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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115、琴之白


(一)

        到了这份上,我不得不承认,何世恩是真不好骗。想必在我骗他的同时,他也一直在骗我。

        半个时辰前,他居然对我说,自二月十九日入住广福以来,他倾慕我已久,但又生怕自己没那个好命。

        呵呵,二月十九日……

        兴许他并不知道,早在二月十八日艳阳高照,紫禁城的午门尚在举行三司会审,他还被结结实实地绑在鞠问台上,听着各路证人轮番上场指控自己,孤立无援而感到头痛无比的时候,萧敬就已经来广福传过密旨了:

        ——待到十九日寅时,且在后院二楼西南檐廊尽头的雅间,备好金陵风味的夜宵吃食,茶酒方面也有特别交代,茶要雨花茶,酒要杜康酒。还有顶顶要紧的,今晚的贵客有吃水烟的嗜好,因而去年的甘肃岁贡兰州青烟丝、藏银水烟袋就派上用场了,要提前把烟丝装进水烟袋里,然后摆在雅间的矮橱台面上,另外,矮橱的顶格抽屉里要放一沓发烛纸,供他们点烟用。

        寅时刚过一刻,殿下,哦不,如今已是陛下,他果真带着那贵客来了。

        陛下还是和从前一样,每逢冬日外出,永远罩着他那身亘古不变的黑领斗篷。倒是他带来的那位贵客,竟然外面罩了件和他一样的斗篷,就是内里穿得不太体面,只挂了片单薄的囚衣,远远观去,整个人蓬头垢面脏兮兮的。

        我照例坐在东北檐廊的楼梯口,随时候命,看他们那边有什么需要的。

        二楼的其他出口,以及广福的屋顶四角、后院朴树下、竹林里、马厩边,都有三三两两扮作伙计模样的锦衣卫,他们或巡逻警戒,或低声交谈,而我,对于他们的存在早已习以为常。

        (二)

        我明白,什么倾慕云云,那绝非何世恩的真心话,只不过是台本上的俏说辞罢了。但我还是很礼貌地朝他莞尔一笑,其实我无时无刻不在赔笑,笑得脸都快痉挛了。

        我当即招呼了两个伙计送他上楼,然后等到稍晚一些的时候,进屋给他换了伤药,并听他口述,往柯府写了回信。他平躺在榻上,显得毫无睡意,开始找机会和我搭讪,同我说了好多他小时候在南京的趣事。

        为了尽可能地展现诚意,我把自己孤苦的童年也同他分享了:

        我说:因为早年父母双亡,我应该算是个“有所娶无所出”的姑娘,换言之,娶我容易休我难。出乎意料,我的这句话好像有些吓到了他。

        成化四年,母亲生弟弟时,难产而亡。在这之后,父亲三度续弦,但这些继室无一例外,过门不及半年,便各种离奇病亡。他因此怀疑自己有克妻的命数,从此不复再娶,直至成化十三年,他从四川进货回来的路上染了伤寒,一病不起。

        父亲临终前告诉我,广福客栈始于永乐五年,是当年高祖母康乐公主下嫁高祖父时陪嫁的宝源店铺,更确切地讲,广福是高祖母十座陪嫁宝源店铺中的一座,也是我们这支血脉分得的唯一家产。

        至于何谓宝源店铺呢,他也解释给我听了,就是内廷有专人负责经营,确保店主每月能领到基本生活费的一项置业。当然了,如果店主想赚大钱发大财,完全可以自己参与经营活动。

        我并非贪财之人,相反,我吃穿不愁,一度觉得钱财乃身外之物。虽然十岁不到,就和弟弟成了孤儿,但祖母甚是疼爱我们,尤其是弟弟,所以我们依旧无忧无虑地住在柯氏祖宅中,直到人生的悬崖口。

        (三)

        何世恩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爱讲场面话。

        我原以为他要和我谈山海经,除了有想进一步地了解我,同时也能听些睡前故事,借以打发时间。但没想到他是真的都听进去了,而且确实有在聆听,在思考,他会去捕捉我说的话,然后向我发问:是家族火拼么?让我猜猜,是有人眼红,要抢广福客栈?或者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你们姐弟?

        我微微一笑,回答:要只是家族内斗就好了。

        一切得从我伯父柯良说起。

        成化十五年,西厂覆灭前夕,当时的内阁首辅万安与西厂提督汪直素来不合,而汪直与皇贵妃万氏之间,又存在着一种为外人所不知,好似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微妙关系。

        因授意于汪直,拿深受万贵妃宠信的国师继晓开刀,进而祸水东引——时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伯父柯良,联合十余名文武官员上弹劾折,领衔参奏继晓在大内西苑频频作妖,假借参禅讲经之名,行与人合谋戕害妃嫔皇嗣之实。就此,柯家彻底卷入了和皇贵妃万氏的派系斗争。

        结局很显然,疏不间亲,寡不敌众,这场斗争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先是西厂被封,汪直贬往南京,几年后郁郁而终。不管怎样讲,汪直是万贵妃的近侍出身,人家主仆俩不高兴了,喜欢在窝里斗斗法,那也实属正常。好歹曾是一家人,临了了,手下总还是留了情的。

        而我们柯氏一门,由于是完全不相干的外人,只能等着既定程序的公事公办了——果不其然,伯父柯良被投入锦衣卫诏狱,在这座他掌管了多年的人间炼狱中,被悄无声息地拷掠至死。

        不过,他死了不算完,因为万氏一党还给他定了个“讪论妖言”的罪名。

        我从未听说过,大明律里有这项罪名,但那会儿,就是因为这项荒谬可笑的罪名,朝廷特发了一道上谕“首犯柯良之祖父、父子、孙兄弟、伯叔父兄弟之子,不分异姓,不限籍之同异,不论笃疾废疾,年十六以上者,皆斩;年十五以下者,皆绞。”让一门老少陷入了灭顶之灾……

        那一年,我刚满十三岁。

        回首当初,若非这般苦大仇深,我也断不会以长房发妻嫡女的身份,一力扛下所有的悲苦,领着仅剩的三十七口老弱女眷,在懵懵懂懂、跌跌撞撞中,踏上了这条复仇、复兴的星火路。

        (四)

        “哦……你好辛苦,”榻上的人儿沉了许久,似在很小心地斟酌措辞,以便能继续和我聊天,又绝计不会有所冒犯,“倘若换作是我,遭遇了这样的事端,一准无法接受,铁定拔剑自刎了。”

        鉴于他已不再使用敬语“您”称呼我,屋内的气氛自然而然变得轻松下来。

        我摆了摆手,哀叹着接了一句,“压根不会有那机会,只要是个男丁,就会被锦衣卫抓去诏狱,先上一遍酷刑,再送去菜市口处理掉。”

        何世恩嗫嚅着唇,迟疑再三,终是再度搭上我的话,“我前面在诏狱时,柯大人带我参观过那些东西……刑具。他在锦衣卫的队伍里,应该算是很斯文、很宅心仁厚的那类人了,不知当年,他又是怎得逃过一劫的?”

        我打量着眼前这家伙,琢磨着他心里多半有了准数,此番明知故问,不过是探个虚实。

        “先帝的长女,仁和长公主,她是我们家的恩人。”

        我见他认真地点点头,于是把竹藤椅搬到榻边,又同他娓娓道了下去。

        早先受伯父柯良举荐,柯寻在入职锦衣卫前,是乾清宫的一名御前侍卫。想来他也挺有本事,进宫三月就俘获了仁和公主的芳心。

        他曾不无得意地同我讲,他喜欢仁和公主,不仅仅是因为在先帝跟前,仁和是所有公主里最得宠的,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年轻聪明漂亮,性子泼辣却又不专断,而更因为她对他的爱近乎宠溺,久而久之,教他越发沉迷依恋,产生了一种超越阶级尊卑、在人世间得以抱团取暖的归属感。

        仁和长公主,闺名曼陵,着实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姑娘。

        不同于我所了解的那些金枝玉叶,她热衷于混迹大内,结交后宫的三教九流,御医、侍卫、女官、内侍、宫女,谁是谁的对食,谁是谁的菜户,谁今儿又攀上了谁,谁昨儿又踩下了谁,就没有她不清楚的。

        之前听柯寻讲,曼陵好像有编成过一本小册子,专门写成化年的一系列后宫秘闻,这册子作为别出心裁的新婚贺礼,送给了当时的太子妃,即是现今的皇后娘娘。

        曼陵对我弟弟的爱,就像是上苍对我们柯家的恩典。在伯父柯良下狱遭罪的那些日子里,我们或多或少预感到了事情的走向。

        曼陵同我保证,一定会救下柯寻的性命,她也确实做到了——瓢泼大雨里,她在乾清宫外跪求了一个晚上,晕倒后被抬回宫中,拒绝看诊吃药,甚至绝食断水。在和阎罗殿的满殿神佛,以及她那手握生杀大权、拒绝被女儿以命相挟的父亲极其危险地对峙了两天两夜后,终于,给柯寻换来了“免死,年后流辽东,且交马文升管着”的从轻发落。

        就这样,作为柯氏满门唯一幸存的男丁,在诏狱里待了一年后,八年前,柯寻远赴辽东,直至去年回京。

        漫漫七载时光,柯寻和曼陵,一个在狼烟缭绕的山海关,一个在阴霾密布的北京城,云间书信不断,时不时还辗转着互送礼物,他们的爱情,犹如那妖冶的血红色彼岸花,在遥遥无期的秘密、悲伤、思念、魂牵与梦绕中,发了疯一般地生长……

        (五)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原以为那只是秦观的一句词,没想到……太美好了,实在是太美好了,柯大人和长公主这一对神仙眷侣,当真教人羡慕得紧。”

        “何将军,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有。唉,这年头,谁还没几个心头好呢。”

        “可你负了她们?”

        “为何是我负了她们?莫不是我看上去,有点儿像负心薄幸的登徒子?”

        “有点儿,主要是你长得太清俊了,太清俊了……难免教人觉得有些靠不住。我相信,你从小到大一定听腻了这种褒奖吧,恕我多句嘴,在广福这些年,我是真没见过哪个长得像你这般好看的,何将军,你不妨就把我当成,咳咳,就当成那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吧。”

        “呵,靠不住也算褒奖么?还乡巴佬,这好像是咱俩头一次见面时,你骂我的话吧。”

        “我……骂过你?我向来和气生财,只夸人,不骂人。”

        “你不记得了?二月十九日傍晚的时候,我到柜台上问你,为何堂堂的‘天下第一栈’,却到处找不到茅厕。你当时瞪了我一眼,说这都‘天下第一栈’了,还用什么茅厕啊,雅间里面自有官房,然后找了个伙计带我回去看。这是我头一次见到你,当时只觉得尴尬极了,自己就像个不被待见的乡巴佬”

        “嗯……我想起来了。但这‘乡巴佬’明明是你自己揣测的,我何时说了?”

        “可你分明就是这么想的。这样,你老实讲,我留给你的第一印象,是不是特别傻?”

        “何将军,我头一回看见你,并不是在大堂的柜台上。”

        “啊?那是在哪儿?”

        “十九日早些时候,陛下带你来广福那会儿。我在对面楼梯上瞥到了你那张脏脏的脸,要是能闻到的话,说不准还带了点臭臭的霉味……嘿嘿,但是好好看!原谅我是个乡巴佬,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脸。”

        “那你……说实在的,你有没有想过,陛下为何会放我出狱,还把我送来广福客栈?毕竟是理当腰斩的重罪,焉有不杀之理,不是么?”

        “你之前不是说,陛下要你在这儿带着伤,活活饿死么?”

        “那只是个玩笑……其实,我能从诏狱出来……其实我这回进诏狱……唉,同你招了吧,这根本就是在去哈密前,同陛下还有柯大人早早商量好的。当然了,一切都是我的主意,因为我想要娶你为妻,却又不知该怎么跟你打照面……”

        “你的意思是,周瑜打黄盖,苦肉计?”

        “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柯掌柜,但我真不想再这么骗你下去了!”

        “我知道,你们君臣仨合起伙来耍我,这事儿我知道。”

        “你知道?那是……柯大人透的底?”

        “不,我猜的。主要还是你的伤。昨夜你中暑昏迷了,我不大放心,便请来永安堂的郎中复诊,他道是没有大碍,除了肩膀脱臼,其余的伤都是鞭子给抽的。幸好伤口不深,大多止于表皮,看上去血淋淋的,但愈合不会太慢。呵,我也不是没和北镇抚司打过交道,像‘通敌背主’这种罪名,他们是绝不会这样善待你的。”

        “好吧……我当初也觉得太轻了,想再添一点红伤,但柯大人说什么也不肯再继续了,都怪他,不然我是不会露馅的。”

        “所以,你才会夸奖他是锦衣卫队伍里‘很斯文、很宅心仁厚的那类人’?”

        “哎哟,柯掌柜,既然你那么聪明,为何还肯这般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都说了,人家不就相中你这张皮了么?而且也只有这样的照顾,才会教你不留疤,更好更快地恢复如初嘛。”

        “哦哦,原来如此。你相中的,仅仅是我这副破皮相。”

        “这不重要,何将军,你娶我进门,只要你中意我即可。诚然也不必如此麻烦,你只消在出征前讨一张赐婚圣旨,即便我不认识你,也得嫁你啊。”

        “那如何得行?我岂敢得罪柯大人和长公主?”

        “讲得好像我们柯家就敢忤旨,冒犯陛下和娘娘了?”

        “呵,这个局还真是给僵住了……那我能不能认为,你是愿意嫁给我的?至少看在我这张皮”

        “打住!教人瘆得慌,广福又不做皮货生意,我要你的皮作甚?”

        “我是说正经的,柯掌柜,你要同意嫁给我,改明儿我就请旨赐婚。”

        “然后呢,何将军?这眼瞅着七月初三万寿节就快到了,届时新婚夫妇入宫请安,你是唯恐娘娘瞧不见你这一身的伤?”

        “对对对,我差点忘了这茬!娘娘她还不知道这事儿,绝不能让她看见我!”

        “对吧,她如今身子那么重,要受了惊吓,有个什么好歹,谁担待得起啊?依着陛下他老人家的性子,保不齐喜堂立马就变灵堂了!”

        “有理有理!你让我算算,今儿六月二十八……还有五日便是万寿节。我觉得,事不宜迟,咱们还是尽快逃出去为好,你说这万一咱俩不进宫,娘娘她自己就转悠来了广福客栈,岂不照样玩完?”

        “逃出去?嗯,这词用得忒妙,那天南海北的,你想去哪儿呀?”

        “哪儿都行,我全听你安排。”

        “这样吧,重庆府武隆县、松江府上海县、琼州府崖州县,这仨地儿,你要是想去我们直接就能去。”

        “武隆、上海、崖州我都没去过,反正越快越好,你来定吧!”

        “那好,明早我先去桐叶渡租西漳船,咱们且沿着大运河到京口,在那儿改道长江西进,或者换陆路南下。据我估计,这条水路起码得走上一个月。到时候究竟去哪儿,你可以在船上慢慢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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