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业
第八章
元晞听陆瞻的话不像样，门板着脸，离了雅间。
那条鱼见到主子，喜笑颜开地游出来：姑娘怎么不在里面歇着，外面雨还大呢。
见她冷脸，嘴角的笑意顿有些僵，纳闷地往门口看了一眼。
陆瞻正桃眼含春，倚着门框，抱臂而望。
小鱼瞪眼，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陆瞻似醉了，只笑不答。
雨势未见变小，街上积了大股的雨水，打着旋涡，又顺着两侧的沟渠流到外河。澄心斋明黄的琉璃瓦当瀑布般地泻着水柱，雨声振振隆响。
元晞不顾打湿衣衫，褰起裙鋸，磨着槽牙向门外拔脚。油伞搁在雅间，小鱼急得两头顾不上，最后拦不住元晞，只得去拿伞。
雨像泼水一样淋下来，元晞的眼里变得模糊不清，意识有些发怔，连路都辨不清。
一把油伞及时撑开在她头顶。锦衣几乎全湿，绫缭粘贴皮肤，隐约透着肤光。陆瞻举着伞柄，发光的眼神流动在她身上。
“你还这样。”元晞气不过，将他推远，自己又掉进雨幕中。
“我怎么了？”陆瞻听不懂，重新黏到身边。
“裙子都打湿了，还要胡闹。”陆瞻替她捋捋额边散下的碎发，小巧精致的脸上，鼻子都气歪了。
小鱼打着伞跑出来带路：姑娘，马车在前面。
陆瞻拉着元晞胳膊，大半个伞偏在她头顶，不让她落到雨中，随着小鱼走。
“元晞，别再推开我。”到了青帷车前，陆瞻忽然低头凑到她耳边说。耳尖被他嘴唇的热气啄了一下，元晞蓦然转身，双手使力，将他推得后仰，自己一个箭步弯腰跨进马车。
小鱼瘪瘪嘴，目光同情，跟着收伞上车。
元晞气哼哼地坐着，帷帘落下前还剜他一眼。
陆瞻。。。。。。你推我
又翻脸了，过河抽板的速度快过变天。女博士好样的。
自从上次落水，车里就备着干净衣裳。元晞将湿衣换下来，等好受些了，便给小鱼上药：不准再见陆瞻，也不准见他的人，他的帖子今后一律不收，如有再犯，你就离了我，出门嫁人去。
头发还滴着水，簪子歪垂在耳畔，一席话便止不住往外倒。
小鱼点头如啄米：知道了姑娘。
心里盘转云蕤姑姑的话，姑娘是不想当侯府娘子？抑或只是害臊？看两人的光景，分明互相有意啊。姑娘若真讨厌陆公子，今日根本不会出门。
她有数了，错是认了，下次还敢。
马车驶进元府，雨势已然收小，大雨转细，积云中泄露出骤亮天光，扯亮了大半边天幕。
兰睎院的庭除间，洼聚了几许清浅的积雨，偶尔散落些石榴叶飘荡其上，细碎的碧绿随漪打旋，又顺着墙角的排水沟流到外渠。十几盆芍药已被挪到了廊檐下避雨，花貌妍然，依旧极其妩媚。
涧芳端来红糖姜汤，看着元晞喝下，又拿巾帕为她绞头发上的水，一行绞，一行说：小鱼分明带了两把油伞，怎么还是让姑娘淋了雨，敢情她偷懒，没随身带着吧。
姜汤顺着喉咙一线而下，那股辣激得她发出嗯声，眉头皱起：下次让厨房多加些红糖，姜味太冲了。
涧芳嗳声，想起今日未吃点心，现下离晚膳还有一两个时辰，又忙问：姑娘几时进的午膳，可还吃些点心？厨房这几日做的方糕倒不错，我瞧着有枣泥的，还有桂花的。
元晞不答，涧芳纳罕地瞅了眼，喊声姑娘。
懵然抬头：怎的？
涧芳停下手，将流墨般的乌发捋到身后，眼里转着一股水：姑娘，今日可是又去见那位陆公子。
阖唇不语，心思不宁，耳尖仿佛残留那股热息。
“别再推开我。”陆瞻几乎咬在她的耳上，唇珠触及。
她抬膝抱住，将头埋在腿边，那只耳贴着光滑的绫缭，滚烫的热气缓缓渗进身。
涧芳不知何时将一碟桂花方糕放在身边的方几上。糯白的糕体间嵌着粒粒浅黄的花瓣，散着细幽的香。
歪头楞看半天，腹内早已空瘪，她捏着小梅花银勺挖下小块噙着。
涧芳来收碟子时，桂花方糕只缺了一个角，银勺不知所踪。
小鱼已在厨房就着粳米粥，啃完一碟糟鹅掌了。
‘
翌日晨起，天清如水，薄云如纱般抹过碧空，仿若可摘。院里青石地面的水渍尚未干透，石隙间还渗着些许湿意。
纱橱内，元晞正襟危坐在梳妆。
涧芳将桂花油抹在手心，反复揉搓滋润发梢，直到每根青丝都透着亮泽，才梳成桃心髻，一支鎏金蝶步摇点缀其上，婉转灵动，搭配烟霞苏绣襦裙。
小鱼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一瞥眼惊呆：姑。。。娘。。。真好看
元晞眼风扫过：大清早，又去哪钻沙了。
小鱼蹭过来，细看着铜镜里的人，晃着脑袋啧啧作声。
“昨天告诉你的，可都记牢了，若再犯，我就给你准备嫁妆了。”
“哪能再犯呢，姑娘是文曲星转世，小鱼一辈子都跟着姑娘，多沾点仙气，赶明儿也中个女秀才女举人才好呢。”
主仆三人皆乐。小鱼这才回禀：门房来人通报，秦府的人说有东西要交给姑娘。
元晞莽地转身，胳膊扫到台面，吧嗒一声，牛角梳掉到地上。手肘吃疼，眉心蹙起。
“是什么东西？”
“不知，只说要亲自交给姑娘。”
“谁送来的？”
“门房倒没说起，估摸是个小厮。”
揉了半响肘尖，嘟囔着嘴：把人带进来吧，就在院里等。
也不知什么东西，大清早就要急着要送，她起身转了转脖颈，咔咔作响。昨晚理书，埋了大半日的头，连着肩的经络阵阵酸胀。
小鱼很快将人带到庭除。她透过窗绡望去，来人青衫垂身，竟是秦翊。
元晞心里一沉，继而深吸口气，飒步迎将出去。
石榴树下，秦翊星目若漆，浓墨的眸子在东方既白的清光中，泛着许许奕艳。树在晨风中摇簌着枝叶，几片细长的绿叶翩然荡落身前，描摹着他颀长的身姿。
元晞还未仔细看过秦翊的长相，今日看清，倒也明朗舒俊。
秦翊见元晞走出，眼里的浓墨流动起来，遂捧着手中的锦盒迎上前。
元晞行了礼，淡笑相问：秦公子有何物要予我？
秦翊将手中的锦盒赠上：那日听母亲说元姑娘对府上的紫藤花甚是喜爱，我便送过来了。
元晞一愣，怔望他手上那点大小的盒子，就这？如何能做到？
秦翊弯了弯唇角，揭开锦盒，一本散着墨汁清香的书集映入眼帘，书名《散漫藤萝外》，元晞递手拾起，竟是从古至今文人骚客颂吟紫藤花的诗词合集。
“这是。。。”
“在下搜集编纂，特意赠给元姑娘。”
算算时间，元晞吃了一惊。
秦翊自她走后便开始动心思，听母亲说起元晞喜爱花厅中那架紫藤，便有灵思妙想，连夜查阅抄录成了此书。猜度着这个礼物，她应该会欢喜吧。
元晞脑中一闷黑。昨夜才熬了几个时辰理书，颈子还涩疼发酸。起床还没喝上茶呢，竟然有人送功课来了。
她接过锦盒，将书郑重放好，扯了扯嘴角，尽力表现感谢的心情：多谢。
秦翊高兴极了：元姑娘喜欢就好。
她眼珠朝上，虚点着头：秦公子有心了。
内里昏沉一片，当真喜欢得够够的。
秦翊喜滋滋，跟中了状元似的愉悦，继续以诗文交心：这书中的不足之处，还请元姑娘看过后告知，秦翊期盼元姑娘的妙思。
进宫的课还没备好呢，又来了诗集索命。元晞的心，一早起来就灰了。
可文人之间，诗文往来是正理，她不得不遵：好的，元晞自会将所思所想整理成文，交给秦公子。
送走了催命的秦翊，她命小鱼将竹椅抬到院中，躺成四脚朝天，眼珠子都气直了。
‘
学里传来消息，自下月上旬开始，元晞便要进宫讲学，宫中女官多达几百人，分批次学习考核后，将成绩报送司礼监存档，当做女官们官阶晋升的依据。
要知道女官的最高职级可至正五品，有些高阶女官在宫中服役久了，还能得到今上的封诰，全家同沐恩赏。
因此宫正司对这次民间女博士的教学，给足了重视，还专门辟出宫室给元晞起居。
元晞一听几百人，脑袋里嗡的一声。急得立刻回到书案前，翻书运墨提笔。
先将经史部分理出章程，再细细展开铺陈，子集部分仅为补充。
兰睎院的空气异常安静。涧芳原想撺掇着元晞去城郊的隆安寺，顺带着为她患病的母亲添些香油，祈求平安顺遂无病无灾。
可秦翊一来，姑娘就犯了难，歪在竹椅上哼哼唧唧。
这官司还未清呢，学里紧跟着派人来通传，元晞听完腿一软，直接挂在了石榴树干上。
为免元晞眼杂，给心里添烦，小丫头们都被打发出去，自己找地方混耍了。只留涧芳和小鱼守在窗沿下，听声音办差。
一天没出纱橱门。胡嬷嬷亲自送了两次膳食，在门外好言好语哄说半响，里面悄悄咪咪，硬是没应声。
涧芳放心不下，未时送了碗参汤进去，也不知到底喝没喝。抠开门缝往里瞅，那红釉碗还搁在原处。
遂哀叹不已，早知女博士那么难当，何苦还要千辛万苦去考！如若伤了身子怎么补得回来。
小鱼不知何时溜了出去，剩涧芳一个人守在门口，四下打望都找不着人。涧芳咬着牙骂：作死的，凭你有天大的事，今日也没有不管姑娘的道理。
夏日昼长，元晞熬得脸长。
当暮沉的蓝紫色渗透天幕时，院外隐隐传来了阵阵喧嚣，人声脚步声，抬箱笼的哼唷声响个不绝，似是朝着云山院的方向。
涧芳见院门边站着芳儿，即刻让她前去打听，一个人守着院子，急得转圈。
芳儿转头就气喘吁吁奔了回来，清脆的声音在院中奓声震响：涧芳姐姐，夫人从扬州回来了，正在老太太房里请安呢。
涧芳听了喜不自胜，正欲出声。纱橱门哐当一声被拉开，一个人影风速来到院中。
一秒后，元晞消失在二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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