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罗密欧的蝴蝶
钢琴重新响起。一段优柔舒缓的前奏过后，二胡的声音响起。在古典吉他轻快的伴奏下，小提琴姗姗登场。二胡与小提琴的声音相遇、碰撞、合流，一唱一和，一呼一应，仿佛是一对恋人坠入爱河。紧接着旋律一变，大提琴响起，曲调急转之下，紧张气氛骤显。二胡声如琵琶，银瓶乍破水浆迸，与大提琴形成对峙，有如刀剑交迸。
大提琴声音渐转低沉。小提琴的声音重新响起。在忧伤而又温暖的钢琴声中，小提琴音与二胡略显干哑萧瑟的声音重新会合，仿佛一对爱侣在彼此慰藉，彼此许诺。背景音里，钢琴与吉他交缠温存；前景音里，小提琴与二胡水乳交融。这是新婚，恋人共度的唯一一个夜晚。
大提琴音再度响起，空气骤然紧绷。小提琴停止，二胡成为唯一的主角。以为恋人死去，二胡由震惊、恐慌以至于痛苦，钢琴跌荡如癫，吉他急鼓如狂。钢琴吉他骤止，二胡与大提琴凄凉和鸣。既而大提琴止，唯余二胡苍凉枯哑的呜咽，慢慢沉入无边无际的绝望。
二胡沉默，小提琴醒来。然而醒来的小提琴再也找不到二胡，声音起先尖恻如裂帛，又转为凄凉呜咽，配合以钢琴大提琴的悲伤和弦，好像冰雪之下的泉流，细细流淌过听者的心间。
最后音乐完全停止。有大约十秒钟的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安德鲁最先打破沉默：“太赞！”
德瑞克说：“哦上帝。”
白斯声音嘶哑地说：“……我想这样可以了。”
乔伊斯在钢琴边愣愣地坐了很久，才站起来，转身面向大家说：“谢谢……谢谢你们全部……我觉得不能更赞了。”乔伊斯转向阿壮，眼眶几乎湿润，“壮，我——”却发现了阿壮一手抱着二胡，一手捂着眼睛，手肘撑在膝盖了。
“对不起！”阿壮起身，把二胡搁在椅子上，仍然保持着捂眼睛的姿势，飞快地离开公共休息室，冲进旁边的厕所。
厚重的木门关上，阿壮背靠着门慢慢滑到地上。眼泪再也止不住，如山洪倾泄似的汹涌而出。被音乐放大了的回忆，像不可承受的重量，就这样突然地生猛地压下来。阿壮失声哭了出来。
背后有人敲门。阿壮不理。敲门的声音更急。阿壮一面哭，一面听见乔伊斯的声音说：“阿壮——”
阿壮没理他。她接着呜呜地哭了一小会，才发现眼前有人影在晃。阿壮一边呜咽一边拿袖子擦干眼睛，然后发现……呃……有好几个男生，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小便池边……
“……耶……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可能走到了错的厕所里……”隔着门传来乔伊斯有些尴尬的声音，“因为这是兄弟会的宿舍楼，唯一一个女用厕所是那个残疾人厕所……”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音乐学院的室内音乐比赛的决赛部分在斯布拉格楼的演奏厅进行。那天阿壮特意穿了汉服。交领右衽，褒衣广袖，白色凤鸟暗纹绫绢质地，菱纹红罗镶边领口与袖口。阿壮穿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奇怪，然而走进斯布拉格大厅时，是觉得自己好像有一点……与众不同。除了阿壮以外，女生们都穿着晚礼服，男生们都穿着深蓝色或深黑色西装，黑鞋领带。穿着汉服，走在欧洲中世纪风的哥特式礼堂里，走在一大群白人老师同学的中间，情况真的特别像……穿越。
“啊……我想我可能看到过类似的衣服。”安德鲁说，“有点像去年纽约时装周的长袖女装……”
“我知道一些活跃在纽约的华人设计师。”特地跑来看阿壮表演的米亚说，“我猜是verawang的传统婚礼礼服，是不是？——要不然就是给米歇尔·奥巴马做裙子的jasonwu？”
“都不是啦……是……呃淘宝……”阿壮汗。
“淘宝是谁？刚来纽约的新设计师吗？”
淘宝……这实在是个一言难尽的故事。阿壮笑笑说：“他们大概从来没去过纽约——但他们都是最棒的设计师！”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响亮的名号，没有自己的品牌，没有耀眼的t字台；他们用最草根的方式，以最卑微的姿态，把中国风元素汇入到流行服饰设计，把古典美推展到现代人眼前。
唯一对阿壮的着装感到不满的是威廉白斯。
他下定决心不跟阿壮说话，直接问乔伊斯：“你真的允许她在你的舞台上进行她的民族主义运动？”
阿壮蹭地一下火了。她把领口往下一扯，露出锁骨下一横的淤青；接着又将右手袖子一直卷到上臂，露出击剑的一片红肿。阿壮把右胳膊伸到白斯眼前吼：“你觉得我这模样，能穿哪门子的晚礼服？你不爽那把你衣服脱下来给我啊！脱！”
乔伊斯赶紧拦在两人中间：“拜托。拜托你们演完再打……”
“演完以后就再也不用见面了。”白斯干巴巴地说。
“所以要争分夺秒地撕逼。”德瑞克煽风点火，“这是命运，乔伊斯。”
阿壮看着那张脸就真想抽它啊——但还是本着集体主义精神克制住打人的冲动。上台前对白斯说：“你不用喜欢我，可是请忘掉我吧。啊，不能完全忘了我——你还欠我钱！”
幕布拉起，灯光骤亮。观众席陷入黑暗。乔伊斯坐在钢琴边上，德瑞克在大提琴旁，旁边安德鲁抱着古典吉他。阿壮坐在舞台中央，怀里抱着海师傅的蛇皮二胡。白斯站在离阿壮三步远的地方，一身笔挺的西装。小提琴架在肩上，灯光打在脸上。表情凝重而专注。
腾不出人手指挥，钢琴就变成了乔伊斯的口令。钢琴领奏，拉开故事的序幕。二□□柔而沙哑的琴音悠然响起，不久小提琴加入。二胡与小提琴合奏，时而激越，时而缠绵，时而追逐，时而诀别。随着旋律与剧情的推进，所有观众和演奏者一道，深深沉入进主人公的情绪，跟随乐律悸动、忐忑、欣喜、悲伤。
二胡作为剧情的核心，在与所有人的配合中显得游刃有余。几段二胡与钢琴的配合，安宁、深邃，讲述与恋人相亲相聚时的平和喜乐。二胡与古典吉他的配合，好像花丛中一对蝴蝶追逐嬉戏，快乐短暂而弥足珍贵。二胡与大提琴的配合，一时如狮虎相啸，势均力敌；一时又如海浪中的一叶小舟，高峰低谷轮回，惊心动魄。二胡与小提琴的合奏，仿佛无尽喜悦，又仿佛无尽悲伤，仿佛无限温暖，又仿佛绝望到了断人肝肠。
罗密欧自杀。二胡在一阵暴风骤雨中渐趋呜咽，如杜鹃啼血山猿哀鸣，终于嘶哑再不出声。小提琴成为唯一的主角。白斯低着头，整张脸沉入阴影里。琴弓在弦上碾过，有力而温柔。弦音如颤抖，如哆嗦，如风中飘摇的飞絮，如失偶的孤雁在暮色里一声一声悲唤，却再也听不到爱侣的回应。
提琴停止，万众静默。接着响起一声哀婉凄绝的叶笛，带着呼吸，带着震颤，带着悲伤好像又带着希望。叶笛演奏主旋律变奏之后，小提琴、大提琴、钢琴、吉他同时响起主旋律复奏，合奏的琴音在石质礼堂的四壁来回震荡回响。二胡在最末一段汇入合奏，画龙点睛般将整个乐章推向高潮。
演奏结束，观众席的掌声经久不绝。华人观众尤其起劲，喝彩吹口哨不止。因为观众不停鼓掌，演奏者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鞠躬谢幕。
乔伊斯站在阿壮身边，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罗密欧的蝴蝶》没有得奖。室内音乐比赛毕竟是经典音乐的天下，几乎没有原创作品，更别提还有人敢用非西方乐器。参加比赛的大部分是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多的是从业多年的专业演奏家和作曲家，乔伊斯的本科生团队夹在一群音乐家中间，实在显得太业余——而除了乔伊斯，其他演奏者没一个是音乐专业的学生。这个团队，是不折不扣的业余。
结果宣布以后，白斯当着阿壮的面，冷冰冰地说：“我早就说过，评奖委员会不可能接受非经典乐器。”
“闭嘴。”乔伊斯说。
“对不起。我的错。我不应该叫你用二胡。”阿壮道歉。
乔伊斯严肃地说：“谁都没有错！我做我的音乐，不需要评奖委员会接受。没有人强迫我选什么乐器。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他脸上忽然露出坦然近乎放荡的笑容，“反正他们也不给我学位证，分数算个屁啊！我想怎么玩怎么玩。谁在乎结果！”
这话说得阿壮更内疚。
演奏视频上传到网上以后，反响热烈得有点吓人。
古典音乐本身不受年轻人追捧，而耶鲁音乐学院执著于做最冷门的古典乐。在youtube上，音乐学院一般的演出视频，点击量大多在几百左右，能上一千就很了不得了。室内音乐比赛虽然是音乐学院内部最重要的年度赛事，在学院以外完全没有关注度，但是《罗密欧的蝴蝶》上传以后，被中国学生在微信圈里疯狂转发，短短两天时间突破一万，一周内飙到了将近十万。
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学生上网上得实在太积极了，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作品本身，也确实有点奇葩……
最先留言的都是中文简体字留言。大致是这个风格：
“火钳留名前排免费出售瓜子花生薯片可乐……”
“名字叫罗密欧的蝴蝶，所以是跟《梁祝》有关吗？”
“谁能给我解释下罗密欧为什么穿汉服？＋＿＋”
“汉服党表示一本满足！”
接下来出现繁体字评论：
“我用手機聽了一遍，已淚。再拿耳機又聽了一遍，細節更多更有層次，太好聽了，讚！讚！讚！”
“果然二胡傳承還是要靠台灣啊！”
立即有人跳出来：“拉二胡的那个女生是大陆的好咩！”
“她是大陸的沒有錯。但她是跟武協陸師傅學的二胡。陸師傅是臺灣人。”
“樓上你傻嗎？陸師傅明明是香港人。他講粵語好嗎？”
然后两边就谁更能传承的问题开战了……
紧接着冒出一大波英文评论。
其中一些是热爱八卦的学生。
“除了女生全是dke兄弟。所以这是dke告别演出吗？真够感人。”
“谁能告诉我……小提琴演奏的是朱丽叶，另一个乐器是罗密欧，对吗？如果是这样的话，哈！难道威廉白斯演奏的是朱丽叶吗？”
“楼上你正解。lol！”
“演奏罗密欧的姑娘，好像之前控告dke的一年级新生……天哪天哪，究竟发生了什么？”
视频被顶成热门以后，更多校外观众在视频底下热情评论：
“谁告诉那是什么乐器！一辈子从来没见过！太棒了！太好听了！亚马逊上可以买吗？哪里可以学？”
“这是我第三遍听这段表演了！我的眼泪从眼里飙出来了！！8：53开始的那段紧接的两个音符让我的心都滴血了！！10：23小提琴和二胡的二重奏，使我的心完全融化了！就好像两个星星交叉的恋人分享着他们无处可躲的命运，在分别前说最后一次再见（注意二胡和小提琴的音符先分离，然后在11：30分开，然后再度会合，最后在11：51再度分开，好像他们拥抱着不愿分别）。”
“我非常感动。二胡家演奏的好像是她自己的故事。二胡跟小提琴，跟大提琴的合奏太揪心了。大赞！”
“11：55。我的心裂成碎块。”
“弓毛是在弦上摩擦的吗？看起来好像她在拨弦，而不是在推弓。有点像欧洲弓弦乐器，又不太一样。谁能给一把乐器让我摸一下！”
“太棒了！我在英国感谢你！”
“极好的！壮丽的！豪华的！辉煌的！”
“我刚刚才想到他们看上去好年轻。这是个年轻人的原创交响曲。太赞！请坚持下去！”
接下来又冒出来西班牙文、俄文、泰语、阿拉伯文。
“esounaexplosiondeplacerorgánico,ounabrazotanprofundoqueaoravolveraabrazarcadamovimientoesunvinculoquehacequelaproximidaddeloscorazonesseamásmásestrechaymássutil”
阿壮以有限的法语知识读西班牙语，这条评论好像是在说：“这是有机的快乐的爆炸，好像一个深切渴望着回归的拥抱。每一个律动，都使我们的心更加靠近，更加微妙……”
阿壮心里满满的自豪。
从五四以来，中国人对自己传统的质疑从来就没停止，其中当然也包括音乐。当时鼓吹全盘西化的知识分子，有很多以为二胡鄙俗，不足担大道，甚至认为中国根本就没有自己的音乐，而应该全面引进西方音乐。用五四一代二胡演奏家刘天华的话来说，就是“国乐已将垂绝”。直到现在中国音乐仍然是流行、摇滚、民谣这些西乐流派的天下，乐器也被钢琴小提琴一统江湖。连中国音乐家自己也说，中国没有好的音乐传统。
在风雨飘摇的民国，就像梁思成竭力守护中国传统木构建筑惨弱的未来，音乐家刘天华发起“国乐改良”的号召。面对国乐凋零的景况，刘天华强调音乐只论俗雅，无有贵贱，鼓吹提高胡琴地位，并对人们说：“声音之纯正与精微，举世界当推吾国音乐第一。他日西方乐师，必来吾国研究，吾人从事国乐者，毋自馁也。”
我们中国有属于自己的最好的音乐传统。不要灰心，不要气馁。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有一天我们会把中国音乐带到世界的面前。
民族音乐与民族乐器，在今天中国的乐坛，仍然是再边缘不过的位置。但是在边缘，在角落，在街头巷陌，有这样一拨默默无名的音乐家，以自己的努力构筑着中国音乐的未来。阿壮把二胡还给海师傅。海师傅转身把二胡挂回墙上。阿壮趁海师傅转过身时，偷偷给他鞠了个躬。
音乐比赛结束，阿壮进入考试周，忙得焦头烂额，再也没时间想别的事了。一直到五月底毕业典礼，阿壮才想起来，乔伊斯要毕业，他将永远离开耶鲁了。
新生不能参加毕业典礼，只能在老校园的草坪上围观。毕业典礼当晚dke的一拨人在坟里喝得烂醉，阿壮没有喝，就只是在旁边看。两天以后乔伊斯收拾行李邮寄，阿壮帮忙；寄完行李乔伊斯就要走了。
早在三月，乔伊斯本来已经拿到纽约爱乐乐团的录取，可是因为没有学位证的缘故，对方表示要重新考虑是否录取，迟迟没有给信。乔伊斯和安德鲁打算拿暑假去东南亚旅行。
乔伊斯和安德鲁走的那天，阿壮、德瑞克和白斯一起到纽黑文火车站送行。在嘈杂拥挤的旧候车厅，阿壮一直没敢跟乔伊斯说话，只是偷偷拿眼角看乔伊斯。乔伊斯还是跟往常一样彬彬有礼谈笑风生，德瑞克在旁边插科打诨，跟安德鲁一唱一和，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阿壮一直没说话。乔伊斯走前来跟阿壮道别。他问阿壮：“你看youtube视频了吗？你知道我们的演出真的很棒吗？”
阿壮一下没忍住眼泪就掉下来：“全都是我的错！你拿不到学位证，是我的错！你没拿奖……也是……也是我的错……因为我只想着要表现自己……”
“别犯傻！”乔伊斯给了阿壮一个用力的拥抱，接着说，“你真的很棒！如果不是你，我不会遇见这么有趣的乐器，恐怕也没有胆子做这么不一样的音乐。我会像音乐学院那些老头一样，在古典乐的高高楼阁腐烂掉……嘿，拜托，你以为乔伊斯华特要靠学位证证明自己吗？要靠奖状才能写歌和创作吗？……现在我无比的自由。”
他回头给了阿壮一个灿烂的笑，朝送行的人挥挥手，跟安德鲁一起，很快消失在火车站离开的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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