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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救人入宫


高台上已将这方的动静尽收眼底。

        郑家事发月余,郑和宜早对任何救助都不抱希望,直至身上的枷锁被拆下,老太监的身份跳入脑海,女子的身份也跟着呼之欲出,他不敢置信的回过头去,百思不解,一时愣在了原地。

        有犯人卸枷,场内顿时喧嚷起来。台上的悲泣求饶和台下看热闹的推搡咒骂此起彼伏,整个刑场乱成一片。

        来领人的兵士已等在了台下。看守瞥了一眼,将身前的郑和宜一搡,见他不动,便啐了一口道:“皮相罢了,究竟厉害的什么。”说罢见他还是不动,瞬间有些着恼,“不过是被哪位领去做面首,跟老子这儿装什么装?”嚷着又上前推了一把。

        郑和宜对那些污言秽语置若罔闻。

        他眉眼轮廓极深,身姿昂藏,过分苍白的容色原应显得人虚弱,却让他看起来似个雕琢细腻的俊美石像。

        看守借着推搡已在他身上抓拧起来,口中的话愈发是不堪入耳。

        “……描花琉璃脆着听,狱中那些个大刑受过来,怕你早是不中用了。就算是带了回去,那位只怕也是白忙一场。”

        众目睽睽之下,这人也不敢太过放肆,见郑和宜仍做不理,只能呲着牙啐了一口,先下去与领人的做交代,待他走下高台行至身侧时才又追了上去,狠狠骂了几句。

        郑和宜依旧是面无表情的走过。翩翩公子质如松柏,多日的牢狱磨难也瞧不见有丝毫的萎靡颓丧。那看守瞧着他背影,忽然就落了气势,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直接闪去高台后躲了起来。

        官署的凉篷下,傅大人正将玉牌交还主人。郑和宜因其面色慎重,便留心瞧了一眼。见玉牌证实了方才的猜测,震惊之余,心头疑云再现。

        谢从安再次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中的笑意微微凝结。

        重逢的欣喜远比不过因他过分清瘦而起的揪心。即便有意努力了几次,示好的笑意也未能到达她眼底。

        她吩咐将人送上马车。郑和宜听了抬脚便走,直到那位内侍官大人身前才忽然站住,折腰一揖。

        那位公公仍是低垂着眼皮,微抬手指,说了两字,似是:去吧。

        少年仪态风雅,姿容清贵,登车落座都是轻衣慢拢的雍容,而这一切都是谢从安从未见过的模样,熟悉又透着陌生。

        身旁忽然传来一句小声嘟嚷:“救他……可,麻烦啊!”说着语气里又有了些哀怨:“……真是好看……”

        谢从安转头瞥了眼那害怕又忍不住要说的小丫头,无声笑了笑,认真道:“他从来都这般好看。”

        傅守诚在两人身后也忍不住默然颔首。

        郑家祸事过了这些时日,郑公子竟能鬓发齐整,行举不乱。被磨去的那些稚嫩钝重令他从仕族惯有的高颈雅举中又生出种不符年纪的冷冽,更加引人注目。

        可惜,这位名满大乾的公子瑾瑜,只怕是从此不复再少年了。

        谢从安浸没在欢喜中,甜的心里冒泡,脑海中忽然有什么冒了出来,所有安慰瞬间消失不见,只余辛酸,呛了她满心满眼。

        那个好看的人早已不在了。他把眼睛留给了她,也留下了一个没有他世界。

        她深深吸了口气,跟着眨去眼中泪光,按下心头难过,笑对远处调转的马车道了声无碍,随后屏退众人,要求自行入宫。

        她嘱咐了谢又晴一番,跟了胡邡安排来的小太监徒步前行,未觉察身后追来的锐利目光。

        日上中天,夏末的炙热让人烦躁,不知从何处忽然卷起一抹微风,将刑场上的旌旗拂动一角。

        不速之客都已渐行渐远,谢小姐今日的这番举动却让傅守诚有些放不下心。

        长安百姓皆知,郑谢两家比邻而居却从不来往。虽是一墙之隔,一个闭门不出,一个常年在外,只说今日是两人第一回照面也不夸张,如何会一见之下就有如此举动?

        郑家之事混沌,这朝堂上依旧是人人自危的时候,谢家怎会一反常态的跳了进来。难道此前的传言不真?又或是唇亡齿寒……

        莫不是世家念在旧时情谊,有意相助于郑家这个独苗……?

        眼着瞧方才的仪仗,应当是被诏入宫。

        这位小家主掌权后频频受挫,暴躁不堪。前有言官弹劾江南府之事,康州那团乱子也才过去未有多时,若在这种难得自保的时候生出了不该有的守望之心……只怕谢氏的气数就真的要尽了。

        傅守诚边想边叹谢从安的荒唐。待兵士折返,确认了圣意,他抬头望了回天,抽出令签,对那群待斩蝼蚁冷冷叱了声:“尔等认命。”罢了抬手一抛。

        高台上哭嚎咒骂又已闹翻了天。然而令签落地,事成定局,木即成舟,再无转圜。

        高大的宫墙之间,谢从安不紧不慢的跟在小太监身后。她也无非是想借着步行让自己好生冷静一回,却听远处那里忽然传来金属撞击地面的响动,抬头的瞬间,只听一个女声远远道:“顺子公公,方才内务府给的东西不对,竟然落下了一件,这可是娘娘指明要的。可是需要咱们再去往内务府走一回呢。”

        迎面远处正立着一队宫女,个个的手捧漆盘。最前头是个样貌清秀的婢女,打扮的要比寻常的宫女更出挑些,领口前缀着一颗黄豆大小的南珠,招人瞩目,说话时微扬着下巴,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味道。一双细眉凤眼直勾勾的望着这边,就等她身前的小太监回话。正巧小太监回过头来,谢从安便朝他点头笑了笑。

        宫里的人,无故不惹是非。瞧这位公公小小的年纪,不知是什么缘故被牵扯在这里头。看样子似是被对方拿捏住了什么,方才回头时乍一看是副笑模样,眼睛里却有隐隐的不安和厌恶。

        那婢女身旁有个宫人垂头缩耳的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扣在胸前,被另一个指着痛骂,不敢乱动亦不敢求饶。女声尖锐,在夹道中更显得刺耳,谢从安却被吵得心烦,熟悉的怒气早已又顶在了胸口。

        远处宫殿的琉璃瓦折射出刺眼光线,提醒着她此时身在何处。召她入宫的圣旨是过了年的头一回,祸福难料,不敢惹事,更不能轻慢。

        “若当真给了,我们这里怎会没有?”骂人的婢女抬起手中托盘。

        谢从安上前几步,只见揭开的红布下是个铜锁,却不见钥匙的踪影,想起方才听到的声音,她朝四周看了看,又估量了一回,很快就注意到那个找茬儿的婢女站的角度有些古怪。

        再将这一队宫女仔细看过。谢从安微微一笑,上前一手拍掉了那位手中的漆盘。铜锁砸落在地,上面的漆纹摔的斑驳粉碎。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未待人开口,谢从安已歉意的笑道:“失手砸了娘娘的东西,从安惶恐。还请这位姐姐报给内务府知道,先调了别的来补。忠义侯府随后便会送银两过来。当然还有给娘娘和姐姐们压惊道歉的礼物,只求莫给各位添麻烦才是。”

        几句话说完,在场之人面色各异,但也确实是暗自松了口气的模样。

        事情终于化解,小太监对着谢从安欲言又止,她抬手遮住阳光,朝前望了一眼,笑道:“咱们还是快些走吧。”

        对方明白过来,讨好的一笑,随即上前继续带路。

        谢氏祖上曾因在拓疆之征中舍命护主而受赐封。多年过去,当年的定国公府已被他们低调的改作了忠义侯府,可皇帝对谢氏的恩宠却从未变过。她今日能仅凭自己的玉牌就救下死囚,还敢随手去砸娘娘的东西,这底气已非同一般。

        可冥冥之中却总有种感觉,谢氏像是一尾即将入菜的鲜美肥鱼,只不过未知执刀之人,烹饪之角,甚至是呈宴的时机如何罢了。

        此时再想,方才的几个举动似乎都有些不合时宜。

        谢从安回过味来,发觉手心还攥着方才救人的那枚玉牌。这动作似是身体的旧习,大抵是为了寻求安心。

        她无声叹了口气,但一想起那人,瞬间又笑意难掩。

        小太监回头一瞥,正瞧见了这喜不自胜的一笑,困惑瞬解,忽然懂了为何干爹会唤这位小姑娘作“贵人”。

        十年前,民间有贵人歌风靡一时,词曲郎朗上口,连垂髫总角都会唱上几句。皇帝令人上殿献技,演绎至定国公救主一节时,词曲夸大,令人心惊。那日的惊险,至今宫人们都记忆犹新。

        当时,在场之人无不噤若寒蝉,直到皇帝大笑三声,赞定国公忠良义举,是为大乾之福,欲赐封谢小姐公主之位被忠义侯当场婉拒。因此,皇帝便又改赐了无数的田地金银。自那时起,长安城外大半土地都被列在了这位谢小姐的名下。谢侯也因恶疾缠身而退出朝堂,亦未再迈出长安城一步。

        干爹对忠义侯敬重,私下几次都赞这位活得明白。干爹说过,所谓盛宠不过是些封口的蜜糖,若全吃下去,便只有烂牙烂嘴,肠穿肚荒的下场。

        如今圣主或是在等谢氏这棵大树自己烂透。毕竟他们祖上有功,不能硬啃,总要忌惮那些文人笔墨。不过眼见着郑家出了这等事,以后这些拿笔杆子的大抵也都会老实些了。

        一抬头见干爹从书房里出来,小太监忙回身招呼紧走几步。谢从安也认出了那位公公,眉眼弯弯的送上一笑。

        胡邡想起方才刑场上的一番来往,心中仍是感慨:谢氏小女灵动乖巧,笑起来的天真烂漫,藏也藏不住。只可惜又是这样的幼稚单薄,又当真的惹人怜爱。难怪忠义侯会如此溺爱,又缴尽心思,为之谋划深远。

        “谢小姐,圣主正问您呐。”

        他颤巍巍的拱袖抬手,谢从安正巧步上台阶,顺势还礼,随着窄袖一比,转身看了看面前那块朱红描金的插屏,微微颔首,凝神静息走了进去。

        满室厚重的沉水香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坐在黄金案后。只是那容颜垂败的模样与记忆中的皇帝判若两人。

        谢从安用力压住心头惊愕,按着规矩谨慎跪礼。

        “臣女叩见吾皇,吾皇万岁,大乾万年。”

        “谢从安……”

        许久未闻的嗓音低沉,惊起风蝶无数,又似磬石重磨,落在心上。

        “……朕方听胡邡说你救下了郑家公子。”

        “小女不敢欺瞒圣上,的确如此。”

        “戏言说‘郑谢不两立’。你们两家比邻而居多年,却连打更人都要东西分算,你怎会突然与他亲近起来?”

        “圣主明鉴,小女与郑公子的确从未有过亲近。只是今日入宫时莫名绕了远路,正与其撞上……匆忙一瞥……惊为天人。”谢从安目露羞赧,满面红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说完了这番话,她才发觉胸口已如擂鼓。待座上传来松泛的笑声,那颗悬着的心脏也总算落归原位。

        “你这促狭鬼倒有几分谢侯年轻的影子。郑如之文采斐然,瑾瑜美名传遍天下,多少人为之倾倒。怎么到了你这处却只得一句爱美之心?若郑老爷子泉下有知,可不要被气活过来。”

        皇帝笑了,她自然也要笑。

        郑老爷子早已被斩首示众。氏族中受到牵连的人也在大乾各地被一一处决。这些日子杀过来,已只剩下些家生奴仆了。虽不知郑和宜为何会混在这些人中,她却莫名庆幸对方没有提出让她再另救他人的话。

        诛灭九族的重罪,上万条的性命,连刑场上的泥土都被染的殷红。郑氏的百年书香,几日之间就断送了干净。这番“伴君如伴虎”的体会,但愿此生没有第二回。

        谢从安双手拢膝,喃喃自语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安没有慧根,却知道红颜枯骨,于貌如是,于才亦当如是。”

        那副怂怕又要犟嘴的小女儿模样逗得皇帝直笑不停,甚至轻轻咳了几声。王戟瞧着满脸羞红的少女,忽然敛了笑意,扶案俯身道:“既然如此……这佛法,你究竟懂是不懂?”

        “非法,非非法。佛曰,不可说。”

        微微翘起的唇角天然可爱。少女仍然低着头,瘦弱的身子跪的笔直,鸦色长发自颈边柔顺挽过垂落在侧,身旁香炉中燃起轻烟袅袅,自有一种安逸美好。

        王戟把玩着手中的玉葫芦,状似随意的开口问道:“今年多大了?”

        “小女虚岁十三。”

        “你既喜欢他,朕便与你二人赐婚可好?”

        少女的呼吸一滞,惊愕间便忘了规矩,抬着头望着座上,将皇帝琢磨的神思尽收眼底。

        这位随意主宰臣子生死的帝王,喜怒由心,连图谋都懒得掩饰。可惜她此时尚看不明白,更不知心中忽然翻搅起来的利痛又为哪般。

        一时痛得狠了,她柳眉轻蹙,跟着从容的俯身叩拜,“小女领旨,叩谢皇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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