一个军帐里，听着副官拓跋越的报告。冷风不住地从缝隙中灌入，一站一坐的二人却好似浑然未觉。
拓跋越本是居住在黄河以北的鲜卑人，很多代以前移居北狄。因为曾在中原定居的经历，备受北狄人尊敬，代代都有子弟出仕。拓跋越比起普通的军士多了份能写会算的本事，因此素来在军中掌管粮秣军械。
龙溟边听他说话，边看着手中以北狄文字写成的账册，忽然目光一顿，看向拓跋越：“这是你做的？”
拓跋越回道：“是，但这法子是别人教我的。”
龙溟挑眉：“何人？”
拓跋越迟疑了一刻，终究不敢欺瞒：“是韩女史。”既然开了口，就更没有什么顾忌，忍不住兴奋道，“汉人的法子当真好使，可惜一时之间也学不全。韩女史还教了咱们用算筹，我还好些，弟兄们全都一头雾水。韩女史就把方法细化分类，将算筹漆上颜色，每个人只负责一种颜色对应的步骤，这才好些。”
闻言，龙溟不由暗笑，凌波这是把他们当孩童了——她对付孩童最是有法子。
拓跋越觑着主上的神色，见他并无不耐之意，便又续道：“韩女史亲自整理了伤兵用度给我们示范，其他的她并没有插手。”
龙溟点头，粮秣军械是机密，有如腹心，她绝不会越雷池。他的内心忽然有了种隐秘的、不能为外人道的喜悦与骄傲。
凌波有不输给男子的才干，只是困于女子身份并无施展长才的机会。但是她从不为此愤世嫉俗，安于做好该她做好的事情。一旦到了需要她的时候，又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不推诿，不争功。她这样的人无疑是最令上位者满意的下属，但是，若是上位者不能眼明心亮、赏罚分明，这种不争不抢的性子也是最容易吃亏的。
主上不知何故微微蹙起的眉宇，让正在汇报的拓跋越心中忐忑，想起另一件事情，就更加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龙溟一看他这副模样就知道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由笑道：“有什么事直说便是，在我这里何时有过因言获罪的先例？”
拓跋越连忙恭敬道：“军中粮草日渐消耗，北山那边想来也最多能再撑上两日就得进城来，须得早做打算。”
这本就是龙溟今日找他的初衷，颔首示意他继续。
拓跋越的声气不免弱下去几分：“不如……不如都交予徐侍郎那边统一度支，您看如何？”
龙溟本来微微笑着，听闻此言目光一深：“这也是她让你说的？”
平日里说一不二的武士竟然忸怩了一下，最终仍是老实点头。
龙溟唇角的弧度似乎分毫未变，却无端填上了一抹冷意。凌波这一建言的用意，他略一思忖便即了然，也的确是为双方考虑之下最好的办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大齐的粮仓本就是该归太子支配的，鏖战之中无人提及，双方仍是各行其是，但收回乃是迟早之事。他们若主动交回，意义显然大不相同，既是北狄的诚意，更是给各方藩镇立了个最好的表率。而太子以及徐长卿对这么识相的有功之臣，又岂会亏待？
只是，他也看得相当清楚，她的心果然还是向着大齐的。
忽然想起那天他们商议是否让凌波随行时，她所说过的话：既为齐臣，便忠齐事，无关男女，也无关内廷外廷。
以凌波而言，本该如此。可龙溟心里却仍是慢慢结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帐内一时沉默。冬日的冷意仍是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拓跋越渐渐觉得自己似乎也被那冷意所笼罩，心里十分忐忑，凌波最初提起的时候，他也是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把命脉交到旁人手上，任谁也痛快不起来。可是经过这些时日，他对凌波越来越信服，这才能壮着胆子提上一提。他心惊胆战地开口问道：“将军，是不是不妥？”他们这些多年前起就跟在龙溟麾下的老兵，总还是习惯唤他将军。龙溟也从来不以为意。
“没什么不妥。”龙溟的声音淡漠，不辨情绪，“你不是答应她，不告诉旁人？”
拓跋越一怔，下意识地老实点头，心中却忍不住疑惑，他何时告诉主上了？
“那就记住，你不曾告诉任何人。”龙溟轻描淡写地回道。
拓跋越忍不住一个激灵，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让夜影送信，北山那边，提前召回来。”龙溟又下令道。夜影是他豢养的鹘鹰，传递消息、侦查狩猎都是一把好手。正待细细交代，帐外隐隐传来一阵骚动，“抓刺客”的喊声随着寒风吹了进来。
拓跋越一惊：“好像是……鼓楼的方向？”转头看去，只见一道玄甲长靴的身影飞快从眼前掠过，帐帘一起一落间，已不知去向。
拓跋越一怔，连忙追了出去，龙溟已经翻身上马，扬鞭而去。他连忙对两侧亲卫大喊：“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跟上！”
原本平静的陇城霎时喧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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