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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安家饭


泉水公社位于金银河上游,这里层峦耸翠,林壑幽深,四季鸟语花香。山沟里一弯弯明净的水田,栽秧之前田里倒映着鲜艳的山桃花;而深秋和冬季,水中又浮动着黄瘦的山菊与腊梅。

        西北方有一道险峻的山岭,名叫翠屏,岭上几座青峰刺天,常有老鹰在那里盘旋。人驻足岭前,面对层层云雾,重重峰峦,顿生高山仰止的喟叹之情,正不知这山有多深、多险,山后之路有多漫长。岭上悬着几道银瀑,在半空里吞烟吐雾,使整条岭都活了。

        菀柳二队地方大半位于山之外,河之滨,临河的几面坡都被垂柳覆盖,村前院后,到处绿柳婆娑。几弯水田,沿边又栽些桃树,但由于缺肥、缺技术,虽然花开繁盛,但是只结些毛桃儿。

        此处虽然风景如画,生产却糟透了。人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临河半坡队部所在的村子叫下河沿,住有三十多户人,这里劳动力比较强,瓦房倒有十来户。山行四、五里路,沿途还有本队二十来户人家,其中贫困户多,清一色的茅草屋。

        由于知青的名声已经不佳,农场解散后去插队的知青大都遭受冷遇。菀柳二队却例外,薛队长亲自到公社接回韩敏力等四人,安排住在下河沿两间瓦房里。人和行李都到了,队上还在忙着腾屋和打扫,看来住在这里乃是仓促决定的。不一会,副队长和贫协主席匆匆赶来,同薛队长发生争执,双方闹了个脸红脖子粗。几个知青半天才听出眉目来:队委会半月前就讨论决定了让知青住“山里”,山里早把房屋收拾好了,队长临时变了卦,所以山里来争人。

        知青们闻此十分感动,却又有几分疑惑:一个队何必争呢?韩敏力忙道:“队长,山里既然早准备好了,我们还是进山吧!”薛队长道:“山里是草房!”韩敏力反而笑起来:“草房更好呀!身居茅屋,胸怀天下。贫协,我们走吧!”

        贫协主席和副队长一听知青组长说走,抓起行李就带他们走。薛队长忙与会计和保管员凑拢叽叽咕咕说话。走出没多远,队长等又撵上来,截住道:“那好呀,如今也不说住山里,也不说住下河沿,就把山垭嘴那几间旧保管室腾出来吧!”知青们因见双方都竖眉瞪眼的,一些社员也围过来了,样子像要打架,忙在中间隔着。问山垭嘴在哪儿?却是位于山里和下河沿之间的一处地方。韩敏力当即表示同意了,副队长和贫协也就无话可说。

        山垭嘴这三间草房,破破烂烂。房间尚未收拾好,就被叫到下河沿去吃饭。大家看太阳还有一篙竿高,怎么就吃晚饭了呢?来叫的婶子四十来岁,给人干净利索的印象,她扑哧笑道:“还早呀?不早喽!我们山旮儿弯不比你们城里吃三顿饭,只吃两顿。我儿子也是,在城里住惯了,回来一趟硬不习惯。”她又进屋打量一会,抱歉地笑道:“哎,对不起呀,我在下面做饭,没得空上来帮你们收拾。”大家猜她可能是薛队长女人,不然就是妇女队长吧。

        知青插队的第一顿饭叫“安家饭”,菀柳二队这顿安家饭摆得颇丰盛,几个干部来陪。男的就先喝酒,倒满一土碗约有半斤酒,众人转着喝。白如冰和林之强嫌这样不卫生,也没法儿,喝时就瞅着边沿没有油的地方。孰料转几圈之后边沿到处糊满了油,二人只好胡乱下口,眼眯着尽量不看那些滑腻。

        韩敏力早早就搁碗了,她担心两个男生喝醉酒,刚到就留个不好的印象,忙添了饭递去。白如冰和林之强就挟了许多菜来下饭,但二人吃毕剩菜还多。几个干部酒兴酣浓,开始划拳。

        韩敏力他们也不好就走,两个女生就坐在门口与做饭的婶子闲聊,晓得了她本姓李,夫家姓叶,所以叫叶李氏。又看她纳的袜底,不解为何要在袜底上纳出极复杂琐碎的花样,谁看得见哪?叶李氏笑道:“我是给儿子纳,不讲究。那些小媳妇给男人纳,花样才叫好呢,她男人看呗!”鱼丽笑道:“莫非男人把脚板心翻过来看哪?”韩敏力也笑,没开腔。叶李氏笑着说:“这都怪?小两口儿关在屋里,由随他翻来翻去看呗!”

        鱼丽听了脸就有些红,不再吱声。韩敏力依然笑咪咪的。后来划拳的叫热汤,叶李氏丢下进去了,两人就拿在手上品评。

        白如冰、林之强二人走出去闲逛,见坡脚有座瓦窑,走拢看,冷冷清清的,像已经废弃。一问才晓得瓦窑乃是这个队的经济支柱,但是要到冬季农闲了才能开窑。因为农村修房造屋都在冬季,平时即使烧出瓦也无人来买的。

        到掌灯时分,干部们方把一罐子酒喝光了,一桌菜也吃得碗底朝天。韩敏力把手伸进衣兜,鱼丽知她摸钱,忙附耳道:“安家饭规矩是生产队招待,你给钱,人家还说你瞧不起队上!”韩敏力正犯踌躇,干部中显得比较斯文的会计开言道:“四位还请坐一坐。”然后又慢条斯理道:“四位才来还不晓得,我们菀柳二队是个穷队,这顿饭算是大家打个平伙,经济清,帐目清,免得社员有意见。为了欢迎各位知青,我们几个干部都咬紧牙巴乘这一回。”

        说毕从□□摸出把缺珠少杆儿的算盘,又递一张单子请韩敏力念。韩敏力这么爽捷的人,此时心中也漾起不悦之感,淡淡说道:“你算出来就行了呗。”会计说:“哪行!要个人念。”

        韩敏力就递给薛队长。副队长说:“他认不得字。”遂拿过条子念道:“猪肉五斤半,四元六角七;公鸡一只,五元零五分。”抬头问:“哪家的鸡?有好重?”无人答腔,他只得又念:“鲜鱼四斤二两,三元三角六;花生米一斤,四角一分;黄豆二斤,五角四分;青海椒一斤,两角……”贫协主席愤愤打断道:“喂,是哪家的?算得好贵!”仍无人答腔。

        遂又念:“韭菜二斤,三角二分;蒜苗一斤,一角八分;苤蓝一斤四两,一角四分;刀豆一斤半,三角;茄子二斤一两,一角九分;嫩南瓜二斤六两,一角六分;小葱二两,六分;干海椒二两,两角;花椒一两,两角;老姜二两,七分;白酒四斤,三元二角。”

        算下来每人投二元四角七分多钱,除不尽,会计说剩余几分钱的“须子”就由他和队长、保管员三人摊了。保管又解释道,公社规定安家饭按知青人头,一个人头供应半斤酒一斤肉,他因为人熟,多买了两斤酒一斤半肉。其他东西也基本上都按国家牌价,烧的柴、吃的米由队上贴,这顿饭很划算。

        喝得醉醺醺的薛队长鼓着双红眼珠道:“柴和米算队上,哪个社员有意见,叫他找我哪!”知青们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都不吱声。倒是叶李氏在韩敏力背后同鱼丽嘀咕:“缺德,连酒也要打伙摊钱!”韩敏力便付了钱。

        韩敏力等刚走出门,又被才走拢的一个姓赵的公社干部和菀柳大队革命领导小组筹备小组辛组长挡回。姓赵的公社干部坐定之后对薛队长等人说:“咳,你们菀柳二队的皮十天十夜扯不完,马拉车会开了几十次都不能解决问题,这阵只开个短会。”

        宣布撤消生产队会计的职务,其帐目问题待查,由知青组长韩敏力同志担任会计。又宣布生产队成立新班子,暂时叫领导小组,韩敏力任组长,薛队长任副组长,副队长、贫协和保管员都算成员。大队辛组长就接着讲话,说自己全力支持公社的决定,但自己主要忙大队的事情,本队的担子就落在小韩身上。小韩虽然过去在农场就是中队长,但是新来这里各方面都不熟悉,所以大家要各负其责,不准松担子。

        农村基层干部在听上级作宣布时,都有闷声不响光按倒叶子烟抽的习惯,要等会散了才议论和发牢骚。但是这回不同,薛队长巴嗒了几口烟之后,把烟杆一磕,火爆爆地发问:“赵同志,知识青年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哟?”赵同志不阴不阳地笑道:“哈,再教育,哪个不接受再教育?我们党员也一样接受再教育!小韩他们一方面是知识青年,一方面也是农场工人,是来加强农村力量,改造农村的,你晓不晓得?”

        薛队长就哑了开不起腔。会计肚皮里骂:“她农场都拆了,撵到农村,还算屁个农场工人!”晓得刚才的宣布已把狗头铡放在自己面前了,岂敢多言,只在嘴里包着。

        过后才晓得菀柳二队土地宽,户数多,过去曾经是两个农业初级社,公社化时并成一个队。四清时,曾研究过将此队重划为“山里”和“下河沿”两个队,但是议而未决,成个尾巴留下来。现在下河沿要求分队的呼声很高,但是山里人不同意分。之所以出现争抢知青的闹剧,就因为双方都觉得知青是宝,想拉知青来增强己方的力量。

        此队在泉水还不算穷的,只是阶级斗争最复杂,上面研究后才把韩敏力小组分到这个队来。韩敏力新来乍到马上就被委以重任,但她毫无喜色,反而忧心忡忡,一夜未眠。

        天刚亮她就起来做饭。不一会叶李氏来了,笑着说公社统一规定,知青来的头三天队上要派人给知青做饭,队上派了她。韩敏力就请她帮着烧火,她却争着忙灶头,要韩敏力去坐灶门口,韩敏力只好依了,一边就问她问题。

        她对队上有多少地,多少田,多少人口,多少男劳力女劳力这样的问题答得很快,问她生产为啥上不去,只含糊其辞地说:“天灾人祸呗!”问都是一个队,为啥山里和下河沿像抢宝贝似的抢知青,她笑而不答,说这问题该去问抢你们的。反过来盘问韩敏力多大啦?家里爹妈是做啥的呀?

        吃罢早饭出工,鱼丽刚跨出门,就尖叫一声倒回来。大家忙问何事,她舌头直打哆嗦,说不出话,光用手指着门外。白如冰和林之强冲向门口,只见路边站着两个赤身露体的男人,各背一个烂背篼,只用根脏布条儿兜在下面。两个光腚男人刚才裂着大嘴,对鱼丽嘻嘻地笑,鱼丽一声惊叫倒把他俩吓懵了。

        两个男生各捞根扁担,冲出去要打,更吓得他俩哇哇叫着,跌跌撞撞地向一片树林子跑去。叶李氏忙出来叫住两个知哥,笑着解释道:“哎,莫去追他们,那是两个浑人!”浑人是傻子的意思。

        出门所见,今年的菀柳二队又是个坏年成。下河沿一带的梯田,水稻秆又矮又瘦,稻穗稀稀拉拉,竟看得见田水,像绿毯上撕开一处处破绽。长势好的几块田,走近看好多“白线”,穗子有形无实,是苍白的瘪壳。

        山里的苞谷地,苞谷秆儿还不及人的肩头高,许多地块被暴雨冲成槽沟,看去触目惊心,今冬不知要花多少劳力去整修,而流失的熟土则永难归复。恰如下河沿长势好的稻田满目“白线”,山里看去茁壮的苞谷地又多“烟苞”,青壳中包的不是籽实而是一种形如炭黑的团团,即黑穗病。咦,今年工分值之低可想而知!故而坡上男工稀稀拉拉,出工收获苞谷的大多是妇女和儿童。

        韩敏力问贫协主席曾忠臣男工哪里去了,曾忠臣道:“哼,人都躲在屋里编柳筐,这两年没人管啦!”叶李氏仗着和韩敏力熟了,形影不离地跟着,指着坡上几片长成了林的苞谷地对韩敏力说:“那几块地的苞谷早被偷个净光了,还收啥子?”又耳语道:“就是山里人偷的。我们下河沿离这里老远,哪个上来偷?”

        随后又有群山里的妇女围着韩敏力叽叽呱呱说:“看嘛,凡是山里的活路,下河沿的男工根本不上来!”“哼,会计、保管带头在屋里编柳筐,队长自己不好意思编,他大儿子在屋里编!”“他们下个月就要烧瓦了!秋收过后队长、会计天天在瓦窑做瓦,一年烧好几窑瓦,年终分配还是叫没得钱!”

        韩敏力的眉头一整天没有舒展过。当晚她带着白天的问题看书学习,精神处在兴奋状态。鱼丽一觉醒了,喊:“韩姐,你呀!”翻起来吹熄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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