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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114、人外人


指头嫩似莲塘藕,腰肢弱比章台柳,凌波步处寸金流,桃腮映带翠眉修。今宵灯下一回首,总是玉天仙,陟降巫山岫。

        ——(明)施耐庵

        当夜,何世恩躺在广福客栈后院的竹林里。因着竹林边上新建了冰室,不时幽幽散出的冷气悄然消去了他身上的燥热,还有伤口结痂处无穷无尽的瘙痒。

        这会儿,隐约感觉到膝关节尚未愈合的血口子上,似有许多小虫子在来回蠕动,他低头一瞧,竟是五条活水蛭正附在肿胀的伤口上吮吸淤血。惊诧之余,他发现淤血就快被这些水蛭给吸干了,忙伸手去拉扯它们,却又听得冰室那边一女声响起:

        “别拉,不然吸盘断在伤口里会引发感染的,你只需轻拍它们下来,像这样!”

        话音刚落,但见柯仙琴一袭蓝纱,提着个小竹篓,急急朝这儿奔过来。

        待奔到何世恩卧着的吊床旁,她甚至都来不及放下小竹篓,就径直上前帮他拍掉了那五条活水蛭,紧接着又从怀中掏出丝帕,将沾了金疮药粉的那一面,极轻柔地敷在了他刚除却淤血的伤口上。

        “何将军,一定很疼吧?”她边敷边问。

        “不疼了,多谢柯掌柜,在下一点儿也不疼了。”何世恩腼腆地抿了抿唇,怯生生地瞟过她的手。那双手当真是好看极了,十指宛若削葱根,于月下灵动蹁跹,像是在摆弄什么高深莫测的仙法。

        “何将军,饿了吧,”柯仙琴俯身把小竹篓放到鹅卵石路上,从里头端出一碗清汤馄饨,就着铜勺子舀好,待吹温之后,喂到他嘴边,“我包了荠菜猪肉馅的,刚出锅有些烫口,您小心些。”

        何世恩静静注视着她吹馄饨时的样子,那张清丽如莲的脸,笼在迷蒙的月色里,多多少少添了几分虚幻。

        就如同做了一场黄粱美梦,他在那梦里啖了她给喂的馄饨,一个接一个,一个再一个,等到最后,终于吃完了十五个馄饨,只剩下一碗清汤的时候,她很自来熟地靠了过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扶他坐起,再是让他枕着自己的肩膀,慢慢地给他灌汤。

        何世恩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碗,耳畔忽得吹过一阵绵绵和风,伴着那喃喃絮语,“别介呀,昨儿个永安堂的郎中怎么叮嘱的?这肩胛骨才刚刚复位,三月之内还是不能乱动的。何将军,您既来了广福,仙琴便得对您负责。”

        “莫不是北镇抚司的人没告诉过您么,”何世恩落寞地低下头去,良久,苦笑着叹了声,“前日夜里他们同我讲,我得死在这儿,带着一身七零八落的新伤旧伤,挨饿至死,这既是圣意,也是我的命,所以”

        “所以现在,我可以算是您的同谋了?”柯仙琴收拾好碗勺,待一一放回小竹篓里,甚是兴奋地同他表明了心迹,“说实在的,何将军,我不管陛下他老人家怎么想,也不管那帮蠢得不能再蠢的锦衣卫怎么想,我只知道,是您打下了哈密城,收复了嘉峪关外的故土,因而在我心里,您就是狼居胥,是大明的英雄。仙琴虽不才,但也不会让英雄白白枉死。”

        这一番语出惊人的抬举吹捧,不禁教何世恩眯了眯眼,重新打量起面前的姑娘来,“恕在下无礼,我想您兴许是弄错了,哈密卫是甘肃总兵杨翥大人攻下的,我只不过是他的阵前小卒而已。”

        “哦,阵前小卒而已啊,”柯仙琴佯作郑重其事的样子,同他点了点头,继而轻轻推动那吊床,像荡秋千似的,把他推得荡来荡去,不忘笑侃道,“怕是我孤陋寡闻了,区区一介阵前小卒,竟会有私放敌寇、通敌背主的本事,还能劳动当今圣上龙颜震怒,成日琢磨着怎么要你性命?”

        见她以一种相当诙谐智趣的口吻,将军国大计都娓娓道来,何世恩愈发疑惑不解。时下,半躺在那方吊床上,他被她摇得晕晕乎乎,一颗陈年不羁的浪子心,不知不觉间,也跟着她的那番调侃自由自在地飘忽云上,“柯掌柜,您……究竟是什么人?”

        柯仙琴笑意嫣然,此刻微微欠身,“禀将军,民女柯氏,成化二年生人,祖籍松江府上海县。高祖父柯盟,官至锦衣卫指挥同知,永乐年间为驸马都尉,得赐长安大街上的宝源店铺十座,这其中的一座就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地儿。”

        “在下问的并非是广福客栈,而是您,”何世恩坐直了身子,探寻的目光追着她的倩影,在自己面前笃悠悠地转了一圈,“常言道,水底日为天上日,您绝非一般人,不是么?”

        “何将军,谬赞了啊。”柯仙琴与他做了个嘘的手势,转身信步出了竹林。

        何世恩远观她行至朴树下,冷不丁朝自己回眸一笑,继而吹了记响亮的口哨,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雪鹄从天而降,稳稳落停在她的右肩上。

        “仙琴方才已然说了,就是一经营客栈的女儿家。”她慢条斯理地从那雪鹄的腿上取下一卷信纸,然后把小家伙放飞,又如疾风般奔了回来。

        “怎得,将军不信么?”她神秘兮兮地围着吊床兜了一圈,把那张信纸徐徐展开在他眼前,“或许这回该换我问了,国舅爷的三姨和卢姨娘,她俩是您的什么人呀?”

        何世恩闻言一怔,进而细读信上内容,“世恩吾儿亲启”,单就开头的六个字,已教他泪眼朦胧。

        那熟悉的口吻、亲切的笔迹,毫无疑问,这是一封母亲写给儿子的家书。

        在家书里,主母金瑶和生母卢南茞告诉他,当初为着他涉嫌杀良冒功一案,她们进京陈情已愈半载。之前,鹤龄有给他们安排在永兴庵对门的南海面馆下榻,鉴于身上盘缠已用去大半,鹤龄又拜托了老东家柯掌柜,为他们安排了另一处居所——位于广渠门以西的柯氏祖宅。

        现下在柯府,她二人的吃穿起居总算有了着落,又听闻儿子在经历午门三司会审后,承蒙皇帝法外开恩,被贬哈密卫,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实是大喜过望。此番来信,一来是同他报个平安,二来是希冀他继续报效国家,不必担心家里。

        何世恩阅罢全信,念及两位娘亲,不禁潸然泪下。

        柯仙琴试探地伸过手,替他抹了眼角的泪去,伴着温言劝慰,“何将军,实不相瞒,我本打算让金夫人和卢夫人住在广福的,但转念一想,这边人多嘴杂,加上闹市喧嚣,不利于两位夫人夜里休息。另外您伤病未愈,教她们瞧见了也是心烦,所以就擅自做主,让她们暂宿在家里了,无状唐突之处,还请海涵莫怪啊。”

        “柯掌柜哪里话,”何世恩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息于胸中许久,方才慢吞吞地吁了出,繁乱的心绪得以稍许平复,“您顶着那么大的风险,又是替在下请医买药、浣衣消暑、下厨喂饭,又是帮在下安置了家中的两位娘亲,如此恩情,我实在不知,该怎样报答您才好?”

        柯仙琴满以为他讲的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于是摆手婉谢,“能为国舅爷和将军效劳,是仙琴的福分。倒是先前在家时,我已然私下答应了卢夫人,等联络上了将军,便让您亲笔回一封信,可您这手……”

        “不碍事,”何世恩早已打定主意,此刻面上装得深沉,心下不无忐忑地蒙了她一句,“信里说了,若我不便,可让我娘子代写。”

        “谁……您娘子?”柯仙琴惊得眼皮一跳。毫无疑问,她被这话给吓到了。女子天赋的直觉,教她硬生生从这晦涩的情话里,琢磨出另外一番莫名的醋意来。

        可怜何世恩时年二十,加之尚未成家,自是很难有所体会。故而那会儿,他还是很认真地对她说出了这番文绉绉的告白:

        “我固守边防多年,至今仍孑然一身。沙场输赢也好,宦海浮沉也罢,眼下皆是浮云。上天怜我,三进三出诏狱,又在燕京广福客栈,得遇恩人救命,并善心照拂家母。承蒙恩人不弃,如若此番,我能侥幸脱险,后半生定竭力追随,当牛做马在所不惜。”

        “哎哟,省省吧,您省省吧!”柯仙琴摆了摆手,依旧沉浸在这家伙居然已有婚配的“事实”里,时下没好气地用一口京片子回怼道,“别恩人长恩人短的!男女大防,还什么下半辈子追随我,教您娘子听见了多不好啊!我看您呐,还是早些找她回来照顾您吧!且让她背您上楼,给您换药,替您写信呐!”

        “柯掌柜,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何世恩听得一愣一愣,惊慌失措之际,开始了一通没有台本的即兴解释,“我并无妻室,之所以想后半生追随您……不仅仅是为了报答……还是因为”

        “再有顶顶要紧的,让她把这两天的账也结一结呀!”奈何柯仙琴压根没听进去,当即生冷地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脸色情不自禁越来越难看,“广福呢毕竟不是永兴庵,我也不是发粥济贫的小尼姑,您说是吧?”

        眼见她拎起小竹篓就要离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何世恩咬了咬牙,本着疆场冲杀的拼劲儿,索性挑明了话头:“还因为我倾慕您!其实……打从二月十九日入住广福客栈以来……我倾慕您已久,可又怕自己没那个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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