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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唯一的当事人


卫队长拨开花丛,确定没有被人发现后才悄悄潜进了御花园的密丛里。这里时常会被一些偷情的宫女和侍卫当作幽会圣地,当然偶尔也会有其他不速之客。

        和瑾抱膝躲在花丛之中,她身形娇小,那半人高的月季将她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以往卫队长夜巡时曾多次发现她躲在里面,偶尔心情不错就壮着胆子把她拎出来,但更多的则是心照不宣的沉默。

        今日依稀与往日好像没有什么分别,只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少女蜷缩在花林之中,她的身体看上去更单薄、更瘦弱了……唉,这哪里是一个即将大婚的天之骄女该有的样子?

        “公主,卑职方才去雀翎宫打探了一遍,露妃娘娘没有大碍,公主放心吧。”他柔声说,生怕声音再大一点都会惊吓到她。

        和瑾懵懂地点了点头,仍然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情。她还没有从梦靥里醒过来,露妃歇斯底里的恫吓像在她脑中扎了根,一遍一遍回荡在耳际,她恶毒的容颜,异色的眼瞳,妖冶的红唇……和瑾想要伸手拭去额上的冷汗,却发现自己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连握都握不住。

        卫冕脸色变了,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过去,她像濒死之际突然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地抓住了他,修剪圆润的蔻丹扣住他的皮肉,仍然沁出了丝丝血色。

        卫冕皱了皱眉,柔声安抚她,问:“究竟出了什么事,公主遇到了什么?如果是雀翎宫的误会,露妃娘娘凤体安康,陛下想来不会责怪你的……”

        和瑾摇摇头,像在反驳他的话,又像在努力将自己脑中的幻念甩掉,呼吸急促地喘着气。卫冕只好不再说话,一再重复着轻拍她的背脊,为她顺气。

        四周只有虫鸣之声,此起彼伏的更显寂寥,然而听得多了,却又觉得似乎胸中一口郁结慢慢地就化在了这虫鸣里。片刻之后,和瑾终于缓过气,也镇定了下来。她抬起苍白的脸,像终于认出了卫队长一样,目中有些怔忪:“卫冕……”

        卫队长忙道:“卑职在。”

        和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气若游丝问他:“你告诉我,当年是你亲手把我从沁春园里带回来的吗?”

        卫队长怔了一怔,不知为何突然提到此事。思及和瑾方从沁春园回来,又闻沁春园再次覆灭在火灾之中,而那纵火弑君的罪犯还未绳之于法,也许因此触到了和瑾的伤心事,便拍拍她的手背劝道:“都过去了,公主,不要再想了。”

        和瑾猛得抓住他的手:“回答我!”

        卫队长着实吃了一惊,和瑾目中灼灼生焰,并不是玩笑,也非委屈,便只好颌首应道:“是,是卑职亲自将你带回宫中,一路上均无假他人之手。”

        “那……”和瑾又问,“其他人呢?其他人现在都还在吗?”

        卫队长不知她问的是谁,十六年前沁春园惨剧无一人生还:“原本在沁春园里的人都死了,我随军的那一支部队早已经解散,分编到各地各部,而当时领军的将军因为一次驯马事件不幸身亡……”

        他慢慢回忆,突地感到一丝不适感。

        “那就是说,他们都不在宫里了。”和瑾喃喃。

        卫队长瞧着和瑾发愣的双目,心底渐渐升起一丝异样,但他还是纠正了和瑾的话:“他们都不在京都了。”

        和瑾点了点头:“只有你了……”

        露妃所说的当事人,正是卫冕。当年沁春园里幸存下来,如今仍然在和瑾身边的,只有卫冕。

        “公主……”卫冕感到一丝不安。

        和瑾郑重地问他:“告诉我,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卫冕倒吸了一口气,果然……她果然是因为这件事而神魂失措,但是唯独这件事他不能说,死也不能说。

        “公主殿下,你很累了,卑职送你回清和殿歇息吧。”

        “不!”和瑾猛抓住他的手臂,头摇得坚决,她的目中有泪意,然而在月色之下却散发着明烈的光,“告诉我,卫冕。只有你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只有你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应该被生下来……”

        卫冕急了,扶住她的肩膀厉言道:“公主何出此言?虽然玉妃娘娘早逝,但先皇待你如珍宝,陛下也一样对你宠爱有加,你比任何一个公主,甚至比欢沁两位公主还要受皇恩宠爱……你、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并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也没有那么弯弯扭扭的心计。但他知道有些事不是所有人都应该知道的,有时候分得太清楚反而是自寻死路,他已经因此而吃了大亏,并且现在还在为此而付出代价。

        “你说的不错,父皇宠爱我,皇兄宠爱我,可是母妃呢?……她不想要我对不对?一点都不喜欢我,甚至想亲手杀了我……”

        “因为她疯了!”卫队长制止住和瑾的歇斯底里,无可奈何地脱口而出道,“虎毒不食子,她若不是疯了,怎会下手杀自己的孩子,怎会自焚而死?”

        他蓦地住嘴,周围顿时鸦雀无声,卫队长缓过神来,直恨不得将舌头咬下去。

        和瑾呆呆地看着他,不可置信地重复道:“自焚而死……疯了?……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玉妃当年有多受宠,放在现在都能让一众嫔妃嫉妒至死。为了给她安胎,远离后宫纷乱,先皇亲自监修沁春园,为她建造了一座独属于她的皇家林园——一如现在,陛下为和瑾做的一样。

        蓦地,和瑾感到一股透心的冷窜上脊背,冷得彻骨,冷得寒心。

        “他们……他们关系不好……?”她口中的“他们”自是指玉妃与先皇。

        卫队长沉默了良久,慢慢点了点头。

        “那时卑职刚被调遣过来,却也听到了一些传闻。玉妃似乎并不愿意进宫,是陛下……是先皇强迫她进宫的,她入宫后终日郁郁寡欢,两人经常因为一些小事吵得翻天覆地。玉妃性情刚烈,动怒则爱摔锅砸铁……这一点公主可以想见。一日她砸了瓷瓶不慎伤到陛下,陛下忍无可忍动手打了她,她几欲咬舌自尽,却在这个时候太医报来喜讯,玉妃有身孕了。”

        卫队长深吸了一口气,直觉这夜露吸到嘴里,竟是这般凉:“因为这样,先皇才送她到沁春园养胎,两人自此不见。却没想到,当真是再也没见了。”

        卫队长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那么清晰无误地传到和瑾耳中。她好久都不敢相信,怎么是会这样的?昔年父皇迎母妃进宫,整个京都万人空巷,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几十里长,人人都争相地想要一睹这位绝色美人的芳颜真容。

        她父皇虽然不喜奢侈,但唯有得到最珍爱的宝物时定要全天下的人观而羡之,向苍生展现他最宠爱、最得意的宝贝,邀众生一齐分享他的喜悦。而他一生当中,唯有两次这般大肆宣扬、得意非凡:一次,便是母妃;一次,是她。

        父皇常常抱她在膝上,在她耳边遗憾又温柔地说,他这辈子年轻时拥有挚爱,到得老来又享膝下之福,值了,值了……每每当她问起母妃时,父皇都会一脸怀念地叹道,母妃是这世上最美丽、最温柔的女子。

        ——原来都是谎言!至少母妃一点都不温柔,他们之间除了争吵,就是憎恨。憎恨到即使分离之后仍然在诅咒着对方,憎恨到带着诅咒陷入疯魔,憎恨到……想要杀人。

        和瑾浑身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瑟瑟发抖起来。

        “公主。”卫队长咬了咬牙,索性就将话都说开了,“其实陛下与玉妃本就是天赐良缘,玉妃早先就已许了婚约在皇室。陛下当年也许是年轻气盛,惹怒了玉妃,但他们终归是夫妻。玉妃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虽然仍旧郁郁消沉,但她没有再跟陛下争吵过了,陛下也一样处处迁让着她。身为父母,他们都是爱你的……”

        和瑾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是强扭的孽缘,但终归因为她的到来而让两人暂时休战。可他们早有婚约,却又闹得这般分崩离析,究竟为何?父皇身负一代仁君的美名,又怎会与母妃闹得这么凶猛,竟令她疯魔自焚而死……

        她忽然想到如今的当下,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再一个十六年后,就要步母妃的后尘了。

        “为什么她会疯呢?明明都没有再相见面了……”和瑾喃喃,总觉得似乎有哪一环掉了链子,让最终的结果并没有跟前因接轨起来,“为什么她要杀我,为什么要烧死自己……”

        “因为叛军。”卫队长截住她的话,道出了真相,“瑞王谋反的叛军攻占了沁春园,玉妃收到惊吓,不仅早产,而且疯了。她本就神经纤细,受不得刺激,这么一吓突然就疯魔了。”

        和瑾怔怔地看着卫队长浑浊的眼色,不知该如何消化这个真相。这一切似乎很顺理成章,也跟她多年来所听闻的分毫不差,可是……可是到底是哪里不对?梦靥里那个看起来像她母妃的女子对她微笑,为她唱歌,也用那双温柔地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是疯着的吗?如果那双清明的眼睛是清醒的,那她什么时候开始疯的?

        那个梦,可以算数吗?

        卫队长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这十六年来他就像被人遗忘似的扔在了皇宫的角落,没有人勒令他禁口,但他知道他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自知之明,而那些被下了勒令的人反而都不在了。他从未庆幸过当时的自己只是一个比较走运的小人物,以至于后来当人们想起他时,也没有了处置他的力气。

        当年……他自宫中受命送了一封书信慰问刚刚产子的玉妃,随后便留在了沁春园,前后不到两日,沁春园巨变。他只看山火迅速地燃了起来,沁春园里人人惊惶无措,守园的将领不知去了何处,宫女们哭号着喊主子却无人理会,他护主心切,自告奋勇闯进大殿,一路上尸横遍野,守军的将士竟有不少横尸当场,他连忙去召唤救兵,熊熊燃烧的大火之中却不见半个人影,当他闯进玉妃寝殿之时,就看到那个传闻中倾国倾城的皇妃正双手扼在婴孩的纤细的脖颈上……

        玉妃几乎是哭着求他把孩子还回来,那伤心欲绝的模样当真是一个母亲在恳求恶人放过她的孩子,然后她哭咽着断断续续地喊:“……求你……杀了她……杀了……”乌发沾满了血污,泪水绝望地遍布双颊,她匍匐在地上犹如一只惊艳的恶鬼。

        那一夜变故的确是因为有刺客潜入沁春园,杀死了几十个守军,但——并没有什么叛军。

        当他与剩余将领一齐带着襁褓中的婴孩快马加鞭赶回宫城之后,沁春园传来了战报,叛军纵火屠园,无一人幸免。事后,他问过将军,将军厉色看了他一样,那一眼卫冕到现在还会被惊出一身冷汗。不久之后队伍被分编,那个将军也调往别处,不知哪一年就听说了他坠马而亡的事故……

        深宫里的是是非非本就是那么混沌,卫队长后来一直在宫里当差,慢慢见得多了,也就知道了该如何明哲保身。唯有那个女子,那个女子……唉,想必今后再也不会这般冲动了。

        “什么人在里面?出来!”

        忽然一声喝令自花丛外响起,两人均是一怔,竟有一刻都没有反应过来。

        卫队长当先回过神起身走了出去。那手持火把带领护卫军威风八面的男人正是曹莽,卫队长卸职后替代了自己的混蛋。那粗野汉子上下打量了一遍卫队长,嗤笑道:“我道是谁,这不是卫队长吗?”

        卫队长连忙退一步恭敬道:“曹队长,卑职已被陛下卸职,万万当不得这个称号。现在大人你才是皇家护卫队的总队长。”

        曹莽冷笑了一声,拉杂胡子神气飞扬地翘在两边,眼珠滴溜溜地直往卫队长身后的花丛里瞅,带着七分恶意三分酸意冷冷地说:“你知道就好,现在本队长问你,你擅离职守,跑到这犄角旮旯的地方跟哪个小宫女勾搭偷情,嗯?”

        他刻意提高声音,话音落下身后一帮跟班就配合地发出一阵哄笑声。卫队长心里暗叫一声苦,被谁逮着不好,偏偏落到他手里?嘴上仍然装作尴尬,辩驳道:“队长,卑职哪里敢,就算卑职有天大的胆子疏忽圣令,这偷吃的事万一传到我媳妇耳朵里还不打断我的腿。”

        身后一干小兵已经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曹莽气得吹鼻子瞪眼,一声发狠骂道:“大胆卫冕!你竟敢说圣令还不如一个娘们!”卫冕脸色一变,曹莽扳住他肩膀就往一边推,誓要把那苟且的淫.妇亲手抓出来。

        卫队长以身做挡,却又喊之不得,背上重重挨了两下,只听曹莽扯开了嗓子骂:“里面的娘们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老子就不客气了!……”

        他一口气还没喘完,突然就噎在了胸腔里。少女乌发几欲垂地,提起裙摆款款自丛中走出,月华拂落在她身上,仿佛盖了一层轻盈的纱。

        在场的每一个男人都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和瑾脸色苍白,看向曹莽的眼神犹如看着一堆死物:“你想怎么个不客气法?说来听听。”

        曹莽惊转过神,一把将卫队长推开,一张脸涨如猪肝色,干笑了两声:“原、原来是公主殿下,多有冒犯还望公主恕罪。”他低着头,眼珠子却不怀好意地盯着和瑾的裙摆,似是要瞧出点端倪,嘴上仍不减神气地说,“卑职刚上任不久,对分内之事还不是很上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公主海涵,只是……卑职记得,公主殿下身负禁足之令,这三更半夜……”

        “三更半夜我就是出来了,你能怎么着?”和瑾微微抬高声音,隐忍着怒意。换若往常,依她的性子恐怕早就一巴掌下去,然而今夜却宁愿隐忍。

        卫队长知道,她是为了不给他继续招祸。“公主……”

        “卫冕,你不用再劝我,本公主难道要像个囚徒一样,连出来散个心不允许吗?”她的声音散落风里,凄凉又可怜。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明白,她——本就是个囚徒。

        “嘿嘿,公主。”曹莽赔笑道,“这陛下那边卑职不好交待……”

        “那你就回去如实禀告,本公主就在清和殿听候发落。”她话语铮铮,似负气,又似决然。卫队长发现虽然和瑾是对着曹莽说话,但她的视线却落在曹莽一干人等的身后,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前方只有一片茂盛的花林,却并没有看到什么人。

        他心下闪过一丝疑惑,和瑾已对他下了命令:“卫冕,替本公主执灯。”

        “是、是。”卫队长忙爬起来,提起宫灯在前方为和瑾开路。曹莽咬牙切齿地让开一条道路,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走了有一段路,一直到曹莽的眼线已经看不到他们了,和瑾才放慢了脚步。前方树影婆娑,光影绰绰,兀自在夜风中摇曳甚欢。凉风吹在身上直钻入领口袖中,和瑾不禁裹紧了身上的长袍。

        “卫冕,我问你,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她忽然轻声问。

        卫队长一时有些无措,料想和瑾今晚一定受了不少打击,很是倦怠了。然而和瑾摇摇头,一点都不想回清和殿,她遥遥望着远方殿宇门口挂起的宫灯,喃喃地问:“说实话,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厌?你有没有在背后骂过我?”

        这个问题实在太为难人了,卫队长挠了挠后颈,终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和瑾明知答案,在对方承认以后仍然受了一点打击。但她却不觉得生气,只是悲哀。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人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不过因为她是公主,不过因为她颇有姿色,而背地里,谩骂的,侮辱的,数之不尽。

        “在男人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啊……怪不得他……”她低声喃喃地道,声音转瞬就飘散在风里,化作一缕惆怅。

        卫队长没有听清她唇边的呢喃,他忽然一个激灵,眼角余光赫然瞥见一抹黑影如闪电般急掠过丛花间,那速度太快,只激起一点轻微的花枝摇曳,若不注意,只以为是微风拂动。

        他挡在和瑾身前,谨慎地说:“公主小心,好像……”

        背后却传来几下安抚的拍动,和瑾绕到他身前取走他手里的宫灯,对他微微地一笑:“没事的,你回去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卫队长想劝阻,却被和瑾拦下了。她的目光向他传递着安心的讯息,似乎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

        目送她渐渐远去,灯光慢慢消散后,卫队长屏息静气留心周围的声音。然而什么都没有,方才那瞬间的一瞥似乎真的只是错觉。他举目四下里张望,黑夜掩盖了色彩,花枝遮挡了身形,一切都似被早有预谋的布局吞噬,乌洞洞的,就像个窟窿。

        夜风钻进他颈项中,他咽了口唾沫,忽然感到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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