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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同步设置


睁开双眼前的瞬间,仿佛得以从深海生还。

        谢从安大口的喘着气,试图从不停涌入脑海的声音和画面中挣扎出来。无数嬉笑怒骂的面孔快速闪过,穿梭在各色场景之间,那感觉仿佛在晴空盛夏中忽然浇下鸣雷暴雨,狼狈降临的猝不及防。

        当所有嘈杂都终于散去,周身的一切清晰可见。明亮的光线透过层层绿叶落在轩窗,微风吹入半开的缝隙,熟悉的烟火气息让她想起田埂间的童年。

        “主子不如起身走走,待会儿便该吃药了。”

        “主子方醒,可有气力?可要送顶软轿进来,抬您出去逛逛?”

        两个姑娘抢着说话,第二个声音甜脆脆的,倒不难听。

        刚想开口就是猛烈的咳嗽。谢从安挣扎起身,即刻有人扶在了后腰。浑身的酸痛让她忍不住低吟,面前忽然多了盏萦着热气的茶。

        奉茶之人微含着消尖的下巴,眉眼细致,嘴角旁各有一颗浅褐色的小痣,笑起来便会落在酒窝里,只可惜能看见这副模样的人少些。

        扶她的小丫头随即退入视野,丰润的脸颊十分讨喜,圆圆的眼睛看来看去,像只不安的小鹿。

        “什么时辰了?谢广何在?”一开口就发觉嗓音嘶哑难听,谢从安皱着眉摸了摸喉咙。

        奉茶的丫头飞速扫来一眼,照旧低着头。小鹿倒是回禀的异常仔细小心:“眼下未时过半。隔壁郑家不知怎么又闹了起来。因吵的实在厉害,怕惊扰了主子,老管家便带人过去送些东西。”

        侧耳听了片刻,外面的确似有声响。

        谢从安只觉得胸口有怒火涨涌难耐,心念一动责问已脱口而出:“第几日了,怎得还不安生!”语气里的厌恶和责怪却将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心内忐忑,扫一眼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跳床便跑,脚下绊个趔趄也顾不得分毫。

        两个丫头忙起身上去扶她。小鹿口中还小声解释着:“小姐莫气,怎么…都是诛灭九族的大事…”奉茶的扫了一眼两人,脚下有意迟了半分,停在了门口。

        “主子近日还是不要出去。外头太乱……”

        刚到檐下就听身后传来小鹿略带颤抖的哀求,谢从安愠怒之中竟然想笑。这古怪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怀疑自己莫不是神经了,目光一转又落在了眼前这排古色古香的屋舍上。

        这院子格局有些怪,左右两边的房屋有意倾斜相对,远处廊外满是青翠植株。屋檐下也垂着婆娑枝叶,门前是几棵枝干嶙峋的矮脚灌木,看样子,像是梅花。

        走入院中才突然醒悟自己无可去处,她只好深深呼吸一回,将心内的憋闷都吐出来。

        怎会忽然重生,她也不明白,这个大乾谢氏的身份也不知道是怎么选的,只知这位宿主失怙失恃,由爷爷忠义侯一手带大,是族中史上最年轻的家主。

        这位自小学习着如何管理家族庶务,一言一行都被身边人盯着,日子过得不大舒心。可又好在身份尊贵,有爷爷宠爱,也未经历过什么寻常人家的苦难。

        目光一闪,远处有人穿廊而来。前面的小厮一路小跑,后面跟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神情肃穆。

        “谢元风?”

        一个名字忽然浮上心头,跟着又出现了谢以山。模模糊糊记起这两个人,谢从安的眉头狠狠的拧了起来。

        十岁那年,族中忽然送人入府,只曰为家主帮手,免谢侯劳心。自此,大奸似忠,口蜜腹剑的两个便将她仅存的幸福生活也画上了句号。

        “小姐快快更衣,有圣旨诏见。”

        知道与这二人无关,谢从安轻轻松了口气。

        小厮嚷的急切,她还未开口便听有人呵斥一句“规矩”,小厮扑通就跪在了面前。想起方才跪地的丫鬟,谢从安对这府里的规矩有了好奇。只见那小厮不停与小鹿使着眼色求救,怎奈对方一直低着头,未能瞧见,那人急得一时五官乱飞,谢从安便又没忍住笑。

        “小姐醒了就好。宫中突然来人宣诏……不知……是否族中又出了乱子。”

        老人片刻已行至了檐下,谈吐恭顺,容色坦然,断句却露出了些许的尴尬。谢从安只做未觉,笑着点了点头,吩咐小鹿回房更衣。

        这位的身份和往昔记忆都记得清楚,除下日常府中的庶务,这对幼主老仆之间并无什么特别故事。

        口中忽然被塞入了个甜的东西,谢从安被齁的皱眉,下意识要吐,忽见身旁小鹿一脸的慌张害怕,疑心是否有毒却不小心咬了上去,顿时被酸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主子,那个含着,嗓子会……会好些。”小鹿可怜兮兮的模样让谢从安将心里的怒骂默默收了回去。她猛咽着口水点了点头,抬起手由丫鬟们服侍更衣,顾自的东瞧西看,直到被按去了妆镜前头,忽然想起方才送来的消息。

        谢颜郑三大家族因相助王氏建立大乾,登上帝王之位,世代享有功臣之尊。谢氏尚武,颜郑两姓门第书香。三方文治武功,各安一隅,与大乾王朝已共享了百年繁盛。

        她的爷爷忠义侯谢毅,因病远离朝堂十年,没料到竟又被卷入了党阀之争。

        此事源起是右相莒城。他对世家大族这等特权阶层一项不齿,为了能与之抗衡,穷力结党,极善钻营。前年除夕,因守旧派的司马左相急症离世,他便领着几个新任官员对世家大族口诛笔伐,生尽能事。就连谢从安这个小小女子也被拎出来奏了好几本,让她在府里好生头疼了一阵子。

        这个莒城的行事再差,衍圣公那等神仙还是不敢轻易沾惹的,颜家自也不屑于理会;郑家的老爷子年事渐高,也常常的申告不适,不与朝政,瞧上去也无甚要紧关系。这一番折腾下来,三大家族中也就只有忠义侯府被拖了下水。

        待谢从安风风火火的抚平了江南府之事,总算求回了往日的安生,却才过不多久,朝堂上又生出了一场灭族大祸,将郑氏一族害了个干净。

        帝王久病,心情也差,遇事总是阴晴不定。近年来一改尧舜明主的作派,将当年弑兄的阴狠恢复了不少。郑家的灭族之罪坐下之后,朝中皆怕惹火上身,一时无人敢劝。

        小鹿远远站在圆桌一侧瞧着谢从安,手中捧着个描画斑斓的瓷器盒子。谢从安瞥了一眼,一盒金灿灿的腌制金桔浮上心头。

        她将满口酸意咽了下去,小鹿却以为是要说话,下意识的避开了目光又忙转了回来,局促着往前走了两步,等着听训。

        这一番天人交战谢从安看的清楚,开口道:“老管家来前想是已经去过了闲鹤亭吧?”

        对着笑眯眯的主子,谢又晴没反应过来,想起答话的时意识到出了错,顿时慌的手脚不知怎么摆,眼圈也跟着红了。

        谢从安无奈的再去点她:“可曾有叮嘱送来?”

        这次算是听懂了。

        谢又晴放下盒子,转身就跑了出去,很快就带回了谢从安意料之中的答案。

        她搜罗着记忆,计较着等会儿会发生什么,忽然发觉那小丫头仍在原地站着,竟在不停发抖。

        谢从安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些下人,竟然都如此的害怕自己。

        身为一个侯府的千金小姐,这事情仿佛是理所应当,又让她不大自在。

        她有些生气,又莫名觉得心酸,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身旁为自己描妆的正是方才奉茶的小丫头,细长眼不停的偷瞄着此处,发觉谢从安看了过来,便低头去揉粉盒中那块小小的丝绸软帛。不自觉的一抿唇,两颗小痣就又分别落在了酒窝。

        谢从安的嘴角也跟着翘了翘,对着铜镜扫了几眼道:“可以了,下去吧。”小丫头应声起身,嗓音是真的是清甜如蜜。

        铜镜映照出桌旁的小鹿,双手在袖中拧作了麻花,忐忑不安溢于言表。

        谢从安刚要开口,却见那描妆的小丫头走到小鹿身侧,脚下一顿,竟斜眼给了个嗤笑。她跟着回身闭门,对着小鹿又是一番从头到脚的打量,眼中有着不屑,嘴角还挂着丝讥讽,待发觉了镜中看着她的谢从安时,面上一下就换成了惧怕,忙将房门关上。

        余处的丫头们仍是各自忙碌着,无人胆敢往四周乱看。谢从安借着镜子观察一番,发现小鹿的衣着打扮的确比其他丫头们都好的多。

        这忠义侯府的大宅,似乎并不像记忆中的那么无聊。

        她默默一笑,领着丫头出门。

        一行人穿府而过,也算见识了长安第一侯府的园林秀丽。那些有着年头经历和普通用钱砸出来的精致显然不同,自有一番高雅意趣。待见了外头候着的那一大队仪仗,她还是一时没能忍住心里的吐槽。

        入宫而已,至不至于跟去这么多人啊……

        谢从安被伺候着上车,一回头发现小鹿也跟了过来,不自觉又多看了几眼。

        这几眼将谢又晴看得手掌冒汗,心乱悬旌,结结巴巴道:“主,主子子莫怕。有侯爷在,皇帝还是要给咱们谢氏几分面子的。”

        小鹿还是不敢正视自己,才说了几句话就将一双捏的发红。谢从安实在有些无语。

        她发觉自己对这个小丫头习惯得紧,可惜记忆里又无多少的实在印象,想了想,伸出手想要安抚一下,不料竟将对方吓的一缩。

        瞧着对方可怜兮兮、泪眼泛光的样子,谢从安按下怒火,强忍着笑了笑,将手又收了回去。

        “你待会儿跟着马车,仍在宫门外等我便是。”她说完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只当未曾发觉对面偷瞧过来的目光。

        半晌后,耳中忽然传入讷讷的言语:“主子大病痊愈,当真是咱们谢氏的福气。”

        那双水汪汪圆滚滚的小鹿眼还是很讨人喜欢的。

        谢从安看了眼面前的小丫头,忽然没了再朝她笑一笑的力气。

        这个谢小姐的蛮横跋扈是在大乾出了名的,对身边人动辄打骂,不开心时取人性命亦是常事,除了谢侯,亦从未对谁有过半分亲近。摆明了是个人见人厌的角色,却因此番重生被塞入了她的记忆感触,被迫仔细体会了一回。

        尚未懂事便没了父母,懵懂之间坐上家主之位,自此连落泪都要三分考量。只因年纪尚轻难得尊重,急欲求成之下错用了严苛重责之法,渐渐的便有族人聚集反抗,更有人在她顾及不到之处变本加厉,寻衅作恶。她也因此而变得更加偏执,手段愈发毒辣。

        恶性循环使得人心尽失。短短数年,谢氏一族已生出无数的蛀虫败类。以忠义侯府马首是瞻的明溪一支眼见要分崩离析。青溪一脉更加低调,远离都城长安与大乾官场,自称“城外人”,直言四节之外不复相见。

        外头不少的政人骚客都在叹息谢氏峥嵘不再。源源不断的挫败感,是每日将谢小姐逼到爆炸的根源。可是谢从安在这点上怎么都没明白,谢小姐的爷爷是家族中最厉害的忠义侯,老人家明明对小孙女很是疼爱,怎么就会任由族中纷乱,也不帮忙管管呢?

        一个小小姑娘做世族之主,怕不是真的被累死了……

        主子半晌也不说话,谢又晴怕是自己惹的不快,揣着打破尴尬的心思开了口:“怎么走了这半晌还未到,也不过几个街口……”

        她一边说,小心翼翼的去掀窗前挂着的那片精致纱帘。

        草木芳菲是个极费功夫的秀样,富贵人家里通常会拿来做床帐和装饰房间的屏风、华彩。小姐却最喜欢让人分绣几层,夏天的时候拿来挂在车上做窗帘,这样既透气又能遮阳光。

        凌厉如刀的白光瞬间刺了进来,晃得人不自觉去躲。谢从安啧了一声,往后一仰,窗外远处,一排跪地的白衣卒犯跳入眼帘。

        谢又晴发觉闯了祸,倒吸一口气,纱帘落了下来。然而主子却未骂她,反是一脸惊愕。不待她开口,谢从安又欺身向前,一手捂了她嘴巴,冷眼示意她祸从口出。

        谢又晴瞪着圆滚滚的眼睛,只见主子又将纱帘撩起,看了一眼就喝停了马车。

        这一路的仪仗过来,引得不少百姓好奇,忽见一个珠光宝气的美貌少女跳下车,众人当即议论纷纷,引得更多人聚拢过来。谢从安只能等着护卫将人群隔开,才得以前行。

        那座高台周围似乎也被这里惊动,人们纷纷看了过来。冥冥之中,有两束目光隔空相遇。

        一双含有万物却又空无一分的瞳孔浓重如墨,下一瞬便将整个世界都吞入其中。那种苍凉悲怆是谢从安从未见过的模样。

        在这样的地方,以这种方式重逢,她的心脏仿佛下一秒就要跳出胸口。

        时入夏末,早晨清凉的空气经历了艳阳高照,更容易令人脚重口干。炙晒惹起的汗意也带起了心底的不安和焦燥。亦步亦趋间,那个思念至极的声音不停在耳畔呼唤着,谢从安心头酸涩,眼眶发烫,脚下才行了几步,就觉着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喉间,只能硬生生的哽住即将离口的哭声。

        “从安,这是福橘,看来好看,却不好吃的。若你将来能看见了,千万别教人哄了去。”

        “从安,其实看不见也没什么不好,眼睛能见到的,未必是真的。”

        “从安,心里能感受到的,才是最真的。”

        “从安,做我的女朋友可好?”

        “从安,我来做你的眼睛。”

        “从安……”

        “从安。”

        “谢小姐。”

        一道深红迎至面前。白面蓄须,尖鼻细眼,眉间还拢着些阴翳,并不温和的相貌却莫名熟悉,令她生出些紧张。

        余暑天气,对方一身整齐的官服,额间却未见汗意。能够这样的平静,不会是个普通角色。

        谢从安调整呼吸,心口默默揪紧。

        侯府闭门谢客已十年之久,谢小姐也鲜少外出见人。方才的那声招呼算不上亲切,这人大抵是从马车上的标记猜出的自己身份。

        面对未知善恶的打量,谢从安的额头已出了层密密的细汗,可是袖里攥着帕子的手好像被什么给压着,怎么也伸不出去。忽然对方侧身行礼,她下意识闪开半步,顺着对方的目光回望一眼,顿时了然。

        不远处果然站着位伛偻老人。对方眉目和善,周身的气势却不同于常。老人的发色与手中拂尘一样雪白,阳光照落在一身如墨的衣袍上,晕出夺人目光的靛。那是上好的官锦经过了十四道繁复工序才能有的绝佳品相,证明着能够亲近帝王、拿捏生死的身份。

        谢从安默默盘算着,四肢手脚具已冰凉,方才微薄的汗意瞬间散得精光。

        老人将面目隐在伞影之下,垂坠的眼皮遮起了目光,唇角挂着丝若有似无的笑。看上去眉目不动,稳如山岳,却分明是连呼吸都有收有放,谨慎的很。

        谢从安心内笃定,此人比眼前这位更不好相与。耳畔忽然响起一声询问,将她吓了一大跳。

        “不知小姐有何示下?”

        这语气比着方才明显恭敬许多。

        她来不及细想,随意嗯了一声递过一块玉牌,跟着朝高台处扬了扬下巴,骄蛮的既淡定又流畅,“我来带他走。”

        傅守诚闻言,不留痕迹的再次扫向她身后。老人层叠垂落的眼皮之下,轻微动作几不可见,搭在臂侧拂尘上的手指微微抬了抬,他便从善如流,接过古玉,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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