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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夏放把马车撂下就不管了,说是主子爷的意思,用不用让她看着办。

        无奈之下秋英只好收着,蹭掉鞋底的污泥扑去身上的浮尘坐进高篷软座的马车,赵长根驾着马车一路狂奔,把赶着骡车的伙计远远地甩在后头。

        一路顺风,于夕阳落山前终于驶进徽州城,路过人群熙攘繁华热闹的街市,秋英按照提前列好的单子置办许多日后路上要用的东西,走走停停忙里忙外不知不觉已是入夜,为省下路费,也为了安全起见,赵长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把秋英低调地安置在城畿的军营,跟一个常年在军中烧火做饭的老妪宿在一处。

        原本打算在此歇息个一两日,置办好东西就继续赶路。

        秋英又无意中听老妪说,离这不远有座浮云山,以前的匠工都去那里打矿炼铁,秋英听后惊喜不已,想着去那里碰碰运气,万一幸运找到合适的矿源,也省的她千里奔波。

        就这样,秋英跟着伙计为避人耳目天不亮就背着竹篓带上工具匣架着骡车外出探矿,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为了报答老妪的收留照顾之恩,拖着疲乏的身躯强打精神熬夜帮她配菜备饭。

        赵长根乍回营区,为了能挤出更多时间陪秋英北上洛邑,整日忙得脚不沾地,自从来徽州就鲜有见他,秋英知他军务繁忙从来不主动叨扰。

        近日军营气氛与以往不同,传言不知从秣陵来了什么大人物,不光每日操练时间延长,起早贪黑刀枪棍棒轮番上阵军中士卒叫苦不迭,就连整日无所事事的军士长都秣马厉兵亲自督军不敢有一丝懈怠,像赵长根这种级别低的百夫长就更不用说了。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知道的还以为马上要出征打仗去。

        营区一顶新搭建的敞亮宽阔大帐中,红毡铺地,金烛高燃,从案席到暖榻一应用物面面俱到。

        坐北朝南对门的大红翘头案前正襟危坐一人,闪动的烛光下只手翻动竹简,自右向左一目十行,案上堆砌着几摞已看完的简册。

        那人剑眉紧蹙眉梢挑起,下颌绷紧面容酷厉,另一只手匀速转动手心的珠串,低头看着竹简一言不发,帐中立着两人,一位是徽州郡守刘琮,一位兵马督军胡长平,两大地方军政之首齐聚于此。

        帐内鸦雀无声,静的只有火烛燃爆声跟帐外士兵此起彼伏的操练声。两人双手紧握垂于身侧站定一旁,耸肩塌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时间慢得好像凝固气氛极其凝重严肃。

        “有何话可讲?”案前之人掀眸突然发问,声音沉厚威严,气势慑人。

        二人低首不语,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先言,眼神躲闪不定,内心极度惶恐。

        此刻坐于案前之人乃九五之尊,掌握生杀大权的王者,只消他一句话哪怕自己在地方官至首一,官威盛隆,于他面前与蝼蚁无异,信手就能将自己捏死。

        裴衍见两人呆若木鸡,哆哆嗦嗦的怂样儿,气更不打一处来,怒极之下猛然将手中竹简掷出,稳准狠朝刘琮的面门飞去,重重砸在他的一侧额角,竹片锋利鲜血顺着眼角面颊嘀嗒在地毡上,吓得刘琮顾不上面上血污扑通跪地,全身觳觫不止。

        胡长平见状不好,忙趴跪下去,呛呼不止:“君上饶命,君上饶命……”

        裴衍推案而起,踱步走到近前,暗影笼罩,吓得两人肝胆俱颤面色铁青。

        “汝等是认为天高帝远鞭长莫及就可以高枕无忧毫无忌惮,目无纲法肆意妄为?还是认为孤眼瞎心盲昏聩无能,导致君暗臣蔽,各个作威作福飞扬跋扈?”

        “君上息怒,君上息怒啊!罪臣该死,君上盛德,求君上饶命!”二人连声哭求

        “水至清则无鱼,孤一向宽严有度,法礼相济,到头来竟豢养了你们这些饕餮之徒。孤不奢望尔等拔葵去织爱民如子,但至少也得懂得盖天者、云也,贪念嗔痴如焚身之火,为官者当克躬笃行知止常止!”

        “君上圣明,君上仁德!”

        裴衍竖眉冷眼,居高临下俯视着趴在地上如哈巴狗一样不省心的玩意儿,目光凌厉如刀,面容寒肃如冰,沉声道:“孤早些年就曾留意徽州各县,明明钟灵毓秀鱼米富庶之地,却民生疾苦食不糊口,此次若不是虞池秋氏入京讨债,尔等当真没人能治的了你们!”

        说着,火气愈盛,毫无防备一脚重重踹在胡长平宽厚的肩膀上,直接让五大三粗的胡长平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抬声怒道:“军政司每年拨给徽州军的军饷不在少数,除去军费开支必有结余,那钱呢?为何逼得秋氏为了区区三千铢公然在王宫大殿上讨价还价!”

        胡长平遛遛爬起,继续保持跪姿,知今日大祸临头,避无可避只能听天由命。

        不等二人反应,裴衍抬声高喝,雷霆万钧:“郡守刘琮一方之首在其位不谋其政,德不配位贪赃枉法,私产充公,即日起革职流放象郡极南之地。胡长平自领军中馘耳之刑,罢黜爵位军功等一切殊荣,贬为末等病卒贬去西南蜀地戍边从战。”

        令下,二人瞬间瘫软在地,小命保住,活罪难逃,裴衍无疑是生生断了他们下半生一切念想,睁眼喘气活着受罪。

        帐外宝如端着茶汤静候着,眼观鼻鼻观心,光听着动静就心惊肉跳,他服侍裴衍多年,很少见他咆哮如雷失了稳重,心中暗揣,这次里面两位怕是凶多吉少了。

        没一会两人就被传令拖了出去,瞧那那生无可恋万念俱灰的样子着实可怜,宝如惋惜摇头默叹了一声,随后掀帘入内。

        双手捧着茶碗稳稳放于案上,动作轻柔小心谨慎,生怕弄出什么动静。立于一旁,凝神屏息察言观色。

        见裴衍渐渐气消端起碗小酌了一口,随手拾起一扎竹简正要翻阅,宝如佝着身子上前小声请示道:“禀君上,徽州郡丞王喏前来恭请君上临驾郡府,备美酒佳肴为君上接风洗尘以尽他地主之谊,现人还在外边候着。”

        裴衍放下竹简,余气未消哼声道:“还真会见缝插针,瞅准时机。”

        浮云山距军营来回一昼的路程,一连三日秋英两点一线往来于此,浮云山虽山势平缓但山脉伏延叠嶂近百里,一眼难断尽头,即便带了司南罗盘也不敢贸然入山,万一途中迷路或者中了瘴气后果不堪设想。

        依据断矿法,寻龙看缠山,上有赭者,下有铁,以山荣见之,其已两山对峙,取低洼处尤聚。

        秋英取其窍门以外围点测的方式进行勘探,几轮下来结果都不尽如人意。遭坑掘地虽偶有矿石裸/露,但经传统火爆法勘验,难以成形,杂质多纯量少,即使勉强开采后期冶制也是个费时费力的大活计,关键是用它打造出来的兵械韧度不够不承用。

        秋英当机立断决定不再费时耗力,决定按原划继续北上。

        临行前的晚上,秋英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恹恹地走在回营的路上,满脸黑灰除了那双黑白相间水灵灵的大眼睛已经辨不出模样,夜里漆黑一团猛的一看还怪瘆人的,身上的衣服已经磨的皱皱巴巴泥沙遍身,扑掸一下都能把人呛得憋气。一双粗麻鞋断了一根鞋带,鞋面破洞露出两个脚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浪拾荒的野民。

        眼看前面不远处就是营区,秋英让伙计赶着骡车先回去,自己独自背着工具箱往旁边沟渠走去。

        这个时辰夜深人静,士兵已经点卯睡下不可能再有人出来,这身脏污回去不好再折腾洗涮,免得吵了同屋婆婆的清梦。

        秋英从匣内翻出一身干净的换洗衣服跟提前备好的皂角,准备借着林木跟土垣掩护在这活水渠将就擦洗。

        夜色阴森如海,只有融融月光勉强视物,秋英擦了身子洗了头,换上一身干净衣裳,瞬间觉得身子骨轻了几分,乌发垂腰一片湿漉漉的,秋英就地取材折了一截树枝,松松地绾了个圆髻固于头顶上,将浣洗完的旧衣挤水收入匣内。

        正准备濯足离开,依稀听到风吹草动的窸窣声,起初不以为然,以为是起风了,可渐渐越想越不对头,林子里的夜鸟放声啼叫,显然是受惊,秋英竖起耳朵,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在阒静夜里那种明显的簌簌声时起时断,几息间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

        秋英下意识把工具匣踢入荒草丛,屏住呼吸,环视四周,下一刻不管不顾拔腿就跑,向着军营的方向没命般地疯跑,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尖锐的树枝划在身上生疼,秋英已顾不得那条残腿发出的阵阵钻心剧痛,脑子一片空白,咬着牙不敢回头一直向前踉跄奔跑。

        此时略显宽阔的大道上,几人骑着马偶尔絮语几句,正悠闲踏马朝这边行来。

        “……君上,这营区条件不比郡丞府,今夜王郡丞执意盛情挽留,君上为何舍近求远回了营地。”

        说话的人正是裴衍的贴身侍卫,卫尉夏放。

        前头马上之人回道:“你当真以为王喏心思单纯,他只是惊弓之鸟,谄媚献恩以求自保罢了,他们几个没一个手脚干净的,只是法不责众,孤只能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不可能一一问责。再者,离了王宫,身边守备薄弱虚空,与其住那金屋银窝,不如宿与军营踏实,你说呢?”

        “还是君上思虑周全。”

        话音刚落,夏放耳朵一动,双目圆瞪,手按剑柄,毫无预兆呛地一声拔出长剑,剑刃锋芒银光乍闪,身后侍卫见情况不妙纷纷拔刀虎视四周警觉起来。

        “还真是不堪念叨,说啥来啥。”夏放冷笑道,而后驱马上前,首当其冲,“护好君上!”

        裴衍哪是任人挑衅甘受保护善茬,一手攥紧缰绳,单手利落拔出腰间赤燚,淡定从容笑道:“不知死活的,知孤饮了酒,这是给孤酒后助兴来了!”

        夏放单刀匹马向着声源处纵马驰去,隐身消失于密林深处。

        留下的人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应战。

        可等好一阵,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侍卫瞪着大眼面面相觑摸不清状况,难道是刺客声东击西欲擒故纵,还是临时出了什么幺蛾子半道改了主意。

        裴衍招招手,示意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草丛发出有节律的唰唰声,一轻一浅,仔细听着又像是人奔跑时衣裾拂过草木细碎的沙沙声,光线暗淡,树影婆娑,不等所有人反应——

        就见一团黑乎乎的庞然大物从荒野密林中窜出来,几个人还没起刀顿时傻了眼,以为是什么丛林猛兽或者那经文里邪乎的孤魂野鬼。

        裴衍攥拳收紧缰绳,于黑暗中虎视鹰瞵,追随目标视线凝定,看着像是个人一瘸一拐朝自己奔来,出于防卫侍卫齐齐举刀上前,这时裴衍抬手示意他们收刀退后。

        喘息间,一个长发乱飞遮住脸面看不清模样的人出现在裴衍的面前,下一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伸手拽住他锦绣华服的袍角,死死攥在手心里,全身止不住颤抖,累的上气不接下气,瘦削的脊背随着气喘上下起伏,迎着月光隐约能看到袖口处露出一截细白的小臂,上面有醒目的道道刮痕,跑丢一只鞋,光着脏兮兮的脚丫蜷缩入泥。

        因岔气肚子阵阵剧痛,被风噎得干哕说不出一个字,用手拨拉开覆在面上凌乱潮湿的头发,抬头仰面望向马上之人。

        从身形姿态判断裴衍虽早有直觉,但冷不丁一见,还是被惊着了。

        “有人……在追我。”秋英脑子已经不转了,不管在她面前的人是谁,出于求救的本能直抒自己的遭遇。

        “追你?”

        裴衍语调拉长疑惑不解。

        这个时候她为何在此?为何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方才的难道不是刺客?可如果是,那他们的目标不应是自己?如果不是,为何会追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无数个疑问开始争先恐后往外冒,一时难以琢磨明白。

        见人皱眉不信,秋英继续说道:“真的,就在林子里……,有人,真的有,不止一个。”秋英语无伦次想到什么说什么。

        裴衍高坐马背,居高临下,俯看着眼前眉眼清秀,娇嫩柔弱的女子,额头渗出一层密密薄汗,脸颊红润,乌黑的双眼睁得滚圆,眼角处闪烁着点点泪光。

        瞧着点可爱,又有点可怜。

        裴衍收刀入鞘,看了眼她紧攥袍角骨节发白的手,眸光深邃,面容和善,挪开按在剑柄上的手不期然朝秋英伸过去。

        正当快要触及她手的时候,秋英心绪渐宁,好似魂归体魄,猛然意识到什么,像是被火星子溅到倏尔松开手,随即往后退了一大步,低头怯怯地喊了声:“主子爷”。

        瞬间恢复那种柔静清冷拒他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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