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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乡亲


叶李氏因儿子叶天祥在县文工团工作,所以在生产队算是有脸面的女人。她中年守寡,人很能干,住两间瓦房,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喂了一头猪,两只羊,几只鹅,一小群鸡。家里还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小玉,算半个劳动力。

        叶李氏常到山垭嘴知青组串门,每隔一两天就要端碗做好的菜给知青吃。若是咸菜之类,就由她女儿小玉端去;若是腊肉、鸡蛋,就由她自己乘两个男生不备,直接端进女生房间里。

        其子叶天祥高个儿,白脸膛,精明干练,谈吐大方。目前上班不正常,他经常回下河沿住着。他也常来知青组耍,人多热闹时,大家要他表演,他便唱几段样板戏,白如冰拉二胡给他伴奏。他无论唱郭建光、李玉和还是鸠山、刁德一,都维妙维肖,甚至还能跳几段大春的独舞。他有时还下地做活,知青来后,他出工的时候更多了,和林之强、白如冰说笑打闹,亲亲热热。

        鱼丽对他母子的神态举动十分敏感,背后对韩敏力笑道:“叶天祥和林之强、白如冰好得很,和他妈经常到组上来,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在酒,那在什么?”“在打主意。”“打啥主意?”“打我们的主意,你和我!”

        韩敏力成天忙得团团转,比在农场当中队长更累,虽也觉察到叶天祥母子有时对自己献殷勤,从未进一步去想它。便说:“鱼丽,你不要歪着想!”鱼丽说:“明显得很嘛,叫歪着想?亏你也是女的,一点都看不出来?”

        韩敏力微微红了脸,问:“你看出来了,那你觉得怎样?”鱼丽笑道:“叶天祥要论长相,别说白如冰、林之强比不上他,就是在我们全农场比,都算出众的,人也聪明。唉,只可惜是本地土人,不管说话走路都有股土气。”

        韩敏力皱眉道:“你不用土人这个词好不好?经常说你!不要总觉得自已是大城市来的,就高人一等。”鱼丽扮个鬼脸儿,笑道:“听口气,你还真看上他了呀?”说毕笑着要走出去。韩敏力严肃地叫道:“鱼丽,你回来!”

        她乖乖地又走回来,道:“别生气嘛,说着玩的。过去在农场多开心啦,这里成天闷死了。嘻,他母子两个的一举一动我早看在眼里了,说来顶有趣的,叶李氏并没有确定目标,好象我们中间哪个当媳妇都行,叶天祥的目标却定得顶高的,他看中的是,嘻嘻……”

        韩敏力打断道:“你别说了!你说的我过去的确忽略了,干脆,我们今后都不要理他。”鱼丽道:“呀,你怎么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砍猪头呗!比方叶李氏端菜来,又不是我们请她端的,端来还不吃呀?你还买东西送给小玉,当心她家里误解你的意思,今后别送了!”韩敏力说:“叶李氏是贫农,我过去觉得这是贫下中农关心我们。她如果为这个,我们还接受她的东西,那传开去就难听了。”

        鱼丽终于被说服了,便出主意每次都让男生去还菜碗。这一着果然奏效,叶李氏听说菜基本上是两个知哥吃的,渐渐就端得稀少了。叶天祥本人却无所谓,对知青的热情丝毫未减。

        知青组的常客除叶氏母子外,还有那对浑人。他俩是贫协主席曾忠臣的弟弟,年长的叫发财,年轻的叫有财,均又聋又哑。发财一脸络腮胡楂,会做简单的农活,能用手势和家人说话,显得敦朴厚道,神态严肃,但若逗他,一逗一个笑的。有财下巴溜光,但嘴上经常巴着鼻涕,爱用舌头舔。

        有财连哑语也比不来,林之强和白如冰议论说这是他对发财的依赖性所致,因两弟兄大都一路,既有哥哥向家人反映情况和交流,弟弟就偷闲了。有财连担水、拾粪都不会,或是不愿,——若属后者他实际上就比哥哥聪明——只会拾柴。他成天背个背篼儿,摇头晃脑地东游西逛,走不多远就要习惯性地回头看,逢人笑呵呵的像个乐天派。但是你若也对他笑,或朝他招手,他反而吓着了,显出惊惶不安的样子。

        两弟兄着恼时会一同“哇哇”怪叫,做怪像吓唬人,甚而将手指弯成鹰爪扑过去。对方既知他俩是浑人,晓得交手的话无论胜败都要带来后患,就赶快撤退或垂手表示和解,故而每次打架都夭折在摇篮中。

        知青和两弟兄熟了,觉得他俩又可怜又有趣儿。韩敏力托人赶场买回蓝布,亲手裁好交给贫协的女人,给发财、有财各缝了一套新衣裳。穿上新衣的两弟兄就经常到门口来望着韩敏力笑。稳重的哥哥笑得带点羞涩味。吊儿郎当的弟弟笑时呲开尖利的黄牙,露出鲜红的牙龈,牙齿间挂着口水丝子。

        韩敏力和鱼丽仍有些怕,后来知道两弟兄都单纯得像张白纸,几岁的小孩还会恶作剧呢,他俩连恶作剧都不会,才不怕了。两个知妹下溪沟洗手脸,洗衣裳,他俩也爱跟着,照样儿洗手洗脸,弄得一脸的水珠子,胸前湿一大片,惹人发笑。却又总拣下游处,还离得远远的,像担心弄脏了水。

        两个知妹由此看出他们还有些乖巧,又反而不放心了。有次浑人弟兄又跟随她俩去洗衣,她俩故意走得远些,还绕两个弯子,一看尾巴还在。为了检验这两弟兄到底有无坏心眼,又故意走入一片竹林中去,再偷偷观察。见两弟兄在竹林外站住了,左顾右盼,像在替她们放哨。见有小孩跑来,就哇哇地叫着,挥着手不让通过。

        鱼丽低声对韩敏力吃吃地笑:“他两个以为我们在屙尿呢!真怪,虽然是浑人,也晓得男的女的有这点不同。”韩敏力撕她嘴巴道:“说什么呀,没羞!”忍不住也偷偷笑了起来。

        有晚上叶天祥在知青组待了很久,鱼丽瞌睡来了,遂在他背后给韩敏力扮鬼脸,意思是想下逐客令。并排儿坐在门槛上的浑人弟兄就一齐走到叶天祥面前,哇啦哇啦地嚷,比划着撵他走。叶天祥不予理睬,二人就做怪像吓他,拉他的衣服,叶天祥吃一惊,忙溜之大吉。韩敏力和鱼丽把门一关笑了半天,始知浑人弟兄并非白痴,而是善解人意的,可惜大脑障碍,两耳不聪,有口难言啊!

        这以后关系更密切了,两弟兄经常给知青送柴,还不让知青瞧着,趁早上知青开门前,或出工了没人时,将一背篼儿柴倒在门口。

        韩敏力自幼受妈妈爱美、爱整洁的熏陶,长大后,她的思想和言行适应社会潮流并与之同步,甚至走在时代的前列,唯独穿着上有点我行我素。对绿军装和灰蓝二色的衣服,她只在开批判会和劳动时才肯穿,一回寝室,就免不了“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穿得很鲜艳。

        她梳两条长辫,风行剪短发,全农场独有她没剪,只将辫子盘起来,又精神又俊俏。在灰蒙蒙的街道上,穿花衣裳上街是需要勇气的呀,她就有这种勇气。噢,对她来说,爱美的心愿是不能深埋心底的,把自己各方面的情趣爱好无保留地奉献给时代的韩敏力,偏偏还种植了这么一小块精神上的自留地。

        这天逢场,韩敏力去公社开会。她穿件印着秋海棠变形图案的花衣裳,下穿一条小管裤,头上戴一顶做工精细的草帽,上边挽个蝴蝶结子。

        小管裤在省城曾风靡一时,后来风向陡转,传闻各条街道的拐角处都有居民老大娘中的积极分子,怀揣剪刀守株待兔,专门剪姑娘的小裤管。

        乡下的女知青闻风色变,议论说农村识别小裤管的标准,就是看能不能挽齐大腿下田,多数连膝盖也挽不过的!因此知妹赶场上街都换成大裤脚了,此时全公社乃至全县,所穿上街的小管裤恐怕仅此一条。

        途中叶天祥赶上来,与她同行。叶天祥身着白府绸衬衣,草绿色熨出了轮廓的凡尔丁裤子,头戴白色地质帽,下面是凉皮鞋,还戴了块手表,——当时连公社书记都不见得有表,他这段时间在单位无事,学着修表,这表却是替人家修理的——故显得步履潇洒,风度翩翩。

        两人边走边说话儿。韩敏力与一些硬心肠的姑娘不同,后者对不喜欢的人会不理不睬,甚至用冰冷的话去伤害对方,使其退避三舍。韩敏力天生以微笑待人,所反感的人来接近她,她一样笑微微地同他说话。

        叶天祥近来他已感到韩敏力在回避他,鱼丽时而故意逗着他玩,时而又拿冷脸色给他看。他颇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和知妹交往的优势与弱点,不能操之过急。今天他得知韩敏力要去公社开会,就也上街赶场,想利用这段十来里的山路单独接近她。

        他见韩敏力神态和蔼,也就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感到路人纷纷投来歆羡的目光,把他俩看成天作地合的一对呢!他竟有些忘乎所以,走得和姑娘过分贴近,几次把她逼到了石板路的边沿,姑娘每次都只好停下让他往前走,他感到不好意思,但很快又重蹈此辙。这次韩敏力就把他看了一眼,使他大窘,他这才走规矩了。

        韩敏力听他海阔天空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忍不住把谈话引向正题,与他谈论下河沿闹分队的问题。这由于两的立场观点各异,就一路上都在争。到了街口,韩敏力道:“对不起,现在没时间说了。”叶天祥看看表说:“你们几点钟开会?我们站一会吧,你再听我说几句。”于是两人又争了下来,而且更加激烈。

        韩敏力生气地撇下他就走,走拢街口调头一望,见他还在原地呆站着,就又叫他:“嘿,你过来!”叶天祥板着脸走过来,她迎上几步,站下缓缓说道:“叶同志,我们菀柳二队的事,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了,我是为你好,担心你再犯错误。另外,我刚才批评你的话,说重了……”

        谁知叶天祥却是个不需要人怜悯,尤其不需要女人怜悯的汉子。气头上他正眼也不看她,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哼,我是把你当好人看,才说了几句实话!”昂首朝街上走去。

        韩敏力反而气怔在那里。

        几个立在远处看着他们的原农场知青迅速走过来,纷纷喊:“中队长!”韩敏力只得笑着和大家招呼。内中也有认识叶天祥的,因见他俩走在一起,像谈恋爱,后来又像发生了争执,这会韩敏力虽然勉强笑着,眼角却是湿的。

        有人就气呼呼问:“中队长,那个演戏的欺负你了?”一个蓄着八字须,已经结了婚的知哥跺脚道:“唉,你是金枝玉叶呀,你怎么和……唉,我们都投反对票!”

        韩敏力又好气又好笑,说:“哎,说些啥呀,你们都想歪了!那是个……哼,是个坏人!”众人听了都松一口气。又见她下巴变尖了,脸蛋缩小了,容颜憔悴。知情的知道她这两个月像长了三头六臂似的忙队上的事,不知情的还以为她遇上爱情波折了。大家一同走到当街的公社大院门口,韩敏力要进去开会,转身叮咛道:“嘿,刚才那位,叶天祥,他和你们没相干,不准去惹他啊!”众人却把这话当耳边风。

        叶天祥昏昏懵懵地在街上走了一阵,正要倒回,肩上冷丁被人拍了一下。一看四周围了一圈知青,内中一个道:“你龟儿土包子!唱戏的!你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猴样儿,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做梦!”背后就被猛力一推,有人叫道:“排起来呀!排他,排排球!”

        叶天祥打了个踉跄,顺势窜上街沿,叫道:“嗨,要干啥?既然各位认得兄弟……”话犹未了,头上地质帽儿已经打飞。嘴上又挨了一记,一人骂道:“日你妈,你跟哪个称兄道弟?”跟着又是几拳。

        那蓄八字须的知哥拦住说:“好了,暂停一下。大家的意见,是捶他一顿解气呢,还是砍他的猪头?”便有几人嘻嘻哈哈附合:“要得,砍他龟儿的猪头!”所谓砍猪头,是白占“傻儿”的便宜,这里就是强迫人家请吃的意思。叶天祥性子犟,何况这里他熟人多,更要争硬气,哪肯当猪头,于是挨了顿好打,手表也飞了。

        后来过来一个公社干部,打人的方一哄而散。叶天祥愤愤地站在街边,正叫苦时,有个知青立在远处向他招手。这知青一张毛毵毵的脸,凸额头,朝天鼻子,一对眼睛溜圆。他带叶天祥走到一僻静处,将手表递还他,叶天祥连声道谢。

        这知青叫蒋猴子,他半月前才从城郊公社迁来菀柳二队,住在下河沿。刚才他趁乱抹了叶天祥的手表,以防被抢,送还他取个人情儿。

        叶天祥伤得不轻,于回家路上走走歇歇。快到队上时,韩敏力从后赶来,她已经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内心十分歉疚,要对他道歉和解释。叶天祥哪里听,气愤地说:“哼,中队长,你的狗腿子不少哇!没有主子唆使,这群疯狗哪敢乱咬人!”韩敏力请他到知青组去擦药,他不去就拉了一下,反被他一掀,脚拌着石头几乎摔倒。

        发财和有财正在路边林中窥视着,遂从林中跑出。有财哇哇叫着,弯腰搂起一块大石头,叶天祥吓白了脸,转身就逃,因腿和腰有伤,跌跌撞撞十分狼狈。韩敏力拦住有财,又漏过了发财,发财边追边掷土块。这以后,浑人弟兄碰到叶天祥就呲牙咧嘴做怪象,叶天祥只好绕着走。

        有天,韩敏力正做饭,听见有财在门外“哇哇”叫,忙放下火钳出来。见有财抱一只刚断奶的小狗儿,咧嘴笑着,要递给她,发财也在一边歪着头笑。韩敏力想接又怕咬手,发财像看懂姑娘的心理,上前掰开小狗的嘴,放根手指进去给姑娘看:它牙还没长呢,不会咬人。韩敏力笑着抱了过来。狗儿黄毛毛,黑鼻儿,遂取名叫黑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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