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梁思成的栱梁
阿壮返回摩尔斯礼堂，姐妹会的人还没走。阿壮上前问：“你们知道今天是乔伊斯·华特的生日吗？”立即有一个姑娘大笑着回答说：“当然啦！我们就是帮他庆祝生日啊！所以才在摩尔斯庆祝啊！——你怎么了阿壮？你的眼影全乱了，口红都掉了！你没事吧？”
阿壮湿淋淋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被人勒过的手腕还在痛。难怪他会这么生气……兄弟被开除，敌人们在他楼底下狂欢。
“你们真的非得这样吗？你们这根本就是……根本就是……”
根本就是落井下石。
阿壮一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宿舍，一整个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起来在楼下遇见乔治，立马抓住乔治问来了乔伊斯的电子邮箱。阿壮给乔伊斯发了一封长长的道歉邮件。
“我没有意识到我的投诉会带给你开除这样的惩罚。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责任，实在太不公平了！如果你打算向学校申请重新处置，我会全力支持你。
“我更没想到姐妹会的人会故意挑你的生日举办庆功派对。在我看来根本就没有值得庆贺的理由……我想让你知道，我不后悔对dke的投诉，但我对你怀有深深的歉意。威廉白斯告诉我，你本来想请我吹叶笛。我当时拒绝了，因为我特别讨厌白斯，他说什么我都会说不的。但是现在，我很想对你做点补偿。如果你的演出没有取消，我很愿意参加你们的演出。你的真诚的，壮。”
但是乔伊斯始终没有回复。
阿壮正式参加学校击剑队的训练。除了一三五晚九点到十一点，击剑训练还占去了整个周六。训练强度比想象的还要大。穿上击剑服之前，有一个小时的体能训练。跑圈，蛙跳，横着跳竖着跳青蛙跳，然后又横着躺在地上，头与腿同时抬起，接着又是俯卧撑。男生女生不分性别，在场馆里满地打滚。还没穿上击剑服，就已大汗淋漓。
对阵非常的艰辛。之前阿壮练习击剑，除开让-卢克以外，对打的都是新手。让-卢克虽然不是新手，可是对阿壮一向下手温和。在击剑队，没有人关心会不会刺痛对方了。对阵的都是上过比赛场的真正选手。跟女选手对战还算好，虽然会输，但是女生力量有限，就算被刺到了也不会疼；可是假如是跟男生对战，被刺到就很不好受了。
最糟糕的是，随着对战次数的增加，好像每次被刺到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我们都有那个‘点’。”德瑞克笑着说，“只要你还打算在这里继续练下去，那个点会越来越痛。因为好像每次都会戳到同一个地方——是不是很痛啊？你可以退出的。退出伤就好了。”
一周训练里，阿壮跟德瑞克对战过五次，除了一次5-1，其他全是5-0。德瑞克的进攻快猛狠，完全不因为对方是女生而手下留情。他的剑尖只指向一个方位，就是胸口以上，面罩以下。
女生的击剑服配有胸甲，可是胸甲大约只能护到第二三根肋骨之间的地方；面罩下缘也带着防护的厚布，但是只有护到锁骨。所以，锁骨以下，第二根肋骨以上，唯一的防护只有薄薄的击剑服。德瑞克的进攻全都集中在胸口偏上的部位，三次里总会有一两次打在阿壮的防护空洞。起初一两次还可以忍，次数一累积，锁骨以下出现一片红肿。
“你要是坚持把你的胸口暴露给我，我很难控制自己不打到那里啊！”德瑞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可不是威尔。我会还手，并且绝对不会放过你的漏洞。”
阿壮慢慢摸索防守方式。当德瑞克再次把长剑刺过来时，她机敏地一侧身。对方的剑尖没打在胸口，转而落在了右手上臂。因为德瑞克强有力的进攻，剑身弓成弧形。阿壮轻呼一声。右手上臂被刺。
虽然被刺到，手臂不是得分部位。这一回合无效。
“哦抱歉！”德瑞克后退一步，像狼关心小羊一样凑过来，逗弄捂着上臂的阿壮，“怎么样？手还抬不抬得起来？要不要投降算我赢？”
德瑞克虽然没有得分，却占尽了便宜。裁判重新发令。阿壮一抬右臂只觉得痛。德瑞克紧逼不放，很快又刺中阿壮胸口。
对阵结束，阿壮取下头盔，满脸都是汗水。德瑞克几乎没有出汗。双方握手。德瑞克笑着说：“现在你该明白了，那天你把威尔打翻在地上，不是因为你很会击剑，是因为威尔实在太菜了。”
阿壮咬牙问：“所以你在替他报复我？”
“报复？啊不不。”德瑞克大笑说，“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特别喜欢——看戏，哈哈！有人找威尔不痛快，简直是天大一场好戏啊！如果你跟威尔干了一架，从此跟他再不说话再不见面，那实在太没意思了，是吧？约翰，是叫约翰，是吧？我喜欢你身上的那股劲。所以虽然你的技术烂透了，我还是跟教练推荐了你。我真好奇……真期待呢……以后你还能上出什么戏码呢？”
三月底，阿壮终于画出穹顶与廊柱的图纸。交给杜子腾四张图：一张是穹顶俯视平面图，一张侧视透视图，一张柱头与穹顶的连接分解图，还有一章是更详尽的斗栱部件衔接的榫卯图。杜子腾看得目瞪口呆：“你这是……”
阿壮不无得意地说：“这就是斗栱和梁枋啊！在传统中国木构建筑里是最常见最基础的结构。但是现在已经没人在做了。我给你画图的时候看了梁思成的蓟县独乐寺观音阁。不过观音阁的斗栱要复杂得多，有好多层；我做了简化。”
杜子腾拎着那张注得密密码码的榫卯图：“这个叫简化？”
“已经很简化啦！中国古代木构建筑，可以做到整个房子不用一根铁钉一块石头，这全是榫卯的功劳啊……”
“这些零部件，”杜子腾指着图上三十多个木料规格批注，“你上哪弄去？自己手工造？”
阿壮呆了一下：“唔，如果真造的话，是得找很多木匠；但如果只是一个作品……”
“不能真造的设计有什么意义？不能实现功能的建筑有什么意义？你就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照自己的理想瞎做图……你考虑过我这个楼是什么功能吗？你觉得斗栱跟底下基础部分配合得起来吗？下面一个钢筋水泥的长廊，外头罩一个佛寺木架子，你不觉得违和吗！”
“可是斗栱结构不只用在佛寺里啊！古代的宫殿和民居好多用的都是斗栱。”阿壮毫不退让，“我知道你的楼是纽黑文磨坊河边湿地的展览中心。你不觉得用木头材质本来就更符合当地环境吗？”
“那么瓦片呢？你决定往穹顶上盖什么瓦？青瓦？黑瓦？琉璃瓦？你觉得纽黑文市政厅会同意你在这里盖一个斗栱梁枋的中国佛寺？”
“为什么不行？”
“我说了，榫卯结构木工成本太高，而且……说实话，就算这个在古代是很先进的技术，在现代社会真的用不着了啊！古代没有水泥，用铜钉铁钉连接成本太高，没办法才用榫卯。现在我们用钢材铝材，有玻璃纤维，有各种冲压塑料，为什么还用榫卯？……还有你说的斗栱梁枋——我理解你的古中国情怀，但是拜托现在二十一世纪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把梁思成当偶像。可是，梁思成的东西真的没人看好吗！不会有人看，也不会有人学，更不会有人造，因为那是以前的东西……现在旅游景区那些新造的佛寺，有几个是真正在用栱梁支撑的？有几个不是水泥砖墙糊好了再拼两块木头上去的？……这种木架子的东西，不但耶鲁没人做，清华也没人做！你把全中国、全世界的建筑系全翻一遍，你找出一个做斗栱梁枋的给我看看？”
“我知道没人做。”阿壮沉默了一会儿，抬头很认真地看着杜子腾说，“所以我才想做。王澍他也……”
“又扯王澍。”杜子腾简直不耐烦，“我就看不出来王澍有什么好的。不就是拿了个奖吗！王澍那些房子，真的只能是你既是甲方又是乙方的时候才造得起来。你真的那么喜欢他的作品，你有去他房子里住过吗？你知道他那个象山美院宿舍连窗都没有吗？你知道他造的楼前三次进去就根本出不来好吗！！你知道找不到厕所一不留神就尿裤子了好吗！！天上有座桥，尼玛只一头通好吗！！池塘都是绿毛的好吗！！拜托建筑不是雕塑，是用来住人的，不是用来秀情怀的好吗！！光有情怀能住人吗？你能吃饭吗？甲方让吗？别傻了。你就是没上过班。你在随便哪个建筑事务所上两个月班，什么情怀都可以喂狗吃了。”
不知道杜子腾在生什么气。他怒气冲冲地瞪着阿壮看，好像是阿壮造了那个糟糕的象山美院。要是以前有人敢这样跟阿壮吼，阿壮一定毫不犹豫地吼回去。可是这一次她却没了声。
阿壮从杜子腾桌上拿回自己的图稿，小心翼翼叠好整理好。别人再当屎，也是她自己的心血啊。走时阿壮对杜子腾说：“人不能光靠怀吃饭。可是如果人为了吃饭再没有情怀，人跟狗有什么区别？”
阿壮朝实验室门口走。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杜子腾目光呆滞地坐在自己工位后面，表情落寞，像一条受了伤的狗。
阿壮心情低落地回宿舍。查邮件时居然看到乔伊斯的回复。邮件只有一句话：“亲爱的壮：如果明晚七点你能带着叶笛来斯布拉格楼302室，我将十分感激。祝好，乔伊斯。”
这封邮件是前一天发的，所以约定的就是今晚。阿壮扫一眼时钟，已经七点半。阿壮从椅子上蹦起来，爬到窗前挑了三五片长老了的榉树叶，下楼一路飞奔跑到斯布拉格楼。
斯布拉格楼很近，夹在音乐系与白斯图书馆之间。阿壮冲进302教室，屋里的小提琴奏鸣曲戛然而止。阿壮扶着门气喘吁吁说：“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刚看到邮件——”
“哦没关系！”乔伊斯从钢琴边走过来，风度翩翩地伸出一只手，“我很高兴你能来！”转身领着阿壮走进教室，“我来给你介绍。这是安德鲁，我们的吉他手。这是德瑞克，我们的大提琴手。这是威尔，他演奏小提琴——”
“嗨约翰！”德瑞克冲阿壮怪笑。
威廉白斯保持着小提琴架在肩上的姿势，一手执琴一手执弓，脑袋一动不动，眼珠慢慢地滚了一圈，斜睨阿壮一眼。
“——啊，我忘了，你们俩认识。”乔伊斯说，“本来我们还有一位很棒的中提琴手。可是他还有他的个人独奏比赛，分不开身——”
“杰克离开是因为耶鲁在考虑开除你。”白斯干巴巴地说，“他觉得你可能会失去参加比赛的资格，不想浪费时间。”
“他这么做也不无道理，不是吗？”乔伊斯善解人意地说，转向阿壮，“好啦，壮，我来给你说一下我的作品，你再决定要不要加入。简单来说呢，这就是一个悲剧的爱情故事……”
“哦是的，是一个非常忧伤的、令人心碎的浪漫爱情故事——”德瑞克插嘴说，“一对本应该是仇敌的，星星诅咒的恋人……一波三折，动人心弦，史无前例，气壮山河的悲伤爱情故事——”
“神啊别废话了！就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安德鲁放下吉他，从椅子上蹦起来，“中提琴演奏罗密欧，小提琴演奏朱丽叶。钢琴吉他大提琴从旁伴奏。就这么简单！”
“这个介绍听起来，好像这作品无聊透了……啊大体上是这样的。”乔伊斯有些尴尬，却又温文尔雅地说，“故事情节虽然陈词滥调，但我会在乐器的配合上推陈出新。你知道，中提琴是弦乐家族中经常被忽略的一种乐器。人们喜欢两把小提琴与大提琴的三重奏，以为小提琴可以取代中提琴，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中音作曲有很多突破空间……”
阿壮问：“那你找我来为什么呢？树叶的音调很高，很难作为伴奏。你要树叶是为什么呢？”
“鸟叫。”安德鲁说。德瑞克吃吃地笑。
“我想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中提琴的演奏，而不是纠结要不要加树叶。”白斯干巴巴地说，他仍把小提琴架在肩上，“我已经说了，我可以尝试演奏中提琴。这样我们就得再找一位小提琴手。”
“你的树叶演奏非常打动我。”乔伊斯固执地说，“开头罗密欧与朱丽叶初识的部分，以及结尾朱丽叶知道罗密欧死去的部分，我都想尝试用树叶来表达人物内心的悲伤。我们可以先来完整地演奏一遍。如果你听完了感兴趣，我希望你能留下来——不过，杰克不在，我只能自己拉中提琴。我拉得不好。你只能大致感受一下。”
没有指挥，也没有钢琴伴奏。乔伊斯拿起中提琴，点一点头，演奏正式开始。乔伊斯并没有谦虚，他的中提琴拉得真的不好。中间有三五次，因为中提琴慢了一拍，其他乐器都不得不停下来。十二分钟后音乐结束，德瑞克说：“毫无疑问，我们的罗密欧是个口吃。”
“真抱歉！我糟糕的演奏技术破坏了音乐本身的表达——”
“我觉得很赞！”阿壮说，“这是你写的吗？真的太厉害了！”
乔伊斯显得又高兴又惊讶，却又有些拘谨：“啊？是这样吗？……我不很确定……”
“哦拜托乔伊斯，她只是礼貌。我们都知道，这个作品又老套又无聊。好像老年痴呆的帕格尼尼，拿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棺材盖。罗密欧和朱丽叶。天哪！我奶奶用她的假牙都能编出更有新意的故事——”
“闭嘴。”安德鲁说。德瑞克闭了嘴。
“我不觉得罗密欧朱丽叶有多老套。”阿壮飞快地说，“爱情，生命与死亡，这是人类世界永恒的母题。无论现代或古代，西方或东方，爱情与死亡都可以很轻易地激起共鸣。刚才的演奏虽然没有配合得很好，但是我听见了音乐里的快乐和悲伤。我觉得很棒！我很乐意加入！”
“就像我说的，我们需要一位中提琴手。不是树叶演奏家。”白斯僵硬地说。
“朱丽叶想念罗密欧啦！”德瑞克调侃，“我们上哪给她找个罗密欧？”
“我拉中提琴。”白斯说，“再找一个小提琴手。音乐学院小提琴手多得很。”
“我觉得你的小提琴拉得非常好。朱丽叶的个人独白非常多，对琴技要求很高。再换人有点划不来。”乔伊斯说，“最好再找中提琴手。”
“问题是根本没有专门拉中提琴的人。”白斯说，“你再从音乐学院找人，找的也是小提琴手。我看不出来我拉跟别人拉有什么区别。”
两人争吵着，德瑞克在旁边煽风点火，半天没有结果。阿壮打断他们说：“我有一个想法……可能不一定要用中提琴。有一种音域跟中提琴非常接近的中国乐器，名叫二胡。我觉得……我想……我可以来当罗密欧。”
几个男生面面相觑。德瑞克哈的一声笑出来。
https://www.bqwxg.com/wenzhang/71169/71169679/11163813.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bqwxg.com。文学馆手机版阅读网址：wap.bqwx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