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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天音之殒(三)


永安六年九月初五,长泽。
——"你到底是谁?"
——"长泽上一任主人的未亡人。"
长泽台,檐角飞扬,隐隐勾勒出一番深邃出世,浩浩清观中,栖逸着凌驾之气,唯不知,究竟是数十年如一日,还是自那泓玄影隽衣飘渺消逝过后,每一日,都如同旧时那些年罢了。
伊祁箬在今晨回来,此刻正站在他身边,两人并肩望着数十丈外盘膝端坐在台上尽处的人,各自有想。
自天音子被角带回来长泽之后,直到今日,方才头一回踏出了玉衡阁,想来,却也是最后一回。
他来之后,越千辰至此也不过见过他一面,而也只就那一面,却让他听到了那句惊心动魄的话。
那人自称,乃是这浩荡长泽上一任主人的未亡人。
未亡人。
他不知道,身边的女子早在数日之前,也曾因着这三个字而彻夜辗转纠缠,难以释怀。
多重的三个字。
所以,此刻他转头望着身边的女子,启口的第一句话,便是极尽试探的一问:"他和你舅舅……是那样的关系?"
那样的关系?
伊祁箬心头一动,继而脱口一记浅淡轻笑。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竟还得一声调笑:"'那样'?哪样?"
越千辰一怔,旋即却也笑了。
是呢,哪样?
阴阳之数,是自古的规矩,可是又如何?规矩,归根结底,都是人为的界定,几时自己竟也学会了那般狭隘的小家子气?连一句正经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能否认,在那一刻,越千辰心里百转千回之间,却还涌上了一层愧疚。
他摇了摇头,转眼看向她,定定道:"你和我这样。"
伊祁箬面色稍霁。
她的目光远远的落在那人身上,翻来覆去的,想着自己脑子里仅知的那些旧事。
——那些子返想叫她知道的事,那些看起来有头有尾,已是全部,可实际上却只是沧海一粟的事。
事情的最开始,要追溯到哪一年呢?天纪帝在位的一代,果真是好远的事了……
蓦然间,越千辰尚且没有等到她的话,却等来了肩上一沉,余光之中,便见她难得的露出疲累之态,挽着自己的一条胳膊,就靠在了自己肩上。
本该是安逸静好的光景,然而,偏偏却在这日。
他心头一叹,手头一动,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声音飘渺而来,灌入他耳中,说着:"这世上本不该有天音。"
真论起来,越千辰并不懂这话的意思,只是在听到这句时,却是由衷的想要点一点头。
这世上,本来就不应该有他。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他一字一字的听着,听着她在说:"他出生,便该死。是舅父和先帝一起,他们一起救下了他,可是……却又是为着不同的因由。"
这内情,却是着实让他皱了皱眉。
长泽子返,征和先帝……
子返也罢,只是先帝……他惊讶,非但是因着先帝竟也身在此事之中,更是因为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先帝——伊祁箬对自己亲生父亲对称呼,从来都是先帝。
至少他所听到的,从来都是这一句。
他低了低眸,有意的去看了看她,却未在那夺世容颜上看出半分破绽。
紧接着,她说道:"先帝是不信他的天赋,是蔑视那样的无胆之举,而舅父……他从救下他开始,便是为了给自己一个对手。"
她动了动头,寻了个更舒坦姿势靠着他,也靠的更近密了一些。
长久以来,每每想到这一点,她都会感叹于舅父的心智。
有时候,她甚至分不清楚,究竟如谷君所言,天音子是为天所造就,还是说,他是为长泽子返所造就?
"他——是他为自己孤寂漫长的岁月而创造出的陪伴,寄之以情,待之以纵,付之以心血,只为了在这寂寞火宅中求一个相配。"
长泽子返,彼时年少,他便已是那般孤独。孤独到举世之上,无一人能得他青眼,得他自心底往外的喜爱与待见,即便是年少时,曾与他引为挚友的先帝。
他那么个人,明明什么都有,也正是因为什么都有,是以才这般出挑于世,高贵到只能自己亲手造就出一人,以此来于自己争斗、谋算、抗礼、相配。
他那样孤独,却从未绝望。
与她心心念念着子返不同,此刻的越千辰,脑子里所萦绕的,却只有前头那一人。
他问:"他到底是谁?"
这问题,他问过自己也问过别人,至今没有答案。
伊祁箬闻言抬首,望向他讽然一笑,反问了一句:"他是谁重要么?那不过是一个名字——一个天地间从未传扬过的名字,比起天音子这三个字来说,那不过就是两个无足轻重的字罢了。"
她说的,就是她心里想的。
那两个字,曾经或许至关重要,可所有的轻重都留存在了九年之前。至今,即便她再想起那两个字,心里有的,不过也只是感叹罢了。
越千辰终究不明白那么多,不明白那些他从来无缘知晓的旧事,他只是坚持着自己心头的疑惑,想了想,却是换了一个问法:"他姓什么?"
一个姓氏,往往便能代表一切。
而心底某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他,对于天音子,这一点尤为重要。
伊祁箬没有直接回答他,若有所思的与他对视一眼,想了想,她说道:"你应该有猜测吧。"
她想,过去,太子曾将世子引为毕生知己,对于那个家族,他应该不可能半点都不与这个弟弟透露。
果然,越千辰沉吟一瞬,之后便看着她一步步说道:"兄长曾给我讲过一个家族的故事。他欲言又止,而我分明没有依据,却还是会不由自主的,将这个人与那个家族联系在一起。"
伊祁箬垂眸一笑。
这笑意让他不由的蹙了眉,下一瞬,他便索性将自己的猜测道了出来:"他姓姬,是不是?"
她沉了一口气。
越千辰的心也跟着一沉。
缓缓向前踱了两步去,她望着前头那久自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人,沉沉一点头,道:"过去是。"
他不解:"过去?"
深吸一口气淹下眼里的酸涩,她怅怅然有所思,沉吟道:"九年前,在我们的一切开始之前,这世上已经少了一个姬姓之人。"
越千辰并不懂她话里的意思,而且他也并不认为从来不知道那段过往的自己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理解她的意思。
他知道,她也不会再说更多了。
"你为什么……"他很想问她,在圈禁了那人这么多年之后,为什么不亲手杀了他,可是话还未问出口,他便有了些开悟,于是话锋一转,便成了:"是因为子返之故,你才下不去手,故此才将他的命留给我吗?"
她摇了摇头。
想来若是为了舅父,说不准,她还真的会在这一天,亲自送这人上路。
至于如今,把这条命奉送与他,想来,不外乎也是因为……
"我只是觉得,你比我更恨他。"
越千辰听罢,转头默然静望远方良久,未曾说话。
当他举步越过她,一步一步朝那人走过去时,伊祁箬眸光渐深,站立在原地,许久未动。
他走到他身后,望着这人风雨不动的背影,心里的情绪数不清,可是脑海中的画面,却只有一个。
良久,他问:"你能答我一问吗?"
阖眸静待微风拂面的男子面色无绪,声音浅淡如初,含着似笑非笑之意,道:"你说说,我听听。"
越千辰少有的抬手触了触自己额间的鸽子血,缓缓问道:"当年千阙中,我出生那日,你的那箴预言,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你有意为之?"
平稳的声色,生怕说错了一个字。
盘膝而坐的人却是从容,闻此,竟又将那话重复了一遍:"生而折母,弑父亡国。"
不管别人或自己说过多少遍,可此刻听着当年的原版,他心里还是有一种微妙的撞击感。
就是这个人,这句话。
"生而折母是真,至于弑父亡国……"短促的一生笑音,他问:"后来也成了真了,不是吗?"
答案已算是明了了。
越千辰不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八个字能用在这人身上,可是在这一刻,他愿意相信这句话的真实。
垂眸冷冷一声哼笑,他道:"借你吉言,我这辈子没出生便学会了杀人,如今竟也轮到老朋友了,"腰间一柄软剑出鞘,他抬起剑锋,正从后抵在他背上可以一箭穿心的位置,极缓的动作,伴随着他的问题一并而来:"你算过那么多人的命数结局,可曾也为你自己算过?可曾也算过,大限来时,这世上死法百千,又有哪一种是你的归宿?"
坐在那儿的人,周身唯有坦然。
就好像生死于他,早已无区别。
"关于生死,我只有意窥看过一人。"天音子问:"你想知道吗?你可是很在乎她的。"
话毕,他感觉到抵在自己背脊上的剑锋陡然一颤。
越千辰长久未语。
他便笑了,跟着说道:"千辰,你不及她,不过,此事怪她,不怪你。"
"少废话。"越千辰冷冷一喝,话里难得的带上了一丝烦躁,接着到:"有什么话,趁早吐露明白了,我好送你上路。"
他勾了勾唇,抬手慢慢抚上自己的双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怕了?"
"我怕?"他反问一句,虚张声势道:"我怕什么?"
他说:"你怕……她会因你而死,也怕她不会为你所杀。"
越千辰用了极强的意志力,方才使自己握剑的手没有再一次颤抖。
可是将死之人却没有放过他。
他说:"你可以放心了。"
"她无论死在谁手里,终归,都是因你而死。"
"伊祁箬这条命,无论如何,都是要赔在越千辰身上的,如是,你可满意?"
——天音子,他用生命的最后一刻,道出了他的最后一箴预言。
话音落,身后那柄剑锋,蕴藏着无量内力,穿胸而过,生生卡在了他的心脏之中。
那一瞬,他仿佛感觉到了心脏被一寸寸割裂开来的过程,那样疼,却也那样痛苦。
如若一场解脱。
命到尽处,才是他的希望。
意识残存的一刻,他感觉到身后有一人走近,于是,他问了一句:"小丫头……师承何处啊?"
"小丫头……师承,长泽,子返……"
——声音飘渺如来自天际,可他终究还是听到了。
唇边的笑意无力的泛滥蔓延,吸进了此生最后的一口气息,他在说:"长泽啊……"
仰头朝着天际,那双眼,阔别了九年的阳光之后,终于,有那么一瞬的开解。
——不过,也唯有那一声长短——
那一声:"子返……"
——"后来,你可曾哭过?"
——"哭过……九年后,我在那人的血泊中,还了那场哭。"
姬司死了,自此天下,再无子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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