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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汤夏


潮热、飘飘然、眼睛黏糊糊地睁不开,喉咙干得冒火,还是在那个熟悉的楼梯上,自己站在第一层台阶上,一只冰凉的大手贴上额头,真好啊,就想永远贴着。

        夺命闹钟叮铃铃响起,又急又突然,完全是掏出灵魂再揉塞回身体的暴力叫醒法,偏偏汤夏为了防止自己上班第一天无意识关掉闹钟再睡过头,把定了闹钟的手机扔在了自己脚边。身体起不来,太阳穴突突跳着,闹钟欢乐地催着魂,终于放弃抵抗,汤夏一个猛子坐起来,伸长手臂捞起脚边的手机,一大清早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坐位体前屈。

        二月份的冷风好像找到了快乐老家,纷纷钻进汤老师的被窝,和人民教师身上的潮气来了个激烈对撞,撞出一身鸡皮疙瘩。

        得,起床吧。

        人民教师第一天上岗穿什么,灰色呢子大衣够端庄吧,再配件白色高领毛衣,简直像样到不行,按照平时,汤夏会再搭一条低调中不失非主流的长项链,想了想,碍于人民教师所受到的“默认的穿衣规则”的束缚,以及新官上任不宜太张扬的原则,还是否了自己的想法。

        刚起床就跟自己辩论,汤老师这一天有的忙。

        室友小杨老师是教英语的,乌黑长发黑框眼镜、个子不高却很精炼,搬进来的时候帮了自己不少忙,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朋友,做友好的同事也是再好不过的,汤夏收拾完毕,看了眼小杨紧闭的房门,她今天没有早课,真好啊。

        汤夏走在去食堂的路上,道路两旁是高阔的梧桐树,这条路她以前走过,以前是以学生的身份,和好朋友一起说说笑笑去食堂,偶尔笑弯了腰。现在作为老师重返母校,曾经的女孩长大了,五官张开了,几年的学习与沉淀也让她的气质成熟了不少,本就肤白个高,扎着高马尾更显精神气,一路上有不少人看她,或是因为新鲜面孔,或是因为觉得这个女孩儿漂亮。

        漂亮女孩汤老师却低头看鞋,一股社恐样。其实她在想今天早上做的梦,又是那个梦,先是梦到一些童年往事,汤夏称之为噩梦,那些回忆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她死死困住,她觉得难以呼吸、沉沉跌入黑暗之中,再醒来便在那个熟悉的楼梯,那个楼梯在自己现在所处校园的一号教学楼二楼,菜绿色的地板、老旧的瓷砖。

        然后有手覆上额头,润玉一般冰凉,一丝丝抽走自己的燥热与不安恐惧。

        食堂的饭食气扑面而来,大锅饭的油气和面食气混杂在一起,汤夏讪讪一笑——熟悉的味道,自己曾经亲切地称之为猪食,而当年自己这头猪还吃得很开心。

        可现在自己不同了,农奴翻身把歌唱了,汤夏转向负一楼教职工食堂走去,却不知被什么念头拨动,硬生生又转向学生食堂,还好周围没什么人注意到自己,不然指定觉得这老师有什么问题。

        农奴翻身前决定再去回顾一下农奴的生活,忆苦思甜甜更甜,汤夏由衷地为语文界少了自己这么一颗璀璨明星而感到遗憾。

        现在这个点学生早读还没放,不然她可是万万不敢去跟学生抢饭吃的,不要太自不量力。摸到面点窗口,问慈祥的眯眯眼阿姨要了俩肉包俩花卷,学生食堂没喝的,再来两碗粥就端不下了,于是提着两份早餐回了寝室,自己磨磨叽叽吃完——包子皮厚馅少、花卷咸得感人,赶着上课铃去高一2班,剩下的那份给小杨老师留在木茶几上。

        说来也巧,竟然刚好是2班,汤夏在开学前刚好发了一场烧,因而直到昨天才姗姗来迟搬来寝室,工作上的交接也大多都是在手机上完成的,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漏掉哪些信息,被学校人事拉进了几个不知所云的大群,群里发的指导性文件大都是一些大概计划,再就是开学祝福和一些学校的公众号推送,实在不关汤夏这个刚入职的小菜鸟什么事,后来被高一数学组张组长拉进这一届的高一数学小组的微信群,收到了所带班级和课表,在细看课表前汤夏迫不及待地点开群成员,倒是有不少熟悉的人,却没有看到心心念念的那个名字。

        一个名字,三个字,十五画,却像掉进大海的针,怎么捞也捞不到,怎么拼也拼不全。

        好像为了安慰自己,当时的汤夏轻车熟路地返回微信界面,进入学校的数学组大群,找到那个看了八百遍的微信名称:单字一个许,头像顶着一个小狗茶壶。

        许老师,真够可爱的。

        而现在汤夏站在许老师曾经站的讲台,教着曾经的自己。

        “大家好,我是你们新来的数学老师,我姓汤,大家叫我汤老师就可以了。”——千篇一律又不会出错的开场白,汤夏满意地笑了笑。

        “老——师——好——”

        回答得很元气,是过年被喂饱了的样子。这是一所乡镇级别的学校,在本市高校中不是实力最强的,但是是学生最听话的,乡下来的、甚至更偏远的山区来的学生就占了七成,女生比较多,学生也较为努力,有很多甚至并不是能无忧无虑读书的类型——需要分担家务,甚至不知是否能有大学可读。

        汤夏被她们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有的胆怯、有的直率,她只觉得那是一颗颗明亮的黑宝石。

        “上学期教你们的是喻老师。”喻老师也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跟汤夏交接过,离职原因很简单——本来刚开始觉得只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养活自己不愁吃穿就可以了,后来还是觉得好似坐井观天,而自己还很年轻,在这样的乡镇教高中实在又累又没有前途,还因为离家近必须忍受七大姑八大姨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问候,终还是决定离职去大城市闯一闯。

        汤夏接着道:“喻老师说你们很乖,她也舍不得你们。”

        胡说,喻老师才没说。汤老师没去管底下学生的反应,还是决定控制一下自己的freestyle,扯回来:“虽然我现在还不认识大家,但是没关系,以后就认识了。”

        汤夏愣住了,她把七年前许老师站在这个讲台上说的每一个字都重复了一遍。

        是啊,回忆过太多次的场景,现在万事俱备,若是情景表演也一样不缺、群演都齐,就像刻在dna的程序——站在这儿,机制被触发,连她本人都管不着嘴里要说出来的话。

        汤夏抿抿嘴,暗骂自己的不称职,低下头翻开书,组织预习工作。

        两节45分钟的课过得不快也不慢,汤夏略带新鲜感地教着书、努力去熟悉每个学生的名字、带着自己秘而不宣的感情,踩着马丁靴走过一块又一块地板砖。

        阳光漏进老旧的推拉木窗,九点四十五是最好的时间,一切都刚刚苏醒的样子,一号教学楼是老教学楼,汤夏却很喜欢。

        “汤老师。”隔壁3班的数学老师怀里抱着书,站在门口叫汤夏:“高一数学组大课间开会,发群消息我怕你没看见,顺路叫你一起。”

        汤夏回想起他叫王璨,微胖的三十多岁男老师,是学生们很喜欢的那种幽默和蔼型老师。

        “好。”汤夏有点开心,有人带总是开心的。于是快速抽走u盘,抱着教科书和教案跟在王老师身后去五楼会议室开会。

        进会议室时已经有三位老师坐在那儿聊天了,如果只有汤夏一个人进去估计她会为了打破别人的气氛而抱歉或为自己不够圆滑而格格不入感到尴尬,但好在有外向的王老师带着,很自然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王老师又热络地介绍他们认识,汤夏端起礼貌的笑容,还算无事地应付过去了,到最边上坐下,坐下时才发现自己背上已有微微薄汗。

        她转头看窗外的走廊,自己以前来过,班级值日做卫生的时候,她揽下了没有人拖的五楼走廊,为的是什么,此时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汤夏本人,当然比谁都清楚。

        进去会议室里的老师越来越多,其实也没有很多,一整个年级的数学老师也就不到10人,只是来一个人汤夏就要打一下照面礼貌笑一笑,说您好,时不时还要自我介绍一句,渐渐地,她那些面目好像都一样了,带笑的、礼貌的、轻松地。

        阳光斜斜地从门口洒进来,位处会议室阴面的汤夏好像被庇护在神的羽翼下,谁进来都是一个黑影。

        这时一个人破光而进,劲瘦的背影,很随和地坐到空出来的主位上。

        许小狗茶壶,我找到你了。

        汤夏听到自己的心跳,她欲盖弥彰地拢了拢呢子大衣,妄图遮住喧嚣的鼓动。

        是他,普通的小平头,却有一双狭长上挑的丹凤眼,笑起来时眯成一条缝,左眼下方有一颗泪痣,很小,凑近却能看清,高挺的鼻梁上架着长方框眼镜,皮肤晒成麦色,手臂线条很流畅好看,讲课的时候喜欢把长袖撸到肘关节下面一点,讲课讲累了会用手撑着黑板侧对着学生,推眼镜会用大拇指根部,食指与中指则夹着一根粉笔。

        汤夏看到他的嘴巴在动,很不合时宜地,汤老师脑子里想到的形容词是“小嘴翻飞”她听到他说原本的张组长被调走了,刚好他空着只带一个复读班,他笑着说他本来以为比较轻松能偷个懒,现在可好,张组长的活都得他干,又要多带一个班。

        看似埋怨,其实眼睛里是笑意,他并不在意多带一个班。

        他是个很负责的领导人,分配好了这个月的课程进度和考试安排,每个班都要带一嘴说一下。他的眼睛瞟到汤夏时,汤夏是动也不会动了,想做点什么动作表情都嫌多余和做作,怕露馅,怕呆板。

        他看着汤夏,说对接好学生情况,跟上课程进度就可以。汤夏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自己主观能动的,还是脑袋里装太多东西,头太重了不可抵抗万有引力定律。

        “有什么问题问王老师好吧,你们带的班级隔得近,王老师也很热心。”许组长安排道,热心的王老师:“没问题!”许组长问汤夏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汤夏嘴上说着没有,心里却是:有啊有啊为什么有问题不是问你为什么王老师这么热心啊啊啊你不会不记得我了吧喂这么淡定!

        “行,那就这样吧,散会,再有什么问题群里说。”许组长大手一挥。

        汤夏故意不起身,假装在为其他老师让路,其实就是想慢点走看他会不会跟自己讲话。

        所以当许子廷叫住汤夏时,汤老师站不稳之余有亿点兴奋罢了。

        “真的是你啊,看到名字的时候我还以为是哪个同名同姓的。”许老师操着一贯上扬的尾调,笑着对汤夏说道:“回来教书也挺好。”

        汤夏提了提嘴角,总感觉言下之意是“虽然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回这个破地方教书是一个很不明智的决定”,汤夏发现,她心心念念的许老师笑起来有皱纹了,可能以前也有但是自己没发现,也可能以前不明显现在变明显了。

        汤夏为新发现感到高兴与亲近,她记忆中的人终于更新了,带着熟悉又风霜的感觉。这一个小发现都让汤夏觉得,自己的一意孤行没有错,多少也算唯一的在意与所谓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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