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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白庄情思


第二年秋末,韩敏力小组搬进了新居。

        这可是泉水公社落成的第一幢知青房。知青建房由安办按人头拨给资金和木料,但这与实际所需有差距,用工更未计算在内,所以多数生产队不愿行动。韩敏力自己是队长,也断无利用职权为组上建房的道理。

        这是因为队上山里和下河沿两部分人见几个知青劳动表现都不错,加上有争夺知青的心理起作用,于是山里人先提出了要给知青建房,下河沿马上附合。公社为了树立典型也积极支持,说服韩敏力本人同意,并增拨了两立方米木料。这样,再加上本队又有瓦窑,所以新房很快就建成了。

        房址是知青自己选的。那天,四个人在菀柳二队的地界内逛了好几个圈子,这儿站站不合意,那儿瞧瞧也不称心。其实韩敏力心中早有一块很美的地方,她暂时没说,后来白如冰和林之强也看中了这里,她好高兴。只有鱼丽嫌这地方冷僻,怕有狐狸精和蛇。然而三人为众,单丝不成线,遂决定在这里安家。

        这里山坡内凹呈交椅状,朝着东方。一条清溪由南边幽谷中淌出,至此才暴露在阳光下,泛着点点金波,折向北去。溪上一座石桥,过桥往西,进入峡谷,是菀柳通往公社的捷径,却少有人走。据说这里古代有座名叫桃居的山庄,官员不避山路崎岖携家眷来此消夏,骚人墨客也来此帮闲游玩。

        山庄在清末一次大地震中倒塌了,又加上时代的变迁,故只留下一条荒径,几堵断壁。后来又形成一个几户人的小村落,打家劫舍者光顾后,又成一片废墟,荒芜了许多年。

        四周百来株桃树,虽不必是桃居主人手植,亦不知栽于何年,今已半枯,显得生命力快耗尽了。看那屈干虬枝,却饶有野趣。春天韩敏力由此经过,值花开时节,成片看似枯瘠的枝杈吐出嫩叶,有的还缀上深红色的花朵。花朵稀少,弥足珍爱;花水相映,景致如画,韩敏力竟看呆了。跟来的发财和有财见她这副样儿,也学着走拢去,东张西望,还拿鼻子去嗅,像初次看见似的。

        这里青山环绕,东南有道豁口,走出去一个小山头,有处残破的小亭遗址。站在此处,遂觉置身于群山之外,东可眺望县城,南可俯瞰金银河,将金银河流域的一小段收在眼底。村民不理解知青爱美、富于幻想、喜欢登高临远的天性,诧异为何选中了这块被遗弃的地方?其实这里距曾忠臣等几户山里人家也才里把路,因其间隔了一片林子,故而显得幽僻。

        知青和社员一起拆废墙、芟榛莽,砍伐栖鸦之木,捣毁藏狐之穴。然后平整屋基,夯筑土墙,架梁钉椽,装窗盖瓦,只花了半月功夫,就建成了这座小巧的院落。却是坐西朝东的一正两厢,堂屋编有竹楼,显得高耸,南北厢房各是通连的两间。这乃是按两男两女共四人居住设计的,社员开玩笑说:“嘿,以后嫁的嫁出去了,娶的又娶进来,四个人变成两户,住着就更宽了。”说得知青不好意思。

        房屋和院墙用石灰刷得雪白。白如冰笑道:“这里以前叫桃居,现在叫白居吧!”鱼丽说:“哼,跟你姓哪?”白如冰说:“不是跟谁姓的意思,以前叫桃居,莫非主人姓桃?是因为周围是桃园。这幢房屋白墙青瓦,叫白居,名字素雅,有诗意。”鱼丽说:“嗯,听你这样解释,我同意。”林之强道:“要有诗意,那就再加个易字,叫白居易!”大家都笑。

        韩敏力道:“白居不如白庄好听。”白如冰果然就拿红漆在院门上方写了“白庄”。他们又在大门上贴了副门神——穿虎皮裙的杨子荣和手执盒子炮的郭建光,这更增添了新居的热闹气氛。

        从此泉水一些知青就爱来这里聚会。大家又商量要给小亭遗址取个名字,说起才方便。起了几个都觉不好。鱼丽说:“这是个破败的亭子,叫‘泣红亭’吧,‘泣’是哭的意思,红就是桃花,小亭旁边也有几株桃树。这里桃花越开越稀少了,眼看要枯死,所以起这个名字,哭自己也哭桃花。”林之强笑道:“你呀,《红楼梦》看多了!”

        开年之后,林之强被推荐到泉水小学教书。小学在泉水街上,路程远,晚上就住在那里,每周回来一两次。

        此前大队革命领导小组成立,韩敏力又兼任了副组长。凡不开会的晚上,她仍坚持在灯下读书学习。每学完了一个题目,都要尽量联系自己思想和当前实际,写一篇心得笔记。学完之后还要做帐。所以她成日里不仅手脚很忙,连头脑也没有空闲过,好象从来没有感觉到寂寞,更不知道什么是伤春,晚上连梦也少做,睡得很熟、很甜。

        鱼丽是个小说迷,枕下经常压着一两本外国小说,如象《茶花女》呀、《红与黑》呀,《安娜.卡列尼娜》呀。外国小说一度是禁书,所以这些书都没有封面,甚至只剩撕残的三分之二本、半本。有的更被横着撕断了,只有书脊连着,使你看完半页之后要费力地去寻找下半页。这时候,人们对封资修恨之入骨、必欲斩尽杀绝而后快的心理已淡了许多,故而又给这些残破小说贴上牛皮纸封面加以保护,用毛笔潦草地写上书名。但打开封面通常就是第十几页或第几十页,令人生叹。

        这段时间春雨绵绵出不了工。鱼丽成天在男生那边呆着,听白如冰拉二胡、哼歌,还有就是和青年社员打扑克,下珠子跳棋。韩敏力忍不住拿起鱼丽枕边的书来翻看,很快就被吸引住了。那优美的文字、曲折的情节对她产生了诱惑。

        这时候她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争着说话。一个说:“噢,是么,这故事真迷人哪!结局怎样啊?是悲剧还是喜剧?你看完就知道了呀!”另一个说:“咦,书中尽写些贵族小姐,死人洋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和爱情观。世界上哪有抽象的人性和爱情呢?爱谁、恨谁,不都是由阶级立场决定的么?你手中拿着一本毒草,却对它爱不释手,这正从反面说明你还需要加强世界观的改造啊!”

        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终于屈从了后一个小人儿说的话,毅然将手上《珍妮姑娘》、《嘉莉妹妹》这些书丢开了。

        有次,一个爱好文学的知哥来白庄吹牛,他自称专攻古典文学,对五四以来的文学则撇嘴表示轻蔑。他吹嘘中国古诗词是如何精练传神、追求意境,大家都听得如坠雾里。

        鱼丽和白如冰就问他对外国文学的评价,答道:“啊,要说用白话文写的东西,那我就只看翻译小说,大仲马,茶花女,托尔斯泰等等。外国文学的形象倒还生动,缺点是唠唠叨叨,废话太多,也真不可救药!”他后来又替外国人挽回一笔道:“不过也偶尔有文笔精致的,比如简爱这个书名就取得很好。作家像中国古代诗人一样讲究练字,这个‘简’字就提炼出了爱的精髓,还含有爱情哲理,让读者自己去理解和想象。”

        鱼丽和白如冰对视片刻,一起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他神情尴尬,最后一走了事,倒弄得韩敏力莫名其妙。

        这事儿竟促成韩敏力看完了《简.爱》。鱼丽见她晚上学完该学的之后又捧起外国小说看,觉得新鲜,以后就将自己看过的书一本接一本地推荐给她。而她看了几本之后又觉得内容大同小异,而且将女人的性格写得太懦弱了,感情写得太缠绵了,有些描写竟不堪入目,于是兴趣又淡了,奇怪鱼丽对这些内容怎么百看不厌呢?

        到薅秧季节,鱼丽病了,几天没出工,却又不要韩敏力陪着去看病。这天韩敏力收工回来,见鱼丽守着桌上一碗乌黑的药汤发呆,便笑着说:“怕药苦呀?”忙舀些白糖放进药碗里,搅化了说:“甜啦,趁还是温热的,快喝。”

        可鱼丽仍坐着不动。她又道:“怕药苦,那就不要看中医嘛!这药很苦哇?我尝看。”边说就去端碗。鱼丽默看她把碗凑到嘴边,一脸的惊惶,赶快去夺。韩敏力道:“哎,啥呀?”鱼丽低着头,眼圈红了。

        韩敏力顿生疑窦,道:“这药有毒?那就把它倒了!”鱼丽按住不让倒,大颗的泪珠滚进药碗里,哽咽道:“韩姐,我不瞒你了,我吃了这碗药如果死了,你才好跟我妈说。这、这是一碗打胎的药!”

        抬头看见韩敏力直勾勾的眼神,反而吓着了,忙去拉韩敏力的手。韩敏力半天才问:“真的?”鱼丽悲怆地说:“真的呀,我肚子里已经有、有……三个月了。”韩敏力脸色灰白地问:“他……是哪个?”其实白如冰的脸已经在她眼前晃动了。鱼丽低头道:“就是他嘛,还有哪个?”韩敏力把她拉着的手一摔:“他!他!哼,你们咋会……”

        鱼丽把眼泪揩了,平静地说:“哦,就是林之强搬到学校去住的第二晚上,他过去一贯都规规矩矩的,有回他捏过我的手,我一挣,他就放了,脸比我还红得凶。万想不到、那晚上他……”韩敏力怔怔地听着,听到这时她神经质地捂住耳朵,嚷道:“你别说了!”

        鱼丽闭上口。她又气恼地盯着鱼丽:“他他他!哼,你没喊,这么近我没听见你喊,你是愿意!”

        鱼丽垂下眼睛低声说:“对的,是我愿意。你生气就骂我好了,随你怎么骂我都行,只求你不要去问他,对他发气。”韩敏力发火道:“羞人,我去问他!哼,这和我有啥相干,我凭什么发气,凭什么骂你!”

        她便走出去在小石桥上站了会儿,好象是要用清水洗去耳畔的秽语似的。脚边清澈的涟漪和潺潺的流水声果真使她的情绪冷静下来。她又走进屋,神色冰冷地问:“这药,你为啥又不喝?”

        鱼丽盯她一眼,同样用冰冷的腔调回答:“我怕死。乱打胎整死人的事情,你不是不知道。”韩敏力心头一毛,想反驳她:“我怎么会知道?”忍住了,说:“那,我陪你到县医院去吧,我们明天就去。”见鱼丽不语,她顿时懂得了什么,遂凄凉地笑一下说:“不然,就叫他陪你去吧。”

        鱼丽还是呆坐着,过会儿才说:“韩姐,他、他在我肚子里动,我都感觉到了,是条小生命哪!哟,在动你摸嘛。”她拉过韩敏力的手按在肚子上。韩敏力只感到她的肚子微有些鼓,脸早红了,赶快抽回手。鱼丽忧伤地望着她说:“韩姐,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韩敏力心头酸溜溜的。她知道所谓别的办法就是让他俩去办结婚登记,这需要她先盖章。鱼丽一直是她志趣相投的女友,后来鱼丽的革命意志减退了,这不足怪,她能理解。可她仍认为鱼丽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姑娘,她俩都不会过早被恋爱、婚姻这些人生琐事所羁拌。

        在农场,在这里,鱼丽晚上爱来挤着她睡,说知心话儿。曾几何时,鱼丽晚上还摸着她脸说:“哦,我发誓,不谈恋爱,向你学习!以后等你先耍了男朋友,我才耍,你是姐我是妹嘛!”搔得她耳背和颈项痒痒的,她就去捅鱼丽的膈肢窝儿,两人都吃吃笑着,像有一对铃儿在被窝里摇。噢,言犹在耳,像是昨天哪!

        鱼丽察看着她的表情,自语般继续说:“打了这次,又会有下次。过去我们背后讥笑农民,说他们不懂文娱生活,精神生活,天一黑两口子就……可我们呢,在农场还好,在这里,天黑了,周围静得可怕,只有溪水声,还有狼和猫头鹰在叫。唉,还不如庙子里的尼姑,那还有尼姑婆,尼姑娘娘,尼姑姐姐陪你说话呢!这样再过两年,就把人憋疯了。”她越说越伤心了,眼里滚着泪花。

        韩敏力被她的情绪感染,低声说:“鱼丽,我并不是……”鱼丽带着哭声打断道:“我可没怪你呀!你关心体贴人,农场出了名的,如今你、你太忙了嘛!晚上吧,刚丢了书,又要拿算盘,还要看几页小说。你过去临睡前还和我说几句话……”韩敏力叹口气道:“唉,你不愿意去医院,要怎样,就直说吧!”

        鱼丽吞吞吐吐地问:“那,韩姐,你通过了?”

        韩敏力轻轻点了点头。

        鱼丽揩干眼泪,心情如释重负,还偷偷地想笑。她很快从箱子里取出一张早就写好的结婚申请书。韩敏力接过看了,不由一撇嘴,说道:“哼,都是上月的日期了,一直压在箱子里面!”就盖了生产队的章。

        鱼丽从背后搂着她,把脸贴在她肩上。韩敏力感觉她身体在抖,忙回过头看。鱼丽满脸笑容来不及抹掉,干脆“咯咯”地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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