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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她回了房,连续好几日都闭门不出。

        每日,她按时晨起,花两个时辰在房中练舞,从不懈怠,这是她的傍身技艺,不管将来还用不用得上,都不能荒废。

        闲来无事时,她就收拾屋子,翻翻诗集,数数银子。

        水红姐怕她独自一人寂寞,给她送来好些话本子,都是近来得最红火的。

        莘窈百无聊赖地翻阅着话本,书里的才子佳人成双成对,情深意笃,她却无法感同身受。

        悦音坊这等风月地,来往宾客不过是追求片刻的风情和枕席上的欢愉,这里不讲情义,更不讲真心。

        于是莘窈放弃了话本子,继续读诗。

        她分外青睐离别诗,一边品味诗中别情,一边怀念过去的阖家团圆,如今她孑然一身,无人挂念,又不能上台跳舞,只能愈发沉湎于此了。

        莘窈闭门不出的第三日,好消息便传来了。

        鸨姐儿兴高采烈地闯进了莘窈房里,她一身桃色华衣,脸上喜滋滋抹着两朵腮红,整个人都粉融融的宛如一团大云朵。

        “怎么了?”莘窈立刻放下手中书卷。

        “你安心吧,没事了!”鸨姐儿喜笑颜开,“秦老爷听说你还活着,派人送来了五十两黄金当作报酬,来来来!”

        她捧着一盒金子走到莘窈跟前,揭开了上头的红布,“原本打算平摊,但你死里逃生也不容易,干娘我就多分你五两,给你压惊,来!你三十两,我二十两!”

        莘窈呆呆看着那盒明灿灿的黄金,不知是哭还是笑。

        “看来他们是不想杀我灭口了。”

        “多大点事儿,杀你灭口作甚!”老鸨挥了挥手绢,“好了,这场风波过去了,你别偷懒,每天拉拉筋骨,咱们又有活干了。”

        “什么活?”

        “下月初十,红云山庄的魏庄主邀你去他庄上献舞。”

        “下月初十是什么特别日子?”

        “魏夫人的四十岁生辰。”

        “魏庄主和夫人不是伉俪情深吗?居然叫一班伶人给夫人祝寿,她见了心里会高兴?”

        “你管这么多作甚?跳完舞,陪几个笑脸,银子就到手了,管她高不高兴,”老鸨不以为然,“对了,这次秦公子也会应邀赴宴。”

        “秦公子?哪家秦公子?”

        “就是秦太守的儿子啊,他对你五迷三道的,常来悦音坊找你,但你每次都借口身体抱恙,不肯露面。””

        “哦,原来是他,他这人小气得很,想见我又不肯出高价,谁理他?”莘窈不屑道。

        “这回你就别趾高气扬的了,说两句漂亮话,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对咱们没坏处。”

        莘窈点点头,“知道了,下月初十,我一定准备妥当。”

        老鸨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重托,随即喜眉笑眼地拧着腰走出了莘窈的房间。

        莘窈起身将刚到手的黄金藏进了书柜里,然后便听见‘剥啄’一声落在木门上。

        又有人来了,她瞥见一角红裙闪过,便展齿笑道,“进来吧,水红姐。”

        水红袅袅娜娜走了进来,她约莫三十许的容色,此时明妆丽服,檀口含珠。

        莘窈当初由她领进门,自然与她熟络,两人没事便会聚在一起谈天。

        “听说你又接上一单生意,我可真羡慕你,”水红自顾自找了把椅子坐下,“我在你这岁数的时候,从没那么多贵客钦点过我。”

        “别提了,谁知道那些贵客想干什么,”莘窈在她身旁落座,看上去郁郁寡欢,“你看我表面风光,背地里可是连命都差点送了。”

        “听说你真的遇见海寇了?”水红却是兴致勃勃,“到底是怎么回事跟我说说?”

        莘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用三两句话带过了,故意避开了细节不提。

        “你的运气真好,我从没听说有人能从海寇船上全身而退的,况且你生得这般俊俏,那帮贼人见了你,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吧!一块上好的肥肉送到嘴边,他们居然原封不动地送回去,真是稀奇!”

        莘窈勉强笑了笑。

        水红见她神色怏怏,于是不再逗她,低声问道,“怎么?还是没有你弟弟的消息?”

        莘窈神情落寞,“没有,已经两年多了,希望越来越渺茫,我大概真的见不到他了。”

        “事情过去那么久了,你不该再钻牛角尖。”水红露出了怜悯的神情。

        “我知道,可我就是放不下他。”

        “你们相依为命多年,他又待你一直很好,我懂你为何无法释怀。”水红似有所感,她忽然笑了笑,“你还记不记得他有次为了你,打伤了一个喝醉酒的老鳏夫?那段时日,整个悦音坊的姐妹都在议论,说你不得了,上有老鳏夫为你神魂颠倒,下有美少年替你赴汤蹈火。”

        莘窈愣了愣,半晌才意识到水红说的是哪桩事情。

        那是莘晏离开前夕。

        有一天夜里,她跟往常一样献舞完毕,准备收工回家。

        自从莘晏发现姐姐以卖舞为生后,每夜都会在街边等待,跟她一块儿步行回海边的小屋。

        那是莘窈每天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两人迎着清风朗月,并肩而行,一路东拉西扯,有时即使不说话,只是静静地一起散步,她也能感到安逸快乐。

        那晚,她走下楼时,悦音坊里依然很热闹。

        她小心翼翼地穿行在厅堂里,谁料一个醉醺醺的人影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此人一身华服,身上沾满了酒渍,神色迷迷瞪瞪,脚下步伐也不稳。

        莘窈小心地后退了几步,那人却凑到了她跟前,醺醺然道,“姑娘舞技超群,在下流连忘返,今夜我为姑娘一掷千金,姑娘却不肯赏光与我喝个酒,怎么?你是瞧不起在下?”

        “哪里哪里,妾身怎么敢?”莘瑶赔着笑脸,胡乱地哄他,“您忘了,妾身已经与您喝过酒了,瞧瞧你洒的这一身,不全是酒水吗?”

        “你在诓我……”那人摇摇晃晃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方才陪我喝酒的可不是你……”

        “您喝多了,一定是记错了。”莘瑶一边应付他,一边向周围的几个丫头使眼色,让他们将他拉开。

        可那人不依不饶,甚至欺上来抓她胳膊。

        “大人,您莫要这般粗鲁,小心被您夫人知道。”莘瑶半是说笑,半是威胁道。

        他听到这话竟是大笑起来,“那个母老虎生病死了,上个月刚落葬,姑娘没听说?”

        “什么?您夫人已辞世?”

        “可不是嘛?”那人咧嘴笑个不停,“不如姑娘作我续弦,咱们从此和和美美,再也不用受那母老虎的气!”

        莘瑶的心里顿时涌起一阵恶心——夫人尸骨未寒,他便在此寻花问柳,她满面堆笑地望着他,心里却想着怎么上个月病死的不是他?

        两旁有姑娘上前试图拉走这个喝醉的客人,可这好似激怒了他,他甩开那些姑娘的手,死死抓着莘瑶的胳膊将她往自己跟前拖,他的力气很大,莘瑶觉得自己就像一片树叶一样被他扯得不停摇晃。

        这种无力抗拒的感觉让她又想起了多年前受辱的一夜,她感到晕眩。

        “来人!来人!”

        “快叫几个小厮来!找力气大的那些!”

        “又有客人闹事了!去看看!”

        几个管事的丫头冲上来试着替莘瑶解围,四周的客人们渐渐聚拢过来,他们手里拿着酒,怀里搂着姑娘,嘴上评头论足,发出阵阵幸灾乐祸的笑。

        莘瑶只觉那人的一双手像铁钳一样捏着她的手臂,紧接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酒臭,她拼命将脸转过去,却还是没避开一张热烘烘,湿濡濡的嘴贴在她的面颊上,她咬紧牙关,忍住没有动。

        就在这时,她手臂上的力道突然松了。

        有人拨开人群,冲了过来,他抓住那个醉汉的后襟将他转过身,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

        那人当场被打飞,撞翻了一片桌椅。

        客人们惊呼着散开,莘窈惊怔在原地,定定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少年。

        莘晏正向那跌倒在地的醉汉怒目而视,堂内顿时安静了很多,人们纷纷转头,好奇地打量起这个见义勇为的少年人。

        只见他玉立亭亭,丰仪整洁,一双眼里闪着凌厉凶光,吓得那醉汉酒醒了大半,起身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悦音坊里有姑娘开始掩嘴窃笑,一道道目光像钩子似的投向这从天而降的美少年。

        莘晏仿若未觉,他一心只牵挂莘窈的安危,见那人逃走,立刻来到莘窈跟前,关切地问道,“姐姐可有受伤?”

        莘窈没有回答,只是抓住了他的手臂,二话不说拉着他往外走。

        少年不明所以,任由她带着他离开了悦音坊,女郎闷头一直走,直至一处偏僻的街道,这才放开了他。

        “谁让你进悦音坊的?”她冷着脸问他。

        “我在街边等你,但你一直不出来,我心里不安便进去看看。”莘晏有些困惑,“你生气了?”

        “我说过不准你进来,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只让你在街上等,从没允许你进去,你当姐姐的话是耳旁风,随随便便就能抛之脑后?”莘窈冷若冰霜。

        莘晏大惑不解,莘窈从前一直待他很温柔,不仅温柔,她甚至是迁就纵容他的,从未像今晚这样疾言厉色过。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难道他不该将那人打跑?

        “今日事出有因,我不是故意不听你的话。”少年试图解释,“你是我姐姐,我眼见你受人侮辱,难道要袖手旁观?”

        “我自有办法,用不着你来管。”

        “什么办法?”

        她抿嘴不语,面色依然冷如寒冰。

        他不禁有些气愤,“姐姐打算将他一脚踢飞?还是徒手将他打跑?”

        “不用你管。”

        “不用我管,那你怎么办?”

        “我说了我有办法!”

        少年忽然大怒起来,“你若有办法,又怎么会让他碰你!”

        莘窈一怔,随即冷冷笑道,“碰我又怎样?我是一个舞女,又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仙女,旁人还碰不得了?”

        “当然碰不得,那班酒徒连看你一眼都不配!”

        她望着他,语调平静得可怕,“阿晏,你不用把我捧得那么高,其实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你的姐姐早就跟冰清玉洁这四个字沾不上边了。”

        他瞠视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少年的眼里的怒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难以言明的感情,他低声道,“在我心里,姐姐永远是冰清玉洁的,世上没有人比你更纯净。”

        她的眼睛突然红了,一股泪意涌了上来,却被她强自克制了下去。

        “别再生我的气好不好?”少年的语调半是温柔,半是恳求,“我只是看不得你受人欺负,往后我会听你的话,除非你有事,我绝不踏进悦音坊一步。”

        她点点头,眼里的秋霜散去,心里不由涌上一阵愧疚。

        “是姐姐不好,不该对你乱发脾气,今晚若不是你出现,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总归现在已无事。”少年对她微微笑。

        莘窈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委实可笑。

        莘晏环顾四周,见清冷的长街上,偶尔有行人路过,眼睛时不时往他们这儿瞟,于是不动声色地转动身体,用肩膀挡住那些目光,“天色很晚了,咱们回家吧。”

        “好,咱们回家。”

        莘窈嫣然一笑,向他伸出手,仿佛他还是一个孩子,需要她牵引。

        他顺从地握住她的手。

        莘晏并不介意她把他当作孩子,只要莘窈高兴,他愿意一辈子像个弟弟一样服从于她。

        可他毕竟已经长大了,当莘窈握着他的手时,已不再觉得他是个孩子,少年的手掌宽大,手指细长挺直,骨节分明,掌心由于长年出海,掌舵握桨而起了一层薄茧,当两人双手相握时,她竟开始分不清究竟是谁牵引着谁。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闲庭信步,街上偶有行人好奇地打量这一对绮年玉貌的少年男女,见他们大大方方地手牵着手,一时也弄不明白他们是情人还是家人。

        “姐姐为何不让我进悦音坊?”

        “因为悦音坊是个乌烟瘴气的地方,那里的姑娘都是妖精,会吃人的。”莘窈一想到那群伶人们钩子似的眼神,她心里便抽紧了,生怕身边的少年会中招,然后弃她而去。

        “妖精?我瞧着也不过是寻常人罢了,没什么特别的。”少年人目光清澈。

        “你还小,许多事不懂。”她冲他一笑。

        “我懂的。”他笑吟吟地望着她,“我觉得那些姑娘都不如姐姐好看,有姐姐整日陪着我,谁要去悦音坊看她们?”

        “你呀,从小就嘴甜,尽会说些好听的哄我。”

        “我是真心这么想。”

        “那是因为我是你姐姐,你瞧我自然要比别人顺眼些。”

        莘晏微微笑着,没有接话,只是开口问她,“姐姐,如果有一天,我能带给你很多财富,足以让你一生安逸,你还会去悦音坊跳舞吗?”

        “当然不会了,我的确爱跳舞,但靠它为生又是另一回事了。怎么了阿晏?你又钻进钱眼里了?”

        少年笑了起来,“我只盼着有朝一日,姐姐能不用那么辛苦,可以……”他踯躅着,“可以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姐姐最喜欢的人不就是你吗?”她用一种哄小孩的口吻跟他说话,“别胡思乱想了,不管有没有财富,咱们总是在一起的。”

        ……

        月明星稀,夜空清朗,两人说说笑笑地走向了城外。

        次日,悦音坊的姑娘们纷纷跑来向莘窈打探,问她那个见义勇为的美少年是什么来路,跟她是如何相识的,莘窈故作生气,她柳眉倒竖,双手叉腰,威胁她们道,“他是我弟弟,亲弟弟!谁敢打他的主意,我就扒了谁的皮!”

        姑娘们窃笑着散了开去,嘴上嘀咕着,“不敢不敢!”

        可她们哪里是不敢,从此以后,每每莘窈收工回家,她们便尾随到门边,冲那街边等候的少年挤眉弄眼,莘晏倒是从容不迫的,他只当那些姑娘是姐姐的老友,远远冲她们微微一笑。

        “瞧这少年人多有礼啊!”

        “湄儿姐姐教得真好!”

        姑娘们叽叽喳喳地笑作了一团,气得莘窈想动手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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