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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裂土为王(一)


伊祁箬是站在霍氏祖陵中,位于子返陵墓边上的那座新坟前时,收到覆水连氏竖旗反叛的消息的。
其时,她第一次在子返的灵前失态——以恼怒至极之心,断绝了食指上的白玉戒指。
而越千辰,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看着她屈膝跪在那座新坟之前,就着那枚白玉戒指落地的地方,徒手挖了一个浅坑,一抔黃土就此掩了那断裂的无瑕。
落地生根。
他看着她收起一身凌厉煞气,迈步从容的走到子返墓前,跪地,恭敬虔诚的叩下三个头。
他听到她说:"舅父,绰绰要走了。"
彼时,越千辰尚且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可是待跟随她身后一并走出陵园之后,她不再掩饰自己冷若冰霜的目光与愤怒已极的情绪,而他,自然也不再沉默。在她身边,他随之加快脚步,同时不由低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竟然没想到?"
他问:"你这么相信连华?"
他想,或许她会否认,如果那样的话,他便会问她那枚断戒的事,可是伊祁箬却并没有否认。
她的确没有想到。
即便造成她对此事如此意外的原因并不明了,可是对连华谋反这件事本身,她的确没有预料到。
想了想,她为自己找到的原因是——她不相信,连华会在连悠然做出那样的事情之后,如此放心她一人在帝都中,就这样远在千里之外的反了。
怎么可能?忠信王,无论如何,至少,他对他的至亲血脉都是一片赤诚的。
不过这些,他并没有对越千辰说。
脚下疾步不减,她眼角偷光看了眼身边的人,没什么好气,硬生生道:"你招徕一人入麾下,许他王侯富贵,即便明知道他不可信,可天下人都看着呢,有朝一日那反骨破土而出,可笑的那个人,就是你。"
看似很合理的解释。
越千辰挑了挑眉,鸽子血的熠熠光辉下,那双极美的眼中却尽是讽刺。
——理由再合理又怎么样?宸极帝姬,从来不是会在乎名声物议的人。
她在乎连华。
她竟然,在乎连华的心之所向。
突然之间的,她脚下疾步匆匆,可身边的那道如影随形,却消失了。
伊祁箬蹙了蹙眉,刚想回头去看看他是怎么回事,越千辰的声音便在这时候传了过来。
微微有些突兀的,他似乎还带着些作壁上观的笑意,在他身后高声的提醒着她:"这才是开始而已。"
——这,不过是开始。
伊祁箬脚步倏然停滞,可是,她并没有回头。
"不,"她冷冷道,一声冷笑就那么轻描淡写的飘逸而出,偏了偏头,她继续道:"千代江是开始。连华……哼,没有万全准备,你当他那样的人,会出这个手吗?"
越千辰眉目一动。
果然,宸极帝姬,即便愠怒之中,仍然是耳聪目明。
她很清楚,连华之后,自己只会听到越来越多的消息——关于世家诸侯,竖旗反叛的消息。
北辰殿里,伊祁箬亲自收敛着要带走的东西,三大侍女就站一旁,各自奉着书籍香药与她选择,看着主上事事亲力亲为,件件皆不假手于人。
越千辰在里头陪了她一会儿,这样的氛围让他生出一种微妙的距离感,就好像自己在这里、在长泽台,就永远都是她的客人,融合不到她的生命中。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深深吸了一口气,他起身朝外走去,却在殿门口见到了林绥。
女子清清静静的站在那儿,目光有些深沉,浅浅淡淡的望着内殿的方向,隔着一道白玉屏风,其实内室的光景,她站在这儿却是根本看不到的。
越千辰始终觉得在这怀林下风气,表姐林绥的魂灵是忧郁的。
他脚步一顿,疑惑的朝她唤了声:"表姐?"
映上他的目光,林绥淡淡一笑,等他走到自己身边时,方才浅声说道:"不朽出事,她又要回去,这一回去……只怕往后再回来,就难了。"
越千辰有些意外。
虽然相识时间尚短,可是他也看得清楚,林绥并不是一个惯于展露情绪的人,可是眼下,她的话里,满满当当却都是忧愁与沉重。
想了想,他觉得,林绥应当也是知道的吧……
是啊,拂晓林氏的嫡女,受教于长泽霍氏家主,这样的一个女子,什么是她看不清楚的?
远在上善若水之境,她却对帝都里波云诡谲的情势一清二楚、对伊祁箬此去所要面对的刀山火海一清二楚,甚至,也对她一去之后,再度回返之路的艰难一清二楚。
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她不能拦着殿中那个多少年来都被自己视如亲妹的转身而去,踏上那条难归之路。
就像那一年,她不能阻止她西去定王大帐,归朝回都,去履行她身为伊祁氏族人的责任一样。
因为殿中的那个女子,她不只是长泽昔日的小姐、当今的主母,更是这整座王朝的帝姬、长泽子返一手教养出的女儿。
她的命,甚至不是她自己的。
她,只能是天下的。
越千辰不自觉间,也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无意义的看去,沉吟许久,却是由衷感叹一句:"她的心在这儿,人总是走不远的。"
林绥一笑,却不知如是,究竟是好是坏。
只是转而想想,她在此时此刻离去,未尝便是一点好处也无的。
"不过这样也好,这就出了事,她这就回去了……"目光不禁朝着霍氏族陵的方向望去,仍旧是毫无意义的,她却似乎真能看到什么,半晌落寞一笑,道:"她甚至来不及悲伤。"
越千辰觉得,这句话,才是真正的悲伤所在。
帝都不朽,永绶王府。
重华是初六那日在留白台收到手下传来关于覆水谋反的消息的。
快马加鞭,等他连夜赶回帝都时,也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多少个昼夜未曾合眼,说不累是假的,可是因着心里还有一重大事,回到王府时,府中上下眼中所见的王上,除却脸色上带着些难掩的乌青之外,那气度凌厉,仍旧还是让人不敢仰望的高高在上,全无半点狼狈之态。
自从年初那件事之后,连悠然被他接回府中后,便一直是一种半软禁的姿态住在这儿,重华的原话是,王府之内,王妃可以任意走动,只是府门之外,半步不行。
好在,不知因何缘由,连悠然却也是始终都在自己的那方院落里好生待着,数月光景,竟也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下来。
只是重华,却从来未曾踏入过她的地方。
是以当此番王上回都,进了府门便径直向王妃的院落走去时,府中上下不知内情的仆婢心里,可谓是各有思量。
"王,"外屋的房门被人生生破开时,本在一旁侍奉着王妃笔墨的绛儿猛然一惊,手里墨也扔了,等看清来人时,连忙疾步过去行了礼,抬首看着重华冰冷无绪的神情,不由得心里发怵,霎时为那边还坐在书案前意欲给远方才反了的忠信殿下写信的主子担心起来,生怕眼前这拥有着极尽英媚面容的王爷回一如既往的行迁怒之事,"王妃她……"
绛儿小心翼翼的盯着眼前的人,目光里不带丝毫松懈,可是启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重华看也未看眼前的丫头一眼,目光一直与不远处的女子对视着,只冷冷吐出两个字:"下去。"
绛儿眉目倏尔更紧了两分,脸上一片为难之色,"这……"
重华没有说话,意识到丫头的违拗,他只是轻轻扶了扶腰间的衡光剑。
绛儿心头狠狠一颤,转头得了连悠然的示意之后,便再不敢多留,福身道了声:"喏。"继而匆匆退下。
外头的门被小心点关上,屋子里只剩下两丛从未和谐过的呼吸声。
连悠然始终坐在那儿,目光平静里带着讽刺,就那么看着眼前这个她曾爱到无望的男人,心里沉寂的如一潭死水。
重华看着她的目光一如往昔,她已经分不清那其中蕴藏着何种情绪了,她只知道,那里面没有热度。
从来没有。
后来,还是她笑了一声,双手扶着书案,微微往后拉了拉身子,出口极尽讽刺道:"兴师问罪来的?"
——有时候连悠然总是想不明白,伊祁箬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她怎么就能糊涂到那个份儿上?怎么就能将眼前这人为着一己私欲所做出来的一切善恶之事,都归咎于简简单单的'性情'二字?
就好像他是性情中人,所做一切莫不源自于情,故此那为其他人带去的所有伤害,也就都可以宽恕了?
宸极帝姬啊!她真的想问她一句,怎么会?你怎么就会这么想?
可这一次,叫她意外的,却是重华。
半晌的沉默之后,重华站在原地,仿佛不愿再近前半步一般,剑眉微动,启口却是给她的一句反问:"你有罪?"
话音落地,他见到了一种足以称之为骇然的神情出现在连悠然脸上。
有罪么?
不,至少连华出兵一事,她并无半点牵涉其中。
可是她自己这么想是一回事,重华却不应该这么想。
他不会这么想。
可是,接下来,她却亲耳听到眼前这个长途跋涉,千里还都之后,首先就是来见自己的男人这样对自己说:"好好活着,你还是永绶王妃。在王府的一方寸土之中,无人会轻视你半分。"
说完,男人转身,提步便欲离去。
对这个地方,他还是不愿意多做一刻停留。
然而在他身后,瞬息的沉默之后,女子突然站了起来。
"那个方向,"重华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他听到连悠然以一种极尽隐忍的态度在对自己说着:"我亲生兄长竖旗反梁,你——能因越栩之故追杀越千辰这么多年,能因越千辰之故跟你妹妹一起灭了林觉章满门的重华殿下,你不迁怒于我,还叫我好好活着……?哈……哈哈……"
连悠然觉得这事很好笑。
他竟不杀自己。
这样名正言顺的一个机会,以重华殿下的性情,他不杀自己,还让自己好好活着。这一回,便换做了她不明白。
自己这条命,他留着做什么?为了在日后以防万一,不得已时还能威胁连华吗?
不,重华殿下会光明正大的迁怒,却绝不会在阴暗之处,行此等不齿于人世之事。
对这一点,她甚至比确定他从未爱过自己更加确定。
重华听到她的疑惑,只是极轻的哼笑了一声。
他说:"不必你提醒,我记得你和连华流着一样的血,我的话不会重复第二遍,你好自为之。"
在他一步刚要踏出去之时,身后的女子又问:"为什么?"
话音里,带出两分急切。
重华偏了偏头,眉目微微蹙着,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为什么不杀我?"连悠然的双手垂落至身侧,望着他若隐若现的侧颜,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说早前无夜之事,你还能顾及着覆水连氏而留我一命,那么如今呢?你不是太有理由杀我了么?你为什么不动手?为什么?"
重华问她:"你觉得是为什么?"
连悠然微微一顿。
随着自嘲般的一声冷笑,她道:"这么多年朝夕冷待,我早已经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自己终有一日能取代姬窈在你心里的位置了,我不指望了,可现在,你竟然又给我希望。"狠狠的摇了摇头,她说:"伊祁重华,你不能这么做。"
重华回身,更远的距离里看着她,难以置信的笑了一声,"你这是想让我杀你?"
连悠然并不想死。
她对他说:"人当然都想活,可我不想自己的命,在你的手下得以留存。"
她只是不想有一天从睡梦中惊醒,脑子里还有一个声音在不断的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能活,只是因为重华不杀。
不杀,却未必是因为不想杀。
重华沉默了一瞬。
之后,他道:"觉儿还小,他需要你。"
连悠然更是觉得好笑。
她问道:"一个将亲子视作复仇工具的母亲?你会让你的孩子有这样一个母亲?"
重华并没有反驳,他平静的点了下头,道:"不错,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有这样一个母亲。"搭在剑柄上的长指微微一动,他眸色一深,继续道:"但我也不会让我的孩子有一个杀害母亲的父亲。"
那一瞬间,连悠然忽然就明白了。
她完全的信了重华的这句话。
"连悠然,你要活着,至于你怎么活,那是你的事。"他说,"等十几二十年之后,觉儿长大成人,我要你亲自给他解释。"
说完,转身而去,他知道,这一回,连悠然不会再叫住自己了。
她心里已经没有了疑问。
那是之后,在跟连悠然说完那番话后离府向紫阙去时,赫焰意外的从暗中现身,向他问的一句话。
"王,您不担心王妃她……"
赫焰并没将那话说完,可是重华却知道他的担心是什么。
于是,他带他说出那四个字:"一心求死?"
赫焰没有说话。
"她不会。"重华摇了摇头,跟着深吸一口气,眸光远远的投向不知名的某处,低吟吟道:"她还有太多的割舍不下,更何况在她眼里,该死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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