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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天音谶纬(十一)


回身见到苑姬的那一刻,夙素只觉得一团火在脑海里轰隆炸开,如同绽放在九重云霄间的烟火,盛大而不容忽视。
她猛然间甩开君羽归寂轻握在自己胳膊上的手,一步上前,紧咬着牙狠狠道:“你竟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苑姬站在她面前,闻此,却是轻拢了拢披风,漫不经心的往她身后的废墟投了一眼,继而,唇边洋溢起一抹清淡却乍眼的笑。
当下,夙素就要上前,手里的巴掌已然轮了起来,却在一步未迈彻底之前,被君羽归寂死扣住手臂,拦了下来。
夙素回头恶狠狠的瞪向他,对他的阻拦不满到了极点,可君羽归寂却只是极具安抚之力的望了她一眼,随即亲自上前一步,将她挡在了自己身后。
从嫁入王室开始至今,苑姬倒是从来未曾见过君羽归寂以当下这等目光看向自己——冰冷如五月天山雪,唯寒而已。
他定定的望着眼前尊之敬之的嫂嫂,半晌,沉声道:“皇嫂,宗室女眷无皇命不得出京的规矩,可还没废。”
哟,可是青出于蓝,竟然都会用祖宗家法来压自己了,苑姬听着他这句话,脸上却是渐渐浮上一团怅然。
她满怀追忆的目光温柔的望着君羽归寂,怅惘道:“遥想昔年先君在时,国宫中一同教养幼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今朝……黄口小儿已是顶天立地的一国之君,自有贤妻在侧,和鸣铿锵,却是再不需要兄嫂的护佑了……”说着,语气渐渐悲凉了两分,她扭过头叹道:“眼见如今,君上是真长大了。”
那头,伊祁夙素听着她的话,只觉得胃里一阵不舒服,直想回头呕两下子方才痛快。
君羽归寂看着她的目光微微一动,随即,却是又深重了十分。
“作为幼弟,寂依旧尊重皇嫂,然身为一国之君,对待将整个家国至于危险之境的人,这山河之重,便不容许孤考量亲情。”他字字森冷庄严,在这一刻,一身常服掩不下国主之尊,即便是对着有教养之德的皇嫂,他也并未宽容半点,“先君后人,皇嫂的教导,孤一刻未敢忘怀。”
苑姬眸光一深,片刻,却是笑了。
她点点头,一时还抚了抚掌,道:“很好,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孩子。那么请问君上,又是打算如何处置皇嫂呢?”
她说完这句话,后面的伊祁夙素也将目光锁在了君羽归寂身上,一动不动。
深暗的沉默之后,他忽然唤了一声:“阿措,”
后面,一轻装单薄,颇有些病态的秀气男子走了上来,拱手致礼,在一旁无声听命。
君羽归寂看着眼前的苑姬,话却是对旁边的公孙措说的,只听他道:“连夜护送襄德国后回逐明国宫,在迎宾馆之事未及大白之前,后禁足韶华殿,不得出。”
“属下遵命。”
公孙措领命,带着几个人朝苑姬走过去,恭敬的一个请字,引其转身而去。
然而走出去没两步之后,苑姬却突然停了停脚步。
“国后娘娘,我不是会善罢甘休之人。”
她背对着身后的君后二人,柔滑的声音顺畅的传来,带着波澜不惊与坚韧不拔。
夙素看着她的背影,如今倒也不似最初一般急火攻心,镇定着听进她的话,不由眯了眯眸子。
苑姬顿了顿,继续道:“为天下苍生虑,您最好还是期盼,这迎宾馆数数亡魂之中,总有那么一缕,是罪有应得的。”
——倘若、倘若,倘若伊祁箬今日不在这里,那这些亡魂,便都死的毫无意义,而我,只要还在人世一日,这家仇国恨,我便一日不会罢休。
留下这一番话后,苑姬提步,便欲走。
这一次,却是夙素叫住了她。
“苑姬,”
语气冷厉却镇定,君羽归寂下意识的加重了一分力气,转头对上她的目光,却是一怔。
——伊祁夙素此刻的目光,冷漠阴鸷,却已丝毫不见冲动。
低头看了眼他握在自己臂上的手,夙素并未挣扎,只是抬眸安定的看着他,从容不迫的说道:“我也有一句话,要对皇嫂说。君上不会连这个机会都肯给我吧?”
默然的对视片刻之后,君羽归寂缓缓的松开了她的手臂。
伊祁夙素看着前头的妃色背影,自鼻腔中长出一口气,一步一步,缓缓的走到她身边。
苑姬没有回头。
夙素走到她身后,两人身量几差无余,她微微往前一倾身,便凑到了她耳边。
一个平静而笃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她听到伊祁夙素用只有两人方能听清的声音说道:“在这逐明国境之上,襄德国后的时代,已经过去。”刻意一顿,她近一步解释道:“就在我伊祁夙素入主逐明中宫之时。”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在听到这番话时,苑姬的眸光狠狠一紧。
然而,伊祁夙素却并未就此结束这段话。
她眸光一眯,给狠戾的语气披上了一件温和的外衣,越发可恨起来,一字一字道:“就凭你今朝做出的事,本宫保证,在你有生之日,定会让你亲眼看到,苑氏一族,如这迎宾馆一般,飞灰于逐明之上,尘埃入海,了无痕迹。”
说完,微一停顿,她后退一步,拉开了同苑姬的距离。
那头,君羽归寂一个眼神的示意后,公孙措一颔首,终是将苑姬带走了。
直到那女子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伊祁夙素方才深吸了一口气,回身,走了回去。
公孙措的手下回禀,废墟里的情理后事尚未完成,眼下依旧无法确认那人是否身在其中。随行的宫监来禀,说是行在已然安排好了,请君后移驾下榻。君羽归寂看着身边一心都在清理废墟之事的夙素,心里遂便猜到了她的意思,却还是不死心的过去对她道:“先去行在睡一觉,我在这儿帮你守着,好不好?”
“不必了。”伊祁夙素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随口想都没想便如是道:“我等着。”
君羽归寂默然一叹,没办法,只能回头让宫监在外围清理出的空地处准备几顶帐子,就在此地安营扎寨了。
这一切,夙素却都未曾听入耳中。
废墟里,迷惘的往前走了几步,她下意识的搓着手臂,许多人曾说过的关于那个女子的话,这一刻,在她脑子里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
她记得,那时和亲逐明之事初定,自己去卫尉府找苍舒离走最后一回酒时,听着她抱怨着对那女子高高在上的不满,苍舒离却是冷冷的一笑,继而有史以来,第一次正视她的抱怨,却是讽刺似的告诉她——“端嘉帝姬,你可知道,形魂并非我手下武功最高的暗卫,她把最好的,都给了你。”
她记得,昔年皇祖父还在时,叔王还是极好的叔王,在她又一次因为小姑姑的管束而去向叔王撒娇告状时,一向言笑相对的叔王却难得的肃色起来,对自己说:“她是我妹妹,要陪我扛起家国事,你是侄女,只要安逸太平的活在我们的羽翼下即可,而她,却也只长你五岁而已。”
她亦记得,那时雪顶还朝之后,她心心念念的世子对她说的那句平静到孤寂无伦的话——终身不娶。
其实,宸极帝姬,姑姑,她是多少人心里的必不可少,她自己都未必知道。
“……有什么恨,能搁到一边,便不要轻易拾起,若是真放不下,那就想着一个你最恨的人、一件你最恨的事,把所有的恨意,都聚集起来,一并恨了,也能省些心神……”
——远嫁之前,那日端嘉殿夜话,女子的话言犹在耳,她现在都能轻而易举的思忆起,那时女子说完这番话后,自己心里是何等想法。
——恨么?姑姑,我是恨您,这辈子都不可能不恨,可是您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我究竟为什么恨您。
“如若她死了……”
君羽归寂无声的走到她身边,看着那强作镇定的面孔,听着她微弱的声音,极艰难的说着这样一句话。
五个字之后,许久,她开合着嘴唇,却都无法继续说下去。
君羽归寂心尖最柔软的地方仿若被什么东西无情的掐住,疼得难以言喻。
他沉默的伸出手,温柔坚定的握住她冰凉的手,仅此而已。
世间纵有千言万语,也终究无法开解每一份悲伤。
能做的,无非相伴而已。
夙素忽然哭了出来。
眼里是急切的痛苦,她艰难的哽咽着,道:“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告诉她,我为什么恨她……”
——谁人可曾体会过,独揽一朝江山,权倾天下,却无法溶灭独那一人悲伤?
这一刻,山河归寂。
梁之西南,有峰命驾。
一座竹篱茅舍之中,玄衣青年于院中置了一方矮案,落座席上,长指流畅轻动,料理着一铺清茶。
落英之中,如画。
落涧踏进院中时,也不由微低着头,贪婪的深吸了一口满溢八方悠逸之气。
“世子,”他近前,语气轻低,朝姬格递上一封信笺,“帝姬的信。”
直等一铺清茶烹毕,姬格方才抬头,拭了拭指,接过信笺,拆开看过。
极清简的一封信,寥寥数字,于他与她,却已道明了千言万语。
“收起来吧。”阅过,他将信笺收理好,交予落涧。
落涧恭敬的接过,照吩咐仔细收理好,从头到尾,却是未曾过问一个字。
院子里,姬格站起身来,负手立于一株琼花树下,朝着东北方向望去,目光久久深切如泓。
碎玉满地,风光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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