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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初夏,风中已沾有湿热的气息,夹杂着外面的人声飘进屋来。秦株伸手拿起一支笔压在被风吹起的图纸上,指尖不小心划过新鲜的笔迹,黑色墨汁就这样晕染开来,原本简洁凌厉的线条变得模糊缭乱。

        她鼻尖微皱,细密的汗珠闪了一下光,外边的议论声便入了耳。

        “什么时候到啊?都好些年没见了,不知道还认不认得我们哩!”这厚实的声音是开茶馆的陈秀梅。

        “可不是嘛,走了有……七八年了吧?也不回来看看,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啦?”茶馆的常客之一,经营小饭馆的孙玉芬。

        秦株这才听到自己母亲慢吞吞的回答:“我也不清楚,应该就待着了吧。”

        她甚至能想象到外面那几个已过中年的女人脸上绽放出了怎样的光芒。

        果然听孙玉芬尖着嗓子抢道:“哎,秦姐,你可得帮我留意一下啊,我那侄女,孙静,刚大学毕业,水灵灵一丫头,好多小伙子排着队呢!我也是看许蔚这小子品行好样貌好,他俩看着般配!”

        陈秀梅也在旁边附和:“孙静那孩子是不错,性子平静又孝顺,模样也乖巧!”

        秦株放下尺子,头还保持着半低的样子,只嘴角弯了弯,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母亲的声音,心知她多半又是尴尬地以笑作答,便清了清嗓子:“妈,你过来看看我这样画对不对?”

        外面的人这才散了。

        秦芳一瘸一拐地进了屋,走过来看一眼桌上的图纸,低头帮她改了几处,方道:“你爸待会去接机,问你要不要一起?”

        秦株摇摇头,拿着笔修改线条,声音漫不经心:“他们一家人,我去做什么?”

        秦芳转身去里屋拿了剪刀过来,“那就晚上去那边吃个饭吧。”

        秦株接过剪刀,在一旁的布料上比划了几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剪刀的利刃在绵软的布料上“嘶拉”一声裁开,脑海里便剪出一个身影来,模模糊糊,看不清面容,只一个远远的背影,瘦瘦高高,穿蓝白色校服。

        秦株停下手里的动作,又仔细想了想,还是想不起许蔚的样子,她作罢,拿起尺子继续度量。

        许家的房子是这一带最大的老宅,镇上的红砖青瓦都翻新成了冷白的楼房,只许家守着自家的园子,把祖上传承下来的百年老宅打理得如现代水墨画一般。

        涂着清漆的铁门被打开,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进来,停在一旁的空地上,旁边已经停了好几辆车。

        黑色轿车上的人陆续下来了,小孩子清脆的笑声漾了满园,最先下车的年轻女人宠溺地去拨孩子额前被汗湿的碎发,小孩头一歪,脸埋到抱着她的男人肩头,小小的身子一扭一扭地撒娇。

        开门的老管家过来拎箱子,男人空着的手轻轻一摆,自己提了箱子,朝管家笑着点了点头:“钟伯。”

        钟德收回手,也点点头,脸上虽没多大的笑容,眼神却透着喜悦与慈爱。他瞧一眼多年不见的许蔚,又看看一旁虽年过五十却依然身姿挺拔的许霖知,仿佛透过光影看到了曾经的岁月。

        几个人一边朝里走一边说着话,多半是许菲在说,许蔚偶尔答妹妹两句。

        许霖知侧过身子问钟德:“人都到了?”

        钟德顿了几秒,“秦株还没到……”见许霖知脸上要泛起不悦,忙接道:“估摸着也快到了,我去门口看看去。”

        许蔚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抱着小侄女,却也气定神闲,他回头看见匆匆走开的钟德,问父亲:“怎么了?”

        许霖知松了松神情,只摇摇头,见儿子两手都不得空,便伸手在小孙女面前晃了晃,好声哄道:“妍妍,过来爷爷抱,舅舅累了。”

        三四岁的奶娃娃,才不管什么叫累,两只肉呼呼的手往许蔚脖子上一圈,噘着嘴糯糯道:“不要不要,要舅舅!”

        “舅舅”的音她还读不准,听起来像“揍揍”。

        许菲噗地一声笑了,伸手轻轻拍她的小脑门,也哄道:“舅舅给咱们带了礼物,妍妍过来等舅舅拿给咱们看,好不好?”

        圆圆的眼睛亮了,终于松开手扑向妈妈的怀抱。

        许蔚笑了笑,抬手整理自己被弄皱的衬衫。

        小家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急了:“礼物呢礼物呢?”

        许菲在女儿脸上亲了一口:“吃完饭回到房间,只给妍妍一个人看,好不好?”

        这才作罢。

        进了堂屋,便见正中摆着以前过年才用的红木大圆桌,餐具都讲究地摆好了,屋里的人三三两两地坐着各自说话,见他们进来,眼睛都齐刷刷地看过来。

        有些是亲戚,有些是许氏纺织的骨干,来的路上许霖知都跟许蔚提过,他记得清楚,对号入座地一一打了招呼,转一圈,待看到屋角的秦芳时,他神色微顿,眼里不经意闪过的漠然随即被疏离的礼貌代替:“秦姨。”

        秦芳略有局促地点头应了,没有过多寒暄。

        “不是叫秦株一起?怎么没见她?”

        秦芳抬眼看一下许霖知,西装革履,与平日着长衫的样子不甚相同,她低了头答:“她去帮我送衣服了,一会儿就来。”

        许霖知抽一口卷烟,脸上神情不明,他瞥一眼秦芳:“别在这儿杵着了,去厨房看看东西都准备好没有。”

        秦芳便起了身。

        偌大的堂屋里,见过这景象的人不在少数,却仍然或多或少地在秦芳跛脚的姿态上留了意。许蔚转过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陌生却并不意外的场景——有关类似场景的细节描述,他从许菲打给他的越洋电话里听得要更多。

        许蔚静看片刻,一片寂静与嘈杂之中,许霖知与宾客谈笑生烟。

        秦株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六点一刻。远处的天色还泛着白,前方的主宅瓦顶如墨,她放慢脚下的步子,青石铺就的路弯弯曲曲,她寻着青灰色的石头一下一下地踏,路边几丛美人蕉,火红色的花开得正艳。

        这条小路在红瓦房和主屋之间,她从前走过无数次,却也很久没有走过了。

        伸手摘下一株火红的美人蕉,脑海里某处的声音便炸了开来。

        “你还给我,你这个小偷、强盗!”

        “你敢推我?你滚出去,你凭什么赖在我家!……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你别想抢走!”

        “啊!你你……我跟你拼了!哎呀……呜……呜呜……哥哥,哥哥她打我……”

        “你不能这样,这是她的家,也是我的家,但不是你的。”

        “不是你的。”

        被踩烂的美人蕉,没有颜色的汁液。

        秦株看着手中的美人蕉,轻轻一抛,四开的花瓣砸在了地上,像嫌不够似的,她抬脚踩在花瓣上,碾了碾,原本娇艳的花便变得丑陋而粘腻。

        她转身欲往回走,突然一个软软的球一样的温热物体撞在了她腿上,随即听到“哎呀”一声。

        她低下头。

        粉雕玉琢的娃娃从地上爬起来,仰着脸望着她,眼里懵懵的,粉色的纱裙上脏了一大块。

        两相对望片刻,秦株俯身在她衣裙上拍了拍,示意这个小事故的结束。

        奶娃娃含着一根手指探究地看她,挡在她面前动也不动。

        她叹了一口气,这一撞倒让她清醒了些,回过身,继续朝前方影影绰绰的青色屋檐走去。

        走了没几步,腿上又一软。嗬,小家伙又贴上来了。

        她低头,大眼望小眼:“你想做什么?”声音涩涩的,好在语调温软,倒不突兀。

        小女娃眨眨眼睛,稚嫩的声音像小铜铃:“你谁,在我家,做什么?”

        秦株也眨眨眼,正要说话,身后的树丛里传来脚步声。

        小家伙嗖一下就窜了过去,步子欢快地有些不稳,嘴里叫着:“揍揍,揍揍……”

        秦株侧过头瞥了一眼,看见一双黑色皮鞋。

        她低头看一看时间,六点三十一分,将手机放回兜里,加快了脚步,身后传来小女孩叽叽喳喳的声音,小鸟唱歌一样。

        秦株进屋的时候,席上已经坐得七七八八,她径直走到秦芳身边坐下,拿出手机逛论坛,对周围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察而不觉。

        许霖知瞟她一眼,没有说话。

        秦芳轻唤她一声:“秦株。”

        她这才抬起眼,看向许霖知,嘴角扯出一个笑:“爸。”

        许霖知这才开口:“这段时间在忙什么?”

        秦株看母亲一眼,说出标准答案:“准备考试。”

        许霖知面色稍霁,这时许蔚也抱着妍妍走了进来,屋子里顿时又热闹了好几分,逗小孩的逗小孩,搭话的搭话,菜一道道上,酒一杯杯敬。

        秦株翻到一条摩托车追尾的新闻,正放大了事故图片看,一杯酒就递到了她面前,她缓缓抬起眼,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消息上,眼里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渐渐清晰了,她有些晃神,只觉被这只手握着的酒杯,里头的酒格外红艳。

        她侧了侧身子,去看身后站着的人,渐渐与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影子重叠。

        清俊的,冷淡的,遥远的。

        许蔚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声音不高不低:“秦株,我敬你。”

        秦株对他的声音其实很陌生,即使是年少时期,他们交谈也不多。

        她端起酒杯,说一声:“谢谢。”然后一饮而尽,红酒的度数于她而言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座上的人虽都看着,反应却冷淡。

        倒是许蔚笑了,笑意让他的声音清厉了一些:“小妹真给面子。”说着也一口喝完杯中的酒。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敬她,但他偏偏敬了,她也就生生接了。

        秦株将空杯放回桌上,低头继续看那则新闻,身后的人已经移步到了下一位敬酒的对象,不知对方问了句什么,周围的人都大笑起来。

        她握着手机起身离了席,走到后门口,调出通讯录里“岳凌风”的号码,按了拨号键。

        没有人接,她耐着性子又拨了一通,指甲无意识地在墙壁上来回划过。

        这次倒是接了,电话里头一阵嘈杂,比屋内还吵,她眯着眼睛把手机移开一段距离,里面“喂喂喂”的声音大了,过了片刻安静下来,她才把手机移回耳边。

        “喂,株株?”

        秦株应了一声,问他:“你摩托车呢?”

        短暂的停顿,“……摩托车?在呢……怎么了?”

        秦株伸手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上,缓缓吸了一口,问:“在哪儿呢?借我用用呗,挺急的,现在就要。”

        有笑声传来:“有什么急事儿啊?你现在在哪儿呢?”

        “我在家啊,你把车骑过来吧,十分钟之后见,行吗?”

        “你等一下啊,我把这边的事儿处理一下。”

        挂了电话,秦株倚在门边,吸一口吐一口,烟雾在夜幕中散开,很快被新的烟雾填充。

        “你,做什么?”

        软糯的声音充满好奇,秦株愣了愣,转头见小女孩站在她身后,伸着脖子朝这边看。

        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手中的烟,轻轻把烟头摁熄在墙上,随手丢到了外面。

        小女孩走到她身边往外看了看,重复道:“你做什么?”

        她低头,声音闷闷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知道这是许菲的女儿。

        “许—书—妍!”一字一顿,抑扬顿挫,像是上课被老师命令挺直脊背端正坐好的学生。

        秦株跟着念了一句:“许书妍。”

        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还没说话,那边就传来岳凌风的声音:“株株……”

        这边许书妍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她:“你呢?你叫什么……”

        秦株伸出食指在她嘴边比了一个“嘘”,几步走到外面院子里。

        电话那头听她没声音,又软了几分:“宝贝儿,我错了……”

        她漫不经心:“嗯?什么错了?”

        “株株……我、我把摩托车借给北条了……”

        秦株没说话。

        “然后……北条他……他这个混球,他撞车了!”

        她慢慢地“哦”了一声,尾音拖得很长。

        “宝贝儿,这是意外!我他妈没想到北条这孙子出去遛个弯都能撞车,下次我绝对不借他了!你别生气……你有什么事儿,我来接你去……”

        秦株无声地笑了,夜风把她的声音送进话筒:“岳凌风,我们结束了。”

        那边的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按了挂断键,转过身去,门口已经没了小小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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