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京墨走进房内，却见长青披着件外衣坐在桌旁，笑容有些虚乏。

        “长青哥哥你怎么起来了，伤口要是裂开怎么办？”她赶忙跑上前，要扶长青回床躺着。

        长青轻轻推开她的手，引她落座，微笑道：“这伤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只怕再过两三日我就能走能跳了。”

        京墨想起昨日老郎中的话，知道他这会儿是在逞强，心里愈发愧疚，双手搭上他手臂，认真说道：“长青哥哥，我会捉住那只蛇妖，让它来解你身上的毒。”

        苏合目光落向她亲密地搭在长青手臂上的双手，觉得异常刺眼，脸色愈发阴沉起来。

        长青瞟了眼他，在京墨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京墨，我不要紧，倒是苏合……”

        苏合立即斜睨过来，冷漠打断：“我的事与你无关，何必惺惺作态。”

        见他言语带刺，京墨偷偷扯了扯他衣角，眼神示意他要收敛些，若是气坏了病人可怎么好。

        苏合微蹙起眉头，不高兴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瞧着他二人的小动作，长青忍不住轻笑，接着他屏退众人，只留下青云一人看守在外。

        等一切安排好，他才缓缓开口道：“苏合，你昨日问我为何出现在万花楼，我还未同你解释。”

        苏合并未说话，目带探寻地看向他。

        长青道：“我知道你们正在追查七年前那条蛇妖。”

        “长青哥哥你是如何知道的？”京墨蓦地瞪大了眼睛。

        长青娓娓道来：

        “上次我答应帮你调查幂篱娘子一事，后来有了些进展，才一路查到了万花楼。想必你们已经知道，那女子便是你们在找的蛇妖。

        她之前乃赵州一茶商的宠妾，化名赵如姬。三个月前，那茶商去寺庙祈福，带回一无家可归的貌美女子。

        当日那女子与赵如姬起了些许争执，谁想第二天竟横死家中，且浑身被烧成焦炭。

        我派青云去找过那茶商，从他口中得知，事发当天晚上，他竟在赵如姬房间的窗子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蛇影。

        而后赵如姬也忽然消失了。

        幸运的是，仵作在那焦尸的咽喉处，找到了一枚贝壳大小的青色鳞片，想来是那女子死前从蛇妖身上扯下，偷偷吞下的。”

        苏合来了兴趣，追问道：“那鳞片现在何处？”

        长青道：“我已命人将它送去京城天道司，托人查找此妖信息。天道司掌管着天下妖物的籍册，应该不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听到天道司三字，苏合不禁神色微动。

        如今大渊妖魔四起，而普天之下拥有天生灵根，能修习术法的人却寥寥无几。

        天道司乃直隶于皇权的除妖司，能进去的皆为修仙界赫赫有名的翘楚。作为大渊首屈一指的力量，自然是朝廷之中最具权势的核心。

        他们苏家的势力竟已渗透得如此之深，连铁板一块的天道司都能见缝插针。

        长青说着，忽然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也苍白了些。

        京墨赶忙不由分说把他扶到了床上，紧张道：“你快躺下，听我的，别再乱动了。”

        长青也不再逞强，顺势躺下。

        苏合斜睇了眼他虚弱的模样，再不见半点往日的意气风发，半晌忽然冷冷说道：“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若有下次，就不一定有这么幸运了。”

        他这是在关心我？长青有些诧异，紧接着心底一股暖意，他神色动容，眼角藏不住笑意。

        看长青那样笑着看向自己，苏合颇为不自在，黑着脸别过头去。

        “你先休息吧，我和京墨就不打扰了。”

        京墨也点点头，朝长青嘱咐道：“长青哥哥你可不能再乱动了，我们先走了，晚点再来看你。”

        两人正要走，长青忽然又想起什么，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我还有件事忘了告诉，想必你们也已知道城西出现的那具女子焦尸，我去查时，有目击者称见到有黑衣人将她母亲掳走，且所有见过死者生前模样的人一夜之间皆不知所踪。

        恐怕，青州城内还有另一股势力纠缠其中。你们要多加小心。”

        果然如此，苏合暗忖，先前他便觉得此事过于繁杂，不像皆为一只妖所为。

        只是青州还有什么势力，能一夜之间将这事处理得如此干净？

        他朝长青颔首：“多谢提醒。”

        长青看着二人离开的背影，眉眼间透着隐隐担忧。这事他真能就此放手不管吗？

        -

        京墨坚持要再留半日，等长青病情稳定了再离开。苏合也不放心放她一人在这，只好一同留下。

        午后，京墨坐在琼苑凉亭内百无聊赖，转头看着自从长青房内出来便一直愁眉深锁，一脸深思地苏合。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那时自己也是这样坐在亭内，看着爹爹教苏合分辨不同草药的药理作用。

        那时的他就已少见笑容，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过他生得好看，就算板着脸也好看，她喜欢就那样安安静静盯着他。

        到如今，他似乎比小时候更加沉重了。

        他在想些什么？为何什么都不愿意同她说呢？

        “你在看什么？”苏合还是发现了她过于执着的目光。

        京墨双手托着下巴，笑着看他：“苏合，你真好看。现在不像女孩子了，但好像更好看了。”

        一瞬间苏合似乎听到自己的心跳。

        被她无意中撩拨得心神慌乱，他又莫名有些烦躁，干脆皱起眉头，偏过头去不看她。

        啊……又惹他生气了。京墨立即抿紧了嘴。

        她犹记得小时候不过夸了句他像女孩子一般好看，就惹他发了老大的脾气。

        他这人真是捉摸不透，夸他也会不高兴的。

        这下又该怎么哄？

        她想了想，便拽着他衣袖，小心晃了晃，“苏合，我不该乱说的，你别不高兴。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京墨在前轻快地走着，苏合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看着身边景物变幻，心下渐渐了然她是要去何处。

        果不其然，渐渐一片红色花海依稀出现在眼前。

        “你为何忽然想来这儿？”苏合问道。

        两人漫步在这片盛放的红梅之下，如同行在画中，人也成了画中人。

        京墨朝他嫣然一笑：“我初次见你便是在这儿，后来你也总见你来这儿，我以为你喜欢这里？”

        苏合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他其实并不喜欢这里。或许可以说，整个苏园，他最不喜欢的便是这里。

        这儿是生他的那个女人曾住过的地方。

        每次来这儿，苏合就会想起红梅之下，那人一袭红衣阴沉凄楚的背影，和看他时那冰冷刺骨甚至带着仇视的目光。

        这是苏合对她唯一的记忆。

        他经常来这儿，只不过是因为对于当时内心早已麻木的他来说，这份记忆是唯一能刺痛他的存在。

        这份刺痛，能让他能拥有片刻活着的感觉。

        苏合心下凄然，可看向京墨在红梅映衬下灵动的笑颜，却点了点头，淡道：“嗯，喜欢。”

        他淡淡地“喜欢”二字，像是枝头凋落地花瓣，落进了京墨心里，触地有声。

        她有一瞬地心动，无措地小声问道：“那你心情可好些了？”

        苏合轻笑，温柔得像这林间的清风。这一笑把京墨整颗心都捉住了。

        两人继续并肩走着，气氛变得暧昧婉转，只听见衣摆划过花枝的窸窣声。

        京墨也安静了下来，可她越安静，就越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清晰得让她觉得苏合也有可能会听见。

        终于她沉不住气，慌张找话题道：“苏合，那接下来，我们怎么去找那条蛇呢？”

        苏合略低了低头，悠悠说道：“那蛇被你重创，定会急于恢复元气，为此肯定是想方设法吸食大量活人精气。要连害数人而不被察觉，如若你是它，会怎么办？”

        京墨心情倏地沉了下来。是呀，如今她哪有闲暇胡思乱想。

        若不快捉住那妖，不仅是长青哥哥，还有更多人会遇害。

        她想了片刻，忽然明白了：“城西。城西流民皆是无根之人，如今连官府也不再专门登记造册，多几人少几人都难被知晓。”

        她说完心里有些悲凉，昨日自己那样怒怼王妈妈，可不得不承认有一样王妈妈说的却是对的。

        这些流民朝不保夕，今日能苟且活着，明日便不知会忽然死在何处。

        苏合道：“我们接下来，便是要去城西守株待兔。这次须做好万全准备，不能再让它逃脱。”

        京墨点了点头，半晌又小心问道：“苏合，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但我想知道，你先前为何一直想捉这蛇妖？”

        她能感觉到，这件事对苏合意义非常。

        苏合却反问她道：“那你又为何想捉它？”

        真是狡猾……看来他是死活不愿告诉自己了。

        京墨有些失望，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随意问道：“苏合，你似乎和长青哥哥不怎么相和？”

        苏合忽然停住脚步，眯了眯眼，正色问道：“你希望我同他好好相处？”

        没料到他这反应，京墨也停了下来，一脸懵懂：“我希望你便会吗？”

        苏合眸色深沉地看着她。

        若我与他苏长青继续势同水火，京墨，你会选择谁？

        他想起昨夜京墨缀满泪痕的脸，所有对峙的勇气瞬间消无：“嗯。若你希望如此，我会。”

        见苏合忽然满脸消沉，京墨赶忙回想自己方才是否失言，这才发觉好像无意间说出了强迫他的话，赶忙找补道：

        “苏合，你不用勉强同长青哥哥和解。我不希望你做违心的事。我希望你过得自在快乐。”

        “那如果我想，留你在身边呢？”即使你最后选择了苏长青也无妨，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他都能接受。

        苏合不敢看京墨的眼睛，表面云淡风轻，心里却在忐忑地等着她的回答。

        想留她在身边是何意？

        京墨一颗心忽然被他悬了起来，无数意识在脑中飞蹿，却一个也捉不住。一股不知名热意梗在喉咙，她朱唇轻启，正欲问时却被人打断。

        “苏公子！”

        竟是画歌不知怎地忽然出现，大喝一声，怒气滔天地冲了过来。

        而她身后，一株梅树旁，站着脸色苍白的胡柔止。

        原来苏合一夜未归，胡柔止早已忧心如焚。不久前得知了长青受重伤，又听到他受伤时同苏合一起，便担心苏合是否也受了伤，急忙拖着病体赶来。

        可刚到，便见到苏合与京墨方才那一幕。

        画歌为小姐不平，怒目圆睁瞪着苏合，叉腰骂道：“我家小姐担心苏公子你受伤，病得都走不动路了，还非得一路颠簸赶来苏府看你。结果你们倒好，背着我家小姐在这卿卿我我！”

        京墨听她这么一说，又见她身后胡柔止神色黯然，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被捉了奸，赶忙摇头摆手朝柔止解释道：

        “胡小姐，你别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京墨有些着急，又扯了扯苏合衣角：“苏合，你快跟她解释啊。”

        京墨这细微举动，在胡柔止看来更像是□□裸地炫耀，分外刺眼。她往日的骄傲与体面，皆碎了一地。

        “解释什么？”苏合目光死死盯着京墨，声音冰冷。

        她为什么总是急着将自己与别人捆在一起，是害怕他会纠缠于她？

        这便是她给的答案？

        那他偏要纠缠。

        画歌见苏合这态度，火气蹭得更旺了，正欲发作却被走上前的胡柔止拦住。

        她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色，温柔而端庄：“京墨姑娘，你不用同我解释，柔止并未误会什么。”

        京墨松了口气，幸好胡家小姐通情达理，不然自己当真就“碍了苏合的事”了。若是苏合一不高兴，又琢磨着要把自己送走怎么办？

        胡柔止好整以暇，目带柔情地看着苏合，接着说道：

        “柔止方才听你们说，那蛇妖受了重伤，需要吸人精气。我倒有一计。它先前即盯上了我，定是我对它而言有些特殊。不如以我为饵……”

        “小姐！”

        “不行。”

        画歌与苏合同时打断了她。

        胡柔止却始终神色平静地看着苏合。

        苏公子，你不愿我去，是怕我犯险，还是不想亏欠于我？

        可我偏希望你能对我有所亏欠，可怎么办？

        终于可以为他做些什么了。其他人都不行，只有她胡柔止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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