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牛
从清河村到镇上，要绕过一座小山，弯弯绕绕的，又要穿过一片田野。这边，也不全是种稻子的，种油菜，种玉米的，还有种薏米的。
少数的荒田，野草野蛮生长，不过有牛羊在锄草。
一眼望过去，有些杂乱，但是仔细一看，又有一种凌乱堆出来的美感。不过太阳赶人，唐文远心里也着急，生怕自己忙了，没时间欣赏。
唐文远到镇上车站的时候，宋智明人还没到，是下午三点半的车。他把牛车拴在了同村的铁匠铺那，先去把东西买了。
姐说让宋智明先住他家，她家人多，两个大人，加三个小姑娘，没地方住。等老屋收拾好了，再让宋智明住回去。
家里要多住个人，得买生活用品。唐文远来的路上，就盘算好了要买些什么。买完要买的一切，还顺便帮根生看了几家铺子，心里也有数了。
放完东西，就火急火燎的往车站赶。在他心里，宋智明是个没怎么有耐心的人。结果到车站，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来早了，不过也没关系。
他提前问了小卖部的姨，知道了车大概还有多久到。在车来之前，花自己钱买了包冰杨梅，是那种自己做的，杨梅不大，偏酸，这钱是他自己打零工挣的，没上交。
上交了就是存老婆本，唐文远现在还不想娶老婆。今天全用上了，这包杨梅把他最后一点底，也花完了。
不知道是谁家的倒霉孩子，在进口处扔了两块石头。那车本来就上了年纪，碰着一块石头，狠狠的颠了一下，感觉它半条命都颠去了。
车里人肯定骂娘!
唐文远看着，都替车内的人心慌。县城到这的路可不好走，山路十八弯，他之前坐过一次，吐得人都糊涂了。
宋智明会晕车吗？想到这，他又觉得自己傻，宋智明是正常人，又不是神仙。
车熄火了，透过灰蒙蒙，不知道好久没洗过的车窗，唐文远隐约看到了一张侧脸，很模糊，一个男性的侧脸。
他很确定，那就是宋智明。
明明刚刚是坐在铺子里，凉快的，可这会手心还是微微冒汗，唐文远随意的在褂子上抹了一把。
他紧张了，他心跳的有些快，唐文远想着。这种场景，有点像以前老师来家访时的感觉，紧张拘束。他挤了过去，来接人的不少，他要找个显眼的地方，找个宋智明一下车，就能看见他的地方。
车门慢悠悠的敞开，一股子怄了一路的热气扑了下来，里面夹杂着汗臭和鸡鸭粪便味，各种味道，光闻着这味，就想吐，这还真是委屈宋智明了，唐文远皱着眉头想。
一个又一个的，迫不及待的从大蒸笼里下来，拖着大包小包，拿着装着鸡鸭的笼子……
有人一下车就吐了，那股味道散开，都冲鼻子，唐文远就瞄了一眼，直难受。他感觉自己闻着这味，又看到这一幕，胃里就反酸水上来，也想吐。
可想到自己还要接人，强硬的把这种想吐的感觉，压了下去。人挤着人，唐文远没办法，被推搡到后面去了。
还好他个子高，在后面也能看得到。
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没有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等人都四散开了，一个高挺的男人才出现在唐文远的视线里。男人靠着车门，似乎也瞥到了地上的那滩东西，侧过了脸，神色难看。
唐文远注意到，男人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头发凌乱，鼻尖上还有一层薄汗，双唇微微发白，胡子拉碴的，很颓废。
衬衣紧紧的贴在身上，看得出来，男人身材很好。紧扣着的黑色皮带下，是一双修长的腿。不过有些狼狈，裤子上有泥迹，皮鞋上有踩痕。
活像一个干部下乡的惨状况。
不过这个下乡干部不知道，他很得唐文远这个村里人的喜欢。唐文远在看到宋智明那一刻，脑子是一片空白的，空荡荡的。
他下意识的走了过去，挡在宋智明和那滩东西面前。
看不到，会好受些。
现在就他们俩，唐文远这种灼人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想不搭理都难。
男人捏了捏眉心，思索了会，从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勉强翻出了一个名字，开口问道：“你是唐文远？”
男人说话带着一点别的地方的口音，听起来酥酥软软的。熟悉的声音传来，一下子，记忆就和现实重合了。
“是我!”唐文远心里的激动都压不住了，全表现在那张脸上，男人下车腿软跌了一下，唐文远立马扶住了。
这就是宋智明，活的！唐文远感觉自己才刚见着人，就沦陷了。一颗心碰碰直跳，要跳出嗓子眼了。
宋智明被这反应搞的一愣，这小孩怎么毛毛躁躁的，手抓得老紧。不过他确实不怎么舒服，要扶着也成。
下了车，唐文远塞了一包冰杨梅给宋智明，还说这个解渴。没等宋智明多说，就跑去帮忙搬行李上牛车。
他怕自己表现的太明显，吓到宋智明。
这杨梅买了有一会，已经融了一些。这会儿吃刚刚好，不冰牙。宋智明看着唐文远的背影，这小孩是在献殷勤，还是天生如此？
唐文远回来的时候，杨梅还剩半包。他暗自欣喜，他还怕宋智明吃不惯这些小零嘴。
他又悄悄打量了一番宋智明，刚刚应该是晕车了，这会脸色已经好转了。宋智明眼眶深颧骨高，给人一种深邃沉稳的感觉。
听姐说宋智明已经快三十多了，回家不带媳妇的吗？按他这个条件，找的媳妇应该不错。宋智明可能有媳妇了，这个想法萦绕在唐文远心里。
不知道为啥，有些不爽。这种不爽没有由头，唐文远自己都觉得诧异。
宋智明本以为这小青年挺外向的，这会在回村的路上，又安静了。其实他不晓得，唐文远心里是敲锣打鼓、锣鼓喧天，激动的很，但是又怕尴尬，所以不敢说什么。
太阳还是晒人的很，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宋智明的烟瘾又犯了。
摸出一包烟，已经没剩多少了。宋智明点了根烟，烟雾缭绕中，脑海中浮现出一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这太阳，晒得人烦躁得很。
“抽吗？”宋智明问。
“不抽。”唐文远看着男人抽烟的样子，愣了一下，他又想到了记忆里的那个宋智明。
抽烟不好，看宋智明的样子，烟瘾应该挺大的。要不，找个由头，以后劝宋智明把烟戒了，唐文远多管闲事的想着。
“多大了？”宋智明收回烟，见青年看自己的眼神，眉头挑了一下。吐了一口烟云，随意的问道。
宋智明本身就是这类人，对这些目光也比较敏感。
“二十二。”唐文远直视宋智明，目光纯澈。
“不小了，娶媳妇吗？”宋智明擦了把头上的汗，这天气真是热的很。
应该是他想多了，就一小青年，跟他不一样，不是一类人。
车轱辘在地上滚动的沙沙声，在这会格外的清晰。老牛突然不动了，朝着远处咩了一声。
“还没，哥，你呢？”唐文远看向老牛咩叫的地方，一片草地。里面长着一种黄色的花，远看还挺好看的，那里有牛在吃草，唐文远猜是母的。
在老牛眼里，应该挺俊的。
“有相好的。”宋智明也看了过去，这春天早过了，别思春了。
“嗯。”唐文远没问男人有相好的，怎么不带回来。只是扬起鞭子，让老牛赶紧走。老牛不满的叫着，那头母牛也回应它，情意绵绵的，这才刚见面了，怎么就一见钟情了呢？
这下好了，老牛更不走了。唐文远拽缰绳，拽不动。看来老牛是真的遇上爱情了，还是一见钟情。
“回家，村里有小芳。”唐文远劝老牛，不要这么固执，小芳也是头母牛，不过就是年轻了点。但是年轻好啊，有活力。宋智明看着他对牛弹琴，感觉有些好笑，心里的烦躁淡了些。
“我来吧。”宋智明拍了拍青年的肩膀，还挺结实的。
唐文远顺从的让开，男人一鞭子甩在牛屁股上，声挺响的，老牛吃痛的往前走。
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鞭子，时不时的扬一下，伴随着老牛的心碎声。这场面，怎么看，都有些清奇，唐文远忍不住的看了几眼，又几眼。
目光纯澈，就像天真的小孩对新事物的好奇，让人想不歪。
龟速走完这段路程，等母牛不见身影了，老牛才快起来，不过比之前慢多了，可能是失恋的伤感期。宋智明又把鞭子还给了唐文远，烟也吸完了，他是真热的慌，这破天气。
毫无预兆的，一个草帽扣了过来，鼻子里面冲进一股子汗味，烟味都被冲淡了。唐文远没说什么，继续赶牛，他不敢看宋智明。
真是个奇怪的小孩，宋智明随手扔了烟蒂。
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山上了。晚风袭袭，带走了一天的燥热。
村子里面的生活，总是慢悠悠的，遵循着日起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不紧不慢，平平淡淡。
唐文远给宋智明打了盆井水，让他洗了个脸。冰凉冰凉的水打在脸上，就一个字——爽。
这井水活泼的很，顺着脖子滑进了衣领里。衬衣是白色，被打湿了，出现一道肉色的湿痕。
隐隐可见，湿的恰到好处。
“今晚我住哪？”宋智明这会眯着眼睛，看不到唐文远。他是坐着的，唐文远站着，习惯性的，仰着头跟唐文远说话。
脖子修长，喉结明显，还有水渍。
“只有两个睡觉的房间。”喉结不自然的滑动了下。唐文远心想，这天气也太上火了。
晚上泡点金银花茶，下火，也给宋智明泡一杯，他下巴上长了小痘，唐文远看得细。
“跟你睡？”宋智明没什么表情，唐文远这话的意思就是两个选择。
“嗯，跟我睡。”唐文远好像没意识到这话有歧义。
“呵～”宋智明意味不明的呵笑了一声。
“我打地铺。”唐文远想着，自己那床确实挤。宋智明没说话，应该是默认了。
“文远，去把鸡烧了。”唐庆国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唐文远答应着好。要走之前还问宋智明能不能吃辣，宋智明说随便。
等唐文远去灶房了，唐庆国就撑着拐杖出来了。宋智明没上前扶人，只是仔细打量了一番唐庆国。
左边的裤腿是空荡荡的，他记得几年前还是有的。
出事了，什么时候？
“宋家老大啊～”这声音拖的老长，仿佛要穿越时空，把宋智明拉回那过去，他又摸出了烟。
饭烧好了，唐文远端出来的时候。他爸还拉着宋智明在聊，宋智明脚下已经有两三个烟蒂了。他爸那边是一堆瓜子壳，有俩根烟别耳朵上，面前也放了一包新的烟。
这烟是宋智明的，今天刚见他抽。宋智明这个烟瘾也太重了，真的要戒，他爸不能抽了，要收起来。
“吃饭吃饭，不聊这些往事了。”唐庆国眯着眼睛说。往事，唐文远好奇的看着宋智明，什么往事？
宋智明抖落身上的烟灰，假装看不懂唐文远这直白的眼神。他莫名的有些郁闷，他快三十的人了，见过不少的人，这会居然搞不懂一个小屁孩的对自己的态度。
自来熟，暧昧不明，又干净，给他一种自己想多了的感觉。
翻来覆去的，就挺操蛋的。
吃饭的时候，菜被唐文远拉近在宋智明面前，而且唐文远还是挨着宋智明坐的。
饭桌不大，三个人坐，很容易挨着。
吃上饭，宋智明才知道唐文远这么做是有原因的。唐庆国吃饭没相，爱扯大话，那口水跟下雨似的，要是介意的，这顿饭都能摔五六回筷子。
还嘬筷子，唐文远提前防着他爸，给宋智明碗里堆了个小山。
刚刚扯闲，宋智明也知道了些往事，虽然半真半假，但是对唐文远的态度还是有些改变。
抛去一些偏见，这人还不错。
饭后，唐文远借口铺床把宋智明拉走了。“他话多。”唐文远无奈的解释道。
“有所体会。”宋智明又想抽烟，摸了出来，就听见唐文远认真的说，抽烟不好。
“它陪了我十几年了，戒不了。”宋智明吸了口烟，放松的笑着说。
这是唐文远第一次见宋智明笑，这人笑起来很有魅力。
“戒得了。”唐文远还是认真的说。
有婆娘督着我，就戒，宋智明暗自想着。结果嘴遁了，说了出来。他之前瞎扯的谎自攻而破。
没想到，一天之内就失策了。
没戒烟，没婆娘，唐文远暗自想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唐文远给宋智明找了个台阶。
“他要等会再睡，我去还牛车，一起去吗？”唐文远试探性的问道，心里忍不住的有些雀跃。
好奇怪……
“我想洗澡。”宋智明嘴边的烟忽明忽暗，跟记忆里的一样。
“等会洗吧，还要热会。”唐文远对这还是比较有经验的，洗早了，等会又是一身汗，白洗了。
还不如晚点再洗，凉快。
所以，一起去还车吧！
宋智明动摇了，他不想跟唐庆国再扯闲了，老是说一些往事。
唐文远家住的比较偏，周围没什么邻居。而且这会已经晚了，村里的人也少出来溜达。
借着月光，两人并肩走在路上。老牛不情不愿的走着，它可记仇了。
“大强哥家就在那。”唐文远只着远处山脚的一户人家说。
小青年现在又外向起来了，宋智明想，实在是令人抓摸不透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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