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三章 血与涅槃
郭湘南、苦禅上人、鲁申科亦往前走，在他们的带动下，其门人弟子紧随其后。
清灵真人双臂横抱胸前，看着这番场景，只是呵呵冷笑。他清楚自己刚才的举动不算正大光明，但那又如何？与武当崛起相比，个人一时之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若干年以后，我大武当一枝独秀，傲视武林之时，今日你们这些骂我之人，不过是被武当踩在脚下的一群蝼蚁！到那时，人们只会对那个矗立于高台的武林尊者顶礼膜拜。而这些低到尘埃里的蝼蚁，要么顺从，要么覆灭，谁又会在意你们？
“喂喂喂，你们干什么？说好单打独斗，还讲不讲规矩了？”看着众人俱往场中围拢，无嗔子跳出来嚷道。
所有的人似有默契般，对无嗔子的话恍若未闻，大家一语不发，面色凝重，缓缓向清灵真人包抄过来。
武当阵营的人迅速上前拦截，双方剑拔弩张，形成对峙。
“我说，清灵老杂毛，你他娘的说话还算不算数了？”忽然，一个异常洪亮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沉寂，语气显得极为愤怒。
众人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却见一个身影快步上前，走到距清灵真人数步开外方才停住，一幅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模样，似乎混不将老道士放在眼里。众人方看清，此人穿着少林寺灰色杂役长袍，一张脸臃肿不堪，面容异常丑陋，从声音形貌判断，这人年纪已然不轻。
“老余，你不要命了？快回来！”智愚和尚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因为他认出，这人正是一个多月前来寺投奔的百草堂杂役老余头。
那时，少林遭遇来历不明的江湖人物挑战，阖寺风声鹤唳，别说杂役，就连各堂院僧人，都多有开溜避祸者。也就在此时，这位自称姓余的老者风尘仆仆来到少林，说是要投入寺中混口饭吃。
知客僧看他来得蹊跷，恐是有人故意派来的奸细，当即一口回绝了他。
正在此时，智愚和尚从山上采药回来了。这段时日，少林满寺伤患，缺医少药。而百草堂、香积厨等处杂役人员几乎都已跑光，智愚和尚每日带着几名僧人采药疗伤，忙里忙外，实在有些招架不住。见到老余，他眼睛顿时一亮。
吸引智愚和尚的并非这老头不同寻常的形貌，而是他随身带着的一大包药材。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精通药理的智愚和尚一眼看出，这老余头带来的药材非同小可，俱是些极难寻获的稀有名贵之物，其中几种，正是制作少林疗伤圣物大还丹之必备品。
智愚和尚按捺不住心头喜悦，上前与其攀谈。一聊之下，如遇知音，当即决定将之收留到自己掌管的百草堂。
其时少林上下乱哄哄一片，慧智方丈昼夜枯坐禅堂，不理俗务。知客僧找不到人合计，只得任凭智愚和尚处置，惟有暗中留意防范。
智愚和尚很快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庆幸不已。因为老余头的到来，替他分担了一大半负担。这老儿虽说容貌丑陋，但于药理一途确乎高明，说到玄妙处，连对此道素有钻研的智愚和尚亦自叹弗如。
更难得的是，他的到来，极大缓解了寺里缺药的窘况。
白日，一行人出门采药，这老儿往山脚一站，只将地形山势、水土植被略略观察得一会，便可张口说出，山顶向阳处当有某开花之草，半山背阴处当有某乔木之茎，山腹中空之地，则有异种蛇虫，如此等等，仿佛天地万物，尽在其掌握之中。
随行人如何肯信，依言前往，无不应验，种种神奇，令人咋舌。而辨口音，老余头绝非本地人。
到了夜晚，老头更是兢兢业业，将采来药材分门别类，洗刷研磨，及至煎煮蒸熬，配方成药，通宵达旦，毫无怨言。更难得的是，多种药材，多种配伍，老头儿搭配神妙，用量精准，且从不翻看药书医书，俨然所有方略，了然于胸。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老头除了药理高明，于医术一途却并不热衷，尤其对救治比武受伤的僧人更无兴致。只对一人例外。
这个例外就是智胜和尚。
智胜和尚被掳入黑风教总舵当人彘，好好的身胚为药物侵蚀，一身的武功付之东流，如今几乎成了个废人。
他回寺后，智愚和尚也曾以药物对其精心调理，可惜费尽心机，收效不大。因为渗入其体内药质成分众多，且这些药俱为大补之药。俗话说，大补为毒，也就是说，所谓补药，若超过人体承受极限，盲目过量摄入后，其功效不但不补，反而与毒药无异。黑风教妖人为炼丹之需，将许多种补药强行灌入智胜体内，反复交融，且累积经年，深入骨髓，除非弄清当初成分剂量，然后对症下药，否则，莫说化解，便是缓释，亦非易事。
智愚和尚是极具耐心与韧性之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在他不懈努力下，智胜回寺一年后，已能下地行走，生活自理。但再要改善，亦是难为。
慧智禅师为人素来豁达睿智，有时看着这个大弟子孱弱佝偻的背影，想想他威风八面，声名显赫的过往，亦不免摇头叹息。
老余头的到来，令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他只略微看看智胜和尚的情形，即将随身带来的药材精心熬制了一大包淡黑色的药丸，一日数次，每次亲手将之喂到智胜和尚口中，半月不到，收获奇效。
如今的智胜和尚，双足可行数里之地，双手可提半桶之水，原本灰暗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精神。
一直对老余头怀有戒心的知客僧，路上遇到他后，也开始主动招呼。不过老余头并不领情，对谁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平日沉默寡言，极少开口。
除了外出采药和给智胜和尚喂药，他成日猫在药房里捣鼓，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人们只在慧明禅师的葬礼上，破天荒看见这老儿出了房门，呆坐一隅，面色冷郁，似乎心事重重。
长期以来，只精药理不精武艺的智愚和尚在少林几成异类，忽然之间遇到这么个老头，便如天上掉下个宝，如今见他不知死活强出头，心头如何不急？只是他要照料躺在怀中的慧智方丈，除了出言喊叫，却是无暇阻止。
说来奇怪，蛮横凶悍的清灵真人见到老余，气势上似乎被压了一头。面对诘问，清灵真人勉强分辩道：“是……是他先使诈。”同时疑惑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怪老头。
“你这人干什么的？快走开！”就在此时，无嗔子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抓向老余头的手腕，意欲将他拽到场外。不料，二人手腕刚一相接，却见一人的身躯便向旁斜飞出去。
众人惊愕之中，看清飞出去的并非老余头，而是无嗔子。
无嗔子的身手也是了得，他在空中连使千斤坠，生生将重心稳住，虽被甩出数步开外，却眼看就要站稳。
不料，他落脚处附近正好站着丐帮的鲁申科。鲁申科很是讨厌这胖道人的聒噪，看着他落在身旁，伸出脚尖暗地一勾，无嗔子肥大的身躯顿时倒栽下去。
现场一片哗然。
无嗔子虽说不是武当二代弟子中的佼佼者，武功也已跻身一流高手之列，他不等身体触地，单掌一托，使个鹞子翻身，就已轻飘飘站直身形。
这人的思维也确实与众不同，他刚明明是被老余头震飞，却不找正主儿，粗着脖子冲人群吼道：“刚才哪个王八蛋下的绊子？有种站出来！”不料，他话刚出口，就看到了他师伯清玄真人严厉的表情，不由得嚣张不是，低调也不是，满脸尴尬。
鲁申科混在人群中，忍不住偷乐。
当然，人们很快将目光重又放回老余头身上。显然，这位委身为少林杂役的老者刚才显露了深厚的功力，只是看着他丑陋不堪的脸孔，所有人都想不起，江湖上何时出现过此一号人物。
清灵真人呆呆看着老余头，忽然似发现了什么，指着他面露惊异道：“你…….你……你是……”
老余头上前一步，凶巴巴问道：“你什么你？我问你，说话还算不算数？”
清灵真人被其气势所摄，禁不住退了一步，嗫嚅道：“自然算数，不过……”
“既然算数，那好，刚才你输给了方丈老和尚，这便自杀吧！”老余冷冷说道。
“你说什么？你……你疯了吗？”清灵真人闻言差点跳起来，但看得出，他对老余颇为忌惮。
“你他妈干的那些事，才是条疯狗！我再问你一遍，说话还算不算数？”
清灵真人定定地看着老余头的眼睛，呆了片刻，忽然显得气急败坏，结结巴巴道：“你……你究竟搞什么鬼？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怎么反帮着他们了？”他这话说得无头无尾，令在场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只有朱子龙似乎听明白了什么。
老余头阴着脸，一字一顿说道：“你刚说过，比武输了就自杀以谢天地。老夫平生最恨说话不算数的人，你自己不动手，我来成全你！”话音刚落，便见他双手扬起，两道凌厉的罡气自他双手指尖疾速射出。
清灵真人猝不及防，躲掉了一道罡气，右大臂却被射中，顿时血流如注。他如梦初醒，发出一声恶狼般的嚎叫，回身反扑过来，两人迅疾无伦斗在一起。场地中瞬间指力罡气激扬，近旁之人避让纷纷，多人被指力射中，血流不止。
等众人乱哄哄撤到安全之地，回头看时，这二人已然分开峙立。清灵真人除了右臂，并未添新伤。而老余周身上下，鲜血淋漓。很显然，这老儿的武功虽然高强，但并不是清灵真人的对手。
清灵真人与老余相互恶狠狠对视了片刻，忽然声色俱厉，大叫道：“混账东西，我刚对你手下留情，你别不识抬举！否则，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日！”确实，他刚才的指力刻意避开了老余身上的要害部位，只因在他的野心路上，他对他还有所指望。
老余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道：“老夫早就活得不耐烦了，临走正好带上你垫背！”说完，双臂一振，又已出手。
清灵真人挥舞十指，上前迎击。两人很快又斗在一起。
朱子龙看着老余熟悉的背影，万分诧异惊奇中，忽见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扭头朝自己吼道：“姓朱的臭小子，还讲什么狗屁江湖规矩么？快上来帮爷爷的忙！”
朱子龙猛地回神，朝清灵真人疾扑过去。
清灵真人眼见朱子龙逼近，右手三指岔开，三道罡气结结实实全打在朱子龙胸膛大穴上，只是，他听到是不是皮肉洞穿之响，而是铿铿的金属之声。
也就在同时，朱子龙一只手掌已然迫近清灵真人身体右侧，吸虹大法全力使开，老道士右大臂的伤口处立时飚出一股血箭。
练过吸虹大法的少林弟子都知晓，此功贴肉可以吸气，近身则可吸血。当然，被吸血之人身上得有伤口。现在，这个伤口因老余而现，朱子龙无论如何不想失去此一难得的机会。
决战前夜，慧智禅师与朱子龙商讨应对之策，朱子龙提到由自己出战，并用此一策略博胜。慧智禅师沉吟再三，终觉吸血之举太过残忍，有违佛家慈悲之念，嘱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试之。
现在，菩萨心肠的慧智禅师已然倒地，朱子龙可不愿再蹈覆辙。
清灵真人猛见自己身上飙血，既惊且惧，一面应付老余的指力，一面拼命移动脚步，欲躲开朱子龙的手掌。
这时，老余身受巨创，血流满身，忽然不支倒地。清灵真人心中暗喜。
然而，朱子龙数载苦功，练的正是如影随形步，岂能容他轻易避开？因此，老道士躲到哪，朱子龙亦如跗骨之蛆跟到哪，且手上劲力越来越强，清灵真人身上被吸出之血，洒了一地。
武当弟子有人欲上前帮助掌门脱困，清玄真人亮出铁剑，厉声道：“铁剑在此，谁敢妄动？”那些武当弟子见此情景，如何敢动？
一人身上血液之量终究有限，如何经得起这如开闸水龙般地流失？不一刻，清灵真人即感头脑晕眩，丹田空虚，手指罡气亦无法发出，很快软绵绵没了气力，坐倒在地。
朱子龙毕竟心底善良，见老道士如此，即停住吸虹大法不发。因为他清楚，只需再吸片刻，老道士身上之血恐要流干，性命难保。这人虽说作恶多端，毕竟曾经是他无比尊敬的武林长者，无论如何，此时他还下不了狠手。
清灵真人坐在地上，闭目喘息了会，忽然睁眼怪叫一声，身体向后倒纵出去，转瞬间已抓住一名靠场中最近的少林弟子。
那名少林弟子被清灵真人点了穴道，浑身动弹不得。众人正在惊异，却见清灵真人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一口咬在其脖颈上，用力吮吸起来。
“嗜血魔！”一片惊呼声中，陈百晓的声音最为响亮。老一辈的武林中人当然知晓，嗜血魔是五十多年前出现过的一位魔道人士，其人最喜吸食新鲜人血，并藉此练成臭名昭著的邪派武功。此人因多行不义，终被白道联合剿杀，其所创立的武功亦随之湮灭。不料，今日众人竟又见到如此不堪的一幕重新上演，而且主角是大名鼎鼎的武当掌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放开他！”朱子龙怒了，挥掌上前，只是清灵真人躲在那少林弟子身后，令他有所顾忌，不好全力施为。
不等朱子龙靠近，清灵真人已疾速移开。他吸了血，功力恢复了不少，灵蛇步显得异常灵活。
朱子龙扶起那名倒在地上的少林弟子，见他脖颈要害处被咬开，血往外涌，朱子龙试图封穴帮他止血，折腾得片刻，却见他脑袋一歪，没了气息。
清灵真人很快又抓住了一名青城派的弟子如法炮制。等朱子龙和刘海峰将他救下，此人已然气绝。
“大家快跑，这妖道练了毒龙功，通体剧毒！”陈百晓高声惊呼，跑得远远的。
在场各门派弟子门人，包括武当弟子，都被清灵真人宛如妖孽般的行为吓破了胆，纷纷四散奔逃。
清灵真人嘴角鲜血淋漓，面色狰狞无比，他还需要再吸一点血，罡气即可复原，不过，人们都逃远了，朱子龙及几位掌门又步步紧逼，实在不易再抓到人。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呆立原地，一脸迷茫的无嗔子。
当所有武当门人逃离之时，一根筋的无嗔子望着曾令自己无比崇敬，此刻却化身为妖魔的掌门人，脑筋实在拐不过这个弯，他一动不动，呆若木鸡。忽然，他感到手腕一紧，腕脉被制，紧接着一股森森寒气自脖颈处传来。
无嗔子长叹一声，闭目等死。
就在这时，一人大喝道：“清风摆柳！”
这是武当轻功身法中的一招，年届不惑的无嗔子八岁拜师，在师叔师伯的严格督导下，曾经千万次地练习这个入门动作，此刻听到口令声，毫不迟疑、娴熟无比地挺腰送胯，身体立时与身后的清灵真人脱开一尺间隙。
“噗”地一声响，无嗔子感觉手腕被松开，睁眼瞧去，却见掌门人上身被一柄长长的铁剑刺了个对穿，鲜血喷溅。铁剑的一端，他的清玄师伯手握剑柄，神色凛然。
清灵真人伸出颤抖的手，试图接握这柄象征着至上权力铁剑，忽然身体痉挛，双目暴突，倒地毙命。
对决就此落幕。
若干年后，后世的人们仍对当天发生的事津津乐道。
有人说，那天，是少林打败了武当。因为他们靠了三个人：一个睿智的方丈，一个武功高绝的俗家弟子，还有一个神秘莫测的杂役老人。
也有人说，其实那天，少林武当并未分出胜败。因为，最终的结局，不过是武当内部的门户清理，传说的铁剑血谏得以成真，与传统不同的是，这一次，铁剑饮的是罪人之血。
不管人们怎么说，自此以后，喧嚣的武林归于平静。
在方丈慧智禅师的带领下，少林励精图治，很快恢复元气，走向兴盛。“少林四子”的名头，重又响彻江湖。
而清玄真人执掌武当后，即令解散真武派，并于内部拨乱反正，回复正统。来年春，老君堂前的黄柏树，被雷劈坏的枝条重发新枝，愈发根深叶茂。
所有经历此事的人们在回味往事时，都禁不住思忖，其实，并没有天生的魔道。有时候，魔在我们身外，而更多时候，魔，就在我们心中。驻魔或是驻佛，其实是每个人内心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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