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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山不转水转


道路渐趋平缓,地貌呈显出柔和的、半圆的线条,像女人的胸脯。气温明显升高了,周围山坡绿得醉人,到处是提早开放的迎春。溪沟里升起乳白的雾气,人在薄雾中行走,有飘飘欲仙的感觉。脚下是真正的路,路上撒着新鲜的羊屎豆儿,亮闪闪的。

        山坡上出现了彝族的木屋,有孤零零的,有三五家成阶梯排列的。这些木屋都用圆木做墙,屋顶覆以薄木条,上面压了些石头。这比在其他彝族村寨习见的用木板钉成的房屋牢实,那种板板屋的墙是经不住水牛擦个痒的。儿童和女人们坐在门口呆看着这几个过路人。也不知是和蒋猴子熟呢,还是因为几人的相貌都十分剽悍,连狗都噤声了,走过老远才乏味地吠几下。

        路边有一个个菜园,周围是用低矮的木板围的栅栏。蒋猴子跳进菜园,拔了几个圆根,一人一个啃着。他故意说:“狗来了!”与杨灵拉着小伍就跑,韩大胡子也乐颠颠地跟着跑。

        他们进入一座茂密的树林,又走了约有半个小时,愈觉温暖如春。钻出林子,一座美丽的湖泊横在面前。

        湖水蓝幽幽的,水面上飘着烟雾。湖对岸是一派光净的峭壁,晚霞给峭壁涂上了胭脂红,倒映在湖里,把那一带湖水也染红了。峭壁之后耸立着雪山的尖顶,象戴的一个个白色绒帽,威严而又可爱。湖泊随山势向西伸延,视线里烟水苍茫,不知所终。在湖的彼岸,西北方向,隐约可见几座欧式建筑尖耸的屋顶,云遮雾绕,似带仙气,似已残破。

        杨灵站着看了一会,心中暗喜,他想这里的气候、水源得天独厚,是种水稻的理想地方,吨半谷终于有一个安身处了!

        蒋猴子因见二人脸上都露出惊讶陶醉之色,便笑嘻嘻说道:“好看吧?这时还不算,下次换个时间我带你们来看,那才叫绝!”

        又遥指着那几座尖耸的屋顶,说那里便是麻疯村,看着虽不太远,但是隔着山岭和岔湖,由此去再快也要半天,那边风景比这里还美。然而他接着又说,彝胞认为这湖水有瘴气,就是诸葛亮南征,染瘟疫死了许多士兵的那种瘴气,甚至说这湖水洗了手脸会得麻疯,所以都不肯来此略站一站。

        他道:“我头回来,就在湖里洗过澡,后来听说要传染麻疯,吓得几天吃不下饭。听说麻疯病人眉毛脱光,就经常照镜子,看眉毛是不是在减少,结果屁事没有!”

        他说不清楚人们怎么会厌恶这美丽的湖泊。咦,也许是湖水明艳夺目,麻疯病人的皮肤不也是鲜嫩好看的么?也许是湖周围环绕着光净的岩壁,麻疯病人的脸不是毛发都脱光了么?也许是这湖在众湖之中显得卓尔不群,而麻疯病人也是离群索居的呀!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人就有这样的怪意识。故天下必有不知美之为美,而以为丑者,方合于自然。

        蒋猴子指着前方一幢木屋说:“到了!”大家不觉都加快了步伐。忽从侧面山坡上传来少女的呼唤声:“啊啵!啊啵!”蒋猴子慌忙把挎包往杨灵肩上一挂,朝坡上奔去。杨灵等定睛看时,见一位穿百褶裙的牧羊女像朵云彩从坡顶上飘下来,蒋猴子正张开双臂去迎她。这里三人茫然不知所措,只好在原地站着。

        木屋门口坐着个妇女,她单在左耳上戴一个灯笼形红黑黄三色相间的大耳坠,穗子拖到了胸部,正用个小的手摇纺车纺线,纺好的线团儿就在头上插成个小树林子,乍看还以为那是什么特殊的装饰品呢。她放下活路跑过来,连说带比地将三人迎上台阶。

        男主人也从屋里走出,他目光阴鸷,刀形脸像紫檀木刻成的毛坯,上面疙疙瘩瘩。头缠青丝大头帕,披细毛垂穗子的查尔瓦(即披风),这是有地位者的穿着。因见几位来客相貌不凡,遂面露笑容,客气地迎了进去。

        迎门是个火塘,这火塘兼有做饭和取暖的功用,为山民家庭所必需。干柴块子在火塘内炸得毕毕剥剥响,客人看见火舌明亮欢悦,火星像焰火似的一束束窜上屋顶,还闻到一股闷人的油腥和羊臊味儿,于是旅途的劳顿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火塘两边铺两张篾席,杨灵、韩大胡子进屋就坐了上去,

        房屋里唯有火塘明亮,稍远处就显得昏暗。他们眼睛才适应了这种半明不暗的环境。只见火塘前方的墙壁上有块红布,挂了几十枚像章,想是蒋猴子这两年送的礼品。另一面墙上挂两杆□□,几张兽皮和一些用来装火药和种子的葫芦,除枪以外的所有东西都积着厚灰。屋顶吊着许多柴烟子结成的烟串儿,毛茸茸的像些大蜈蚣。当门放了一张矮桌。

        宾主都盘腿儿坐在火塘边的席子上。男主人约有四十多岁,对客人一口汉话。他脱去查尔瓦,里面是件穿得油浸浸的卡叽布上装,戴了枚大像章。杨灵刚才看第一眼时,已认出他就是当年遭洪水围困,自己和柳石所救出的那个彝胞,并联想到了那个被救的小女孩,当时还认了干女儿的,恐怕就是坡上那位牧羊女了?颇觉意外和有趣。

        男主人自我介绍叫尔古伍雄,是这里的合作社社长。解释说,少数民族地区的农业集体化就走到合作社为止。又说父亲在金银河县城和坝子都有朋友,曾送他在外面念过书,所以识得字。

        韩大胡子也介绍了自己,并说想找个向导带路,明天回金银河去,对向导,他到了干校会酬谢他。尔古说你既然来了,算有缘,就住两天吧。韩大胡子点头同意了,就和尔古热情交谈起来。两人说得投机,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尔古年长一岁,韩大胡子就叫他大哥。杨灵瞅着韩大胡子这股亲热劲儿,晓得他是在拉拢主人以避免孤立,心里冷笑。

        韩大胡子因又指着杨灵说:“他是知青,猴子的好朋友,名叫刘真。”

        尔古抓一捧细碎烟叶请客人抽,韩大胡子因见这烟叶既不成张,又非烟丝,遂凑近了细看。杨灵微笑道:“韩叔叔,这是彝族的特产,叫兰花烟,名字取得好听,而且这烟抽着的确也很香。你是干校的新学员,才来金银河,所以没见过吧?”

        尔古因自己是抽烟斗,不用裹烟,就又从墙上摘下几匹烟叶。杨灵接过,裹了两支,递一支给韩大胡子,取火塘的柴块子点燃了,自己先抽了起来。于是韩大胡子后来就自裹自抽,连续猛抽了十来支。

        尔古对杨灵道:“外面对你们知青,说短的、说长的都有。我碰到的知哥,有几个顶呱呱的。”就讲了他和女儿阿果在金银河遇险那件事,笑道:“阿果那年才十岁,听我讲外面坝子和县城好热闹,就硬扭着我要出来耍。这娃娃的脚杆子硬,走山路比我还快,就带她出来了,哪晓得……哈哈,差点去会龙王老爷!大明这两个知青,一个姓杨,一个姓柳,我当时跟他们打了干亲家。一晃四五年了,我中途去过两次,想谢谢他们,一次正碰上打武斗,路走不通,只好算了。第二次去,知青组没有人,都回省城去了,而且听说姓杨的知青受迫害坐了牢。唉!我明年还要再去走走。”

        杨灵因碍着韩大胡子,只听着,也不点明此事。

        韩大胡子和杨灵都问他是怎样认得蒋猴子的。尔古道:“那是前年了,我带了几张皮子出去卖,在株林林业所住一晚。几个上山伐木的知哥也住在那里,把我的皮子偷了。我逮住小偷,他硬不认帐,几个人围过来要动武,老子也拔出刀,——哼,火头上可能要杀翻两三个!正在这时候小蒋起来了,站在中间劝住。莫看小蒋,他在知哥中还有些威信,那偷儿后来把皮子还我了。我跟他也打了干亲家。以后他一年就要到我这里走两回,现在兄弟没当两年,倒要当我的女婿了,哈哈哈!”韩大胡子和杨灵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女人早把蒋猴子带的挎包打开,里面装着香烟、糖果,还有姑娘的汗衫、发夹之类,她一样一样的取出来,摆了半张篾席。尾后抖开一个胸罩,夫妇俩都不知何物,问客人。

        韩大胡子便笑道:“嫂子,这些是送给你女儿的东西,还是拣进包里去吧。”她就依言把几样东西又收进挎包。却有个纸包儿包了各种丝线,杨灵拿起看了一眼。早瞥见席子角上有件做着的刺绣,绣得实在蹩脚,此时也拿起看了看,搁在一边。就觉得手有些痒。

        尔古起身去屋后宰羊,女主人也出去了,韩大胡子靠着打起呼噜来。杨灵忍不住就拿过那件刺绣,拈针配线,绣了几针。女主人从园子里割菜回来,一眼看见了,惊奇地嚷:“啊啵啵!”又自语了几句彝话。待丈夫回来,她就讲了此事,尔古又跟韩大胡子作了翻译,弄得杨灵很不好意思。

        一道彩色的光在门口闪烁,阿果跳了进来,后面跟着蒋猴子。阿果穿百褶裙,配一件镶花边的窄袖紧身上衣,胸襟绣两幅蛇形图案。她个子不高不矮,体态不肥不瘦,一双眼睛亮悠悠的,脸上有个圆酒涡儿。她招呼过客人,就跑去看蒋猴子带来的东西,随后走到屋角去舂米。

        才舂了一小会,木杵声就停了,阿果望着杨灵出神。木杵“咣当”从她手里滑落了,她绕过火塘,走到盘腿坐着的杨灵面前,弯腰盯着他看。众人因她如此失态,都很诧异。

        杨灵肚里明白,不愿意她当韩大胡子的面叫出声来,将头偏着,让带疤痕的左脸向着她。阿果扭腰扑到阿爸跟前大声说:“啊啵,谷此撮!谷此撮!”

        谷此撮是恩人,尔古听了一惊。阿果又用彝语说了几句,尔古便挺直腰杆,冲杨灵叫道:“啊啵,你就是恩人杨灵?改了名字?噢,像!硬像!”女儿嗔怪道:“是就是嘛,还说像!他就是杨灵!”

        杨灵微笑说:“你们认错人了。”转脸向蒋猴子:“怪,她咋说我叫杨灵?”蒋猴子忙说:“嗨,阿果,你认错了!他叫刘、刘……”刘不出来。韩大胡子接口道:“刘真!”

        阿果不依,扳着杨灵的肩头直摇,坚持说:“杨灵!杨灵!你就是杨灵嘛!”

        韩大胡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对“刘真”是谁,已完全清楚了,他心里也多少有些激动。但他不露声色,看这出戏再往下演。

        杨灵捉住手腕把阿果推开,皱着眉头说:“小妹,哪个杨灵?我不认识杨灵,我叫刘真!”

        蒋猴子就来拉她过去。阿果哭着嚷:“啊啵!杨灵,杨灵!你救了阿爸和我的命嘛,你是恩人,你怎么不承认哪!”她挣脱蒋猴子,抓住杨灵不放,一只手掐着他的脖子,指甲挖进肉里,杨灵痛叫起来。他凝睇阿果倔强的面孔,她的目光又明又亮,眼里包满泪水,但这丝毫没有打动他,倒是她胸前绣的那对蛇,由于太贴近了,使他感到厌恶。

        扭头又和韩大胡子带有洞悉和嘲讽意味的目光相遇。他晓得再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就把阿果推开,有点尴尬地对尔古说:“对的,我就是杨灵。我本来不想承认,因为我出事判过刑,所以我现在对熟人都很回避。”

        尔古激动地搂着他,亲热地拍着他肩膀说:“兄弟,是你,就是你!比原来变了,老了点,一晃好几年哪!真是山不转水转,想不到你会到这里来,哈哈哈!阿果眼尖,记性好,她刚才毛手毛脚掐着你了?阿果,快来给干爹认个错!”

        阿果走过来,两手难为情地绞在一起。她瞅着杨灵,吃吃地笑了,说:“啊啵!他和蒋哥哥一般大,又是朋友,我咋一个叫哥哥,一个又叫干爹呀?”

        众人都笑了。她妈就嗔怪丈夫不该跟年轻人称兄道弟的,朋友就朋友,打啥干亲家呀!韩大胡子解了这个难题,笑道:“依我说,阿果就叫他哥吧,蒋哥,杨哥。杨灵,你对我尔古大哥就称大叔。”

        尔古连说不可,因拗不过众人,且杨灵已开口叫他大叔,只得依了。

        阿果忙着同阿妈在火塘上弄菜,肉、油和蒜苗香弥漫屋里。小伍一直半睡半醒的,此时坐了起来。大家拿眼瞅着,见她们一样的煮、煎、烩、炒,并不像汉人中间传说的,彝胞吃肉都切成巴掌大的块子,名之曰“砣砣肉”,丢在锅里煮得半生半熟,捞起来血淋淋的,用手撕着吃。各样菜都装在用整木刳的、雕有图饰的高脚木碗中,摆成一个圈,当中留个空位。

        客人们觑见女主人揭开锅盖,阿果从一片白雾中迅速捧出一只大碗,尔古忙趋身又将空位扩大了一点,接过阿果手中的大碗居中搁下来。客人们早馋得不断咽清口水,心想这不知是一道什么大菜呢,乳猪乎?熊掌乎?眼睁睁看着热气散开,嗨!竟是一海碗米饭。

        阿果也不在客人面前摆碗筷,只每人发给一只长柄木瓢儿。尔古亲自在木杯子里斟上酒,几个男的饮了,他又举起木瓢儿说:“请啊!”蒋猴子就舀一瓢肉送进嘴里,并用眼向大家示意,大家也就依样画葫芦地吃起来。

        尔古两杯酒下肚,就问起杨灵被判刑的经过,杨灵只得照实说了。尔古蹙眉道:“球,还去坐牢!再有人害你,就到我这里来吧!”阿果也说:“杨哥哥,这里几百里的地方,都是阿爸说了算。你就是杀了人,到这里来,也没人抓你。——你要悄悄来啊!”

        阿妈嗔道:“死丫头,说啥话!杀人不杀人的。”阿果吐了下舌头。

        当晚大家都睡在火塘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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