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默然不语意相隔,辛酸踏过景如昨
“爹,燕州最近出了什么事儿吗?”
休沐之日,春风和畅。父女俩坐在书房里,李老爹闲闲地看着书,若昭在一堆地方志里翻找,忽然幽幽出声。李老爹随口回答,头也不抬
“燕州?有~也是喜事吧,颜大人回乡……乡里乡亲该高兴一把了~怎么了?”
李老爹抬眼一瞥,又低下头去。李若昭的手停在一册书上,眼睛直勾勾的,落在底下的一行字上
“……燕州自以豪侠志士闻,世代多埋忠骨……”
她忽然合起书册,抬脚就走
“爹,我找着了,就是这册。过两天给你拿回来。”
“好,仔细着用!”
她出了书房就跑起来,回昕明院换了衣服,放下书册,匆匆出了门。
“别拦着我!爷今天有正事!给我找你们主子来!”
龙靖在三楼栏杆上歪着身子探头一看,绮梦坊门口的莺莺燕燕拦着一个瘦小的蓝袍小厮。那人面容清秀,年纪轻轻,此刻正气势汹汹地往里冲。
他眼睛一眯,看清来人。身子一翻,空落下去。脚在二楼的栏杆上一踏,轻轻巧巧地落在一楼
“我道是谁呢,李公子有什么事儿,请,咱们里面慢慢说。”
一众女子退下,李若昭眉头皱着,脚步很快,龙靖把她带到一处屋子里,正色道
“李姑娘,什么事如此急迫?”
“沈常安在哪儿?”
龙靖眼神戒备,她急怒一起,深深吸了一口气
“行,你不说也罢,你只说是否便可。他是不是去了燕州?”
身后一个清远的声音响起,她闻之猛然回头
“我前几天是去了一趟燕州。怎么了?”
若昭咽了一口吐沫,眼神充满期待,声音有些抖
“颜大人……”
“到底让你猜到了……他死了。”
沈常安眼中月光清冷,他眼睫垂下,面色淡淡
“不过,幸而颜欢还活着。若昭,斯人已矣,你不必再追究了。”
她眼目火光失灭,垂下头喃喃
“颜大人……还是……死了?就这几天……”
她面色沉沉,再抬起头看沈常安的时候,龙靖已经离开了。
沈常安负手,静立窗前,眼神辽远,看着脚下的繁华热闹,身影孤高。
她不甘心地问
“到底怎么回事?”
“颜大人年事已高,上一回遇刺归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即便不经此,恐怕也……不过说到底,是我知道的太晚了。”
李若昭低下头
“如果我早点知道祁展在做什么,颜大人是不是就……”
沈常安没回头,声音淡淡
“若你早知,也不过是徒增一人伤怀罢了。”
“卫辕他……”
沈常安转过身,与她擦肩而过
“怪我去晚一步。”
果然是二哥,沈常安没有否认……
那天,李若昭在绮梦坊待了很久。沈常安走后,她站在那个窗口,一动不动。
楼上正可见来来往往结伴踏青的人,晨起一同出了城,日暮又归来,一路洒下热闹笑声。
她哭不出笑不出,心中默念了无数遍
京城,京城。
她看着旭日变成夕阳,直到细弱的新月悬悬地挂在天边。
沈常安再来的时候,她正低着头,从衣服里拿出了自己脖子上挂的凰佩,沉默地看着。他走过去,姑娘缓缓抬起头。眼神明亮,却水汽迷蒙。
她眨了眨眼睛,眉眼弯弯地微微笑,手玩着那薄薄的翠玉
“我现在才知道,这原是个劳什子。做的再好看,也都是骗人的表面功夫。沈常安,抱歉了,打扰你一日,我就走。”
她缓缓走动,步伐僵硬,沈常安扶她一把
“祁展等了你一日,一会儿……”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颜大人拼死护住明月楼的秘密,怎么能让我辜负了。”
她走回李府,果然在后门看见一身清冷的祁展。
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波澜,李若昭远远的,微微仰望着。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恍惚地看清,两人之间,确实有什么东西盘踞在这似明似暗的沉默中。祁展走下来,淡淡开口
“你去哪了?”
她微微后退一步,弯下腰
“殿下恕罪。”
祁展继续上前一步,不容分说把她扶起来,迫她看着自己。
“不在别院等我,也不在府中,也没去邵子庄的地方……你到底去哪儿了?对待和我的约定,你就这个态度?”
她缓缓抬起眼,微微皱着眉,仿佛在他面上辨认什么,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声音幽幽
“……殿下毕竟不是凡人,怎么这么惦记这点儿女情长?”
“……”
“我去了哪儿,就算我今日不说,你迟早都会知道。不像我,殿下不说,我还真的以为什么事都没发生。”
祁展眼神深深,姑娘看他松了手,放松地笑笑
“燕州之事……殿下谨慎,心思缜密,若昭这下见识了,也真心诚服。看来这一条小命一直彻彻底底地捏在殿下手里,我还以为有什么争取的机会,其实,一切但凭君随意取舍。所谓幕僚?殿下,其实并不需要吧。”
她缓缓摸出脖子上的凰佩,在手心里掂了掂,递给他
“殿下向来好手段,这一箭多雕的事,之前,是若昭眼拙。”
祁展微微蹙眉,说的缓慢
“你心思通透,看出来了也无妨。我是想笼络李鸿不假,可我对你……”
姑娘无悲无喜地看着他,祁展的话在喉中一梗,眼神烈烈
“……也是真的。”
姑娘但笑不语,看他不接凰佩,上前一步,想塞在他手中。
祁展忽然退后一步,狠心甩手而去,翻身上马,即刻离开。空余夜晚寂静的巷道上,规律又旷远的马蹄声,越来越远,越来越轻。
悬吊在手上的凰佩片刻便被姑娘收回,她握着失了温的冰凉玉佩,推门回去。
一处房檐上响起絮絮叨叨的声音
“主子,这种事让我来就行了。你伤没好,何苦又巴巴地来~”
“……”
“主子,我看你就是瞎担心。你没看祁展对她动了真心,怎么会再为难她。”
沈常安自嘲笑笑,
“辛苦你跟着来,走吧。”
两人边走,龙靖难得严肃起来说
“主子,我看咱们明月楼得多寻些武林高手了。顾流南在西山道训练土匪,你还要亲自回京来……最近几次遇上的敌手,还都实力很强。”
“我知道了,你先帮我留意着些吧。京中子弟,让惜芙看着些。”
“是。”
随后的日子里,祁展一直没来找她。其实不是他不想,而是没空。
辛寻刚刚离京赴任西山道,还在路上,藏鬼山匪患的事,就已经被人捅到台面。七皇子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消息,急奏圣上,躬请亲自查办。
皇上犹犹豫豫,本欲先旁观事态。无奈几位天机阁老一致以为此事非同小可,直谏皇上切勿掉以轻心。
这样一来,皇上疑心更甚,最后,居然又出人意料地让太子前去督办。
于是,刚刚回到东宫的祁展,还没住几天自己的豪华宫殿,就又奉命出京了。
临走,还是让邵子庄带上了他心心念念几个月的小丫头。
李若昭一身蓝袍,一路上本本分分地做着他鞍前马后的小厮。只是他未曾料到,李若昭此行,也有自己的所图。
祁展顾不上她的时候,她趁机多跑了几趟绮梦坊。
沈常安和龙靖早已不在,意外的留下了惜芙姑娘关照她。她这才知道,惜芙原来也是明月楼的属下。
当初刑场追牢车,除了能与辛寻同行,一路照顾他以外;也是为了借机入京。好在祁展吩咐过,出了兰集城门便卸去枷锁镣铐,一路体面回京,二人也没受太多为难。
明月楼果然知道藏鬼山的猫腻,所以兰集刑场生变之时,有人趁乱刺伤了西山道总督,给辛寻入西山道打开缺口。
而那位可怜的原总督大人,就是兵部尚书刘典力亲族之子,也就是刘培的堂兄弟。他得了家大业大的好处,领了高官,却又无几分才干,故安排在了七皇子曾经治理过的偏僻贫瘠的西山道。眼下因为辛寻接任,已被调职他处了。
一路上,祁展得她日日相伴,已是知足。于是又将其当做自己手下的幕僚,无人时说起的,都是西山道的公事。
两人各存心思,却默契地绝口不提前事。按照祁展吩咐,一队人马一路加速,居然在进入西山道之前,追上了辛寻。
“对了,若昭,辛寻这几日是怎么回事?”
祁展坐在马车里,打起帘子问驾马跟随在外的李若昭,
“此来西山道,辛大人也算回乡,许是近乡情怯,心绪不稳吧。可是他夜夜吹笛,扰了殿下?”
“罢了罢了。人之常情,且让他纾解吧。”
扮成清秀男子的若昭低眉顺目
“是。”
趁着祁展睡觉,她常常假扮传话,钻到辛寻的马车里。坐着大哥马车里的软榻,吃着辛大人的点心,别提多自在了。
她坐在里面,摸摸自己吃饱了的肚皮,无比感慨
“哎~大哥,我现在才明白!‘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这权力啊身份啊,原来这么实在。”
辛寻失笑,她又问
“大哥,眼下也到了西山道地界,会不会经过你家?”
“不会。我家还远,都快到边界了,在玉汾附近。”
“那大哥……你的大哥,找到了吗?”
“瞧你,说的和绕口令似的。在西江道任上,我已经打探过哥哥消息,他三年孝满后离了家。现在,恐怕已经……找不到了。”
辛寻眼神失落,若昭也沉沉郁郁,辛寻拍拍她头,面上淡淡微笑
“我都还无事,你难过些什么?此次上任西山道定阑官府,我打算仪仗齐备,热闹一番,或许,他也能看见呢。”
若昭抬起头笑了笑
“大哥放心吧,你衣锦还乡,他一定会看见的。”
说完,她暂别辛寻起身离开,又驾着马跟随在祁展车架一侧。
一路上春意渐深,西山道虽然穷苦,可是论美景,可是实实在在的天下无双。她一面欣赏沿途景色,不知不觉,想起大哥的家事。
所谓寒门辛家从未出过什么出息弟子,这话并不全对,辛家,原是有过希望的。这个曾经的希望,其实也并不遥远——就是辛寻他爹,辛子霁。
只不过有些事情,已经被时光和人为刻意掩埋,如今,寥寥的知情人再回想起来,面对繁华飘零,纵有一颗红心跃动,也只能永远保持沉默。
辛子霁原是前相国大人申公明的门人,只是因为相知太晚,他还没来得及走进京城的上流圈子,申相国便被皇上问罪,不久后,便满门倾覆。
当时,申相国府上有一个小妾怀孕,月份很小,尚无多人得知。辛子霁年轻气盛,对圣上处置失望至极,一面,又想报申公打破门第之见倾心相交之恩。心一横,便放弃了自己仕途之梦,冒险在抄家的时候,暗中将申公之妾妥善打点,二人伪装成夫妻,连夜离京回乡。
后来,荣极一时的申相国一家满门倾覆,只剩下了这个无人得知的孩子。
他在遥远的西山道出生,起名辛定,字寻归,寄愿不忘家世,此生安定。而他的生母,因孕产期间忧思病结,很早就去世了。
辛子霁成了家后,又有了辛寻,字定然。辛子霁给兄弟二人起了回文名字,意让他二人,一生相互扶持。
当时,辛家微薄,辛定幼年受尽穷苦,虽然辛子霁从未放松亲自教导,辛定懂事后,却还是没有走上文试科举之路。为了改善家中生活,他偷偷拜师学了武艺,天赋很高,随后仗着武艺与胆色,加入了西山道有名的镖局。
辛寻出生后,家里有了辛定跑镖的收入,日子好过很多,他便得以专心学习。十岁便以神童成名,从地方举入岱岳书院。
辛子霁四年前去世,正逢辛寻书院年假,回乡期间。辛寻悲痛欲绝,愿停学业守孝。辛定一力坚持兄弟中一人守孝,让辛寻继续学业以慰父灵。
当年,辛寻迟迟不返京,李老爹特意来了一趟西山道,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成为世上寥寥几个知道辛家家事的人。他带着辛寻回京后,实因惜才,上表圣上,乞陛下怜英才寒门孤苦,恩准辛寻戴孝修学,圣上准奏。
可自那以后,兄弟二人一别天涯殊途,四年未见。
四度春秋,不过几次斗转星移,花开花谢。人世的无常,却已经故人失散,亲缘幻灭。
睡醒了的祁展打起帘子,同她一道看着路边春景。
西山道的一路春景,仍是那桃红柳绿,风吹过,从一边的树上拂下几朵粉桃来,她伸手接住几朵,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虚握在掌中。祁展忽然从马车里探出身子,一把拿去,放在鼻尖下嗅着,眼神深深地看着她。
她催马快走一步,避开那人目光,看着眼前夭夭桃花,灼灼其华。
她些微沉醉,捡起落在马儿鬃毛上的一朵桃花,莞尔一笑,回头望了一眼。但使今春嗅花香,明朝流离又何妨?
相逢不悔惜韶光,笑去江湖安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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