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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天音谶纬(十)


向西,家国故里,正是暮色终结处,暗夜开始之地。
自废墟中走出,一直到如今回航之路上,伊祁箬心里始终未曾平息过那股不该出现的忐忑。而此刻并肩而坐,越千辰却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
凉风刺在面颊上,她低下头,就那么深深的看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不知不觉,竟也看了许久。
——直到,越千辰在她身边沉声的开口,一句话问得莫名其妙。
“他预见过你的死亡吗?”
伊祁箬的目光还流连在两人的手上,思绪深沉的停在自己的世界里,迎面的风吹散了他本就不算高的声音,她一晃神,抬头看向他问:“你说什么?”
越千辰微垂了垂眸,抬起另一只手,下意识的碰了碰额间的鸽子血。
他默默轻出了一口气,歪过头对上她的目光,问道:“除了出生时的那一箴外,这么多年,你把他藏在身边,他还对你说过什么别的么?”
她恍然变了变目光,思绪一荡,飘回了天音子曾经的那一句话上。
“确实有过那么一箴。”她点了点头,收回目光,映照在他脸上,笑意一勾,继续道:“就在……你第一次见到我那天夜里。”
说起来,若非当初了那么一句话,则对于那位恰逢其时入京朝拜的舒蕣王婿,她未必就会那样的上心、那样的坚信此人不凡。
似乎犹豫了半晌,他方才问道:“他说什么?”
冥冥之中,他就是觉得,她会回答这个问题。
伊祁箬确实回答了。
她看着他的眉眼,将眼前这人一寸不落的收纳入眼底,平静的告诉他:“我的劫,将至,大梁的难,将启。”
伊祁夙素与君羽归寂微服来到青桑镇时,已然入夜。站在迎宾馆废墟之前,荒寥寥的一片,一览无余,她拧了一路的眉眼不由的更深了一层,抬腿便要直接往那废墟残垣里冲过去。
“等等。”
君羽归寂眼疾手快的拉住她的胳膊,在她不善的目光里,他道:“已经过了这么久,若能逃出生天,她定然已经平安,若不能,你现在进去也什么都翻不出来。”顿了顿,他在她的目光里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前端不断飞散出尘灰的地方,低吟吟道了一句:“雷油火垛,不管引爆时谁在其中,都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那你还在这儿废什么话?还不叫你的人过来问清楚伤亡如何!”不顾仪态的大吼了一通儿之后,夙素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废墟,深吸一口气对他咬牙切齿道:“君羽归寂,你听好了,我不管她姓苑的对你的朝野而言有多重要,总之我姑姑若是有什么事,我定然叫她满门陪葬之外,再挖她一族祖坟!”
一边的刻柔听了自家主子的话,心里都颇有两分焦急,这就看出来过去在家,上头的叔叔、姑姑外加一个做皇帝的亲弟弟是有多纵着这位姑奶奶了,她自己再意识不到,可旁观的丫鬟却看得分明,否则哪位端端庄庄的帝姬,敢在外嫁的夫君面前,这样的放肆大逆。
在她说完之后,君羽归寂看了她片刻,目光微微有些冷意。
就在刻柔生怕自家主子冲动之下惹了这位国主陛下动怒,暗自端量着要不要上去替主子解释两句时,君羽归寂却忽然开口了。
——清冷,却不容置疑的声音。
“你放心,”他忽然这样道:“宸极帝姬若然当真埋骨其中,用不着你撂这些狠话,孤自会亲旨了结她。”
伊祁夙素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由自主的就愣在了那里。
一直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参见陛下,国后娘娘。”
是苑姬的声音。
夜上,船舱里,伊祁箬又换回了往日那张源自明荣太子的容颜,两人对坐而食,搁下一盏莲叶羹后,越千辰有意无意的说道:“迎宾馆的动静闹得那么大,你家侄女那头,想必也瞒不过。”
伊祁箬闻此,面不改色,甚是随意的舀了小半碗山药排骨汤,漫不经心道:“我将身边的暗卫留了两个在岛上,已经叫其去给夙素身边的暗卫传信了,告诉她迎宾馆爆破之时,我就身在其中。”
越千辰不出意外的愣了一愣。
看着眼前这个他从未琢磨透过的人,半晌,他无可奈何的摇头笑了笑,不甚情愿,却还是问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讨厌这样处于被动之中,可是,若是眼前的这个人,倒也无所谓了。
“我么?”她抬了抬眼,轻描淡写的一记哼笑,淡淡道:“只是为了成全你罢了。”
越千辰眼里的惑色又深了一层。
她便解释道:“我生死不明,下落不明,即便表面上没什么文章,夙素私下里也定然会去与重华交通,如此一来,只要你一日不让我回拂晓,重华一日不能确认我无恙,你们两个,便不可能和睦相处。”
越千辰觉得好笑,随口问道:“我跟王,何时和睦相处了?”
伊祁箬却对他的问题置若罔闻,继续说着自己的话:“你是舒蕣王婿,如此一来,摄政王必定与世家不睦,到时候朝堂之上自然免不了针锋相对,你们两个,终于就不用带着伪善的面具,继续演下去了。”
他长出一口气,轻轻抿了口茶,似叹非叹道:“你这是逼着我与他对立,对你有什么好处?”
伊祁箬脱口一声哼笑。
“你以为这么久以来,我与你厮混,又是为的什么?”于她而言,他问这问题着实是废话,安然的饮罢碗中的汤,她方才搁了碗,双手叠在膝前,望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想报国恨家仇,我想清朝堂内外,我要借你的手削重华的权,你要与我来一场一对一的较量,也势必不能容忍三足鼎立的局面,是以苑姬不明白,你心里除了想报仇,更有妄图打败我的夙愿,她也就不会明白,为何在重华当权之时,你与我,能结成同盟。”
越千辰徐徐笑了。
是的,她不明白。
——他选择了一段不好走的路,只因为他苟且偷生于人世,除却报仇之外,还有身为一位皇子的骄傲——所谓天之骄子的坚守。
他要打败她。
微低了一瞬眸眼,他看向她,忽然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伊祁箬没说话,等着他接下去的言辞,他眼里泛起疑惑,微微歪了歪头,缓缓问道:“你为什么……让权下野?”
“你不明白?”她似乎有些惊讶,略带嘲讽的轻哼一声道:“呵,当初圣德殿里,先帝的遗诏、臣属的平安,哪一样不是我势必下野的因由?你不知道?”说着,她摇头一笑,渐渐沉下目光,缓缓自答:“不,你知道,这些你都知道。”
越千辰深吸了一口气。
的确,这些他都知道。
那份先帝传位定王,却为宸极帝姬私自篡改为传位皇长孙的遗诏,他知道;她的党羽臣属,均为重华控制之事,他亦清楚,可有一件事,他不知道。
伊祁箬看着他,从那双安稳无澜的眼中,渐渐读懂了一些事。
“唔……”她点点头,了然道:“你问的,是长泽霍氏,六千精兵。”
——长泽霍氏,六千精兵,个个将才,区区之数,可抗百万大军。
他不解的,正是这一点。
他说:“你背后有长泽,若你想,即便圣德殿势必就擒,那踏出紫阙之后,你有的是机会可以回环反转,反败为胜。”
可是,她却选择了岿然不动,就这样让权,就这样下野,就这样,成了败军之将。
这便是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他都没有相信,她是真的输了。
——总觉得,这不过又是她手下一场千结百转之局罢了,而这局中妄图困圈之人,则正是自己。
在他的质疑里,她却平平静静的断言道:“不能。”
越千辰瞳孔微微一缩,目光仿佛又深定了一层。
她垂了垂眸,散去眉目情态,怅然里更有凄惘,半晌,道:“舅父将长泽军交予我时,曾让我答应,在一个时限之内,不能让他们上战场。”抬起眼,她抚着腕上银环,继续道:“这些年,我曾零星调用过个把军将,但却从未让他们集结踏入过战争之中。舅父的话,就算以性命为代价,我也会护全。”
他一惊,没想到会是这样无端的答案。
——霍子返的嘱托,真的,是因为这样?
从她的眼里,他看不出半点顽笑,更看不出虚假。
即便真假交错,谁都不能信谁,可在此事上,他却还是相信。
——他相信,她是不会拿霍子返来骗人的。
——那样近似于信仰的感情,他亦有所经历,是以,他相信她。
他问:“那个时限,是多久?”
她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告诉你,我傻么?”
越千辰反应过来,亦是一笑,摇了摇头,直叹自己的可笑。
是呢,这问题怎么能答?否则,她又怎会从开始便只用‘时限’二字来说话?
片刻后,他忽而感叹起来,“怪不得,当年……苦战那么多年,都未曾在战场上见过长泽精兵的影子。”
她微微一怔,心底有些发酸。
他看着她,想了想,问道:“当年……当年梁夜之战,你可有想过若是大梁败了会怎样?你就那样笃信,你一定能赢——一定能赢太子栩?”
伊祁箬许久没有说话。
“嗯。”
——默然片刻后,她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却叫他周身一震。
她异乎寻常的平静,说道:“夜国之中,够格与我较量的,唯有殿下一人,而大梁,却不只有我一人。这场战争对我来说无非两个结果,在这两个结果里,大梁都不会输,唯一的区别在,夜国,是存是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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