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会


2018年四月上旬,凌晨三点,滨湖县医院,住院部。

        赵渡在病床边上,死死地按住睡梦中挣扎的龙博。她新换的桃木簪早已被他无意间扯下,青丝如瀑,遮挡了她的神情。

        尹仲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发生,不鼓励,也不阻拦,只静静地维护着结界的完整。

        结界外,众人沉睡着,龙博的挣扎引起的声响巨大,却叫不醒一个人,甚至叫不醒睡在他病床边陪护床上的隐修。

        今晚星河灿烂,乌云遮月,月暗星明。那云总也不动,因为风是停住的。

        龙博上衣敞开着,胸口被人以鲜血画了一个符咒,他奋力挣扎,却动不了半根血色的红线。

        几分钟过去,龙博不再动了,他安静地躺着,脸上是汗水粘湿的碎发,呼吸是均匀的,但赵渡和尹仲都清楚,这身体里已经没有魂魄了。换句话说,他已经死了。

        赵渡平复了呼吸,取出湿巾,仔细擦去了他胸膛上几近干涸的血痕。

        她伸手,扯动他的衣襟,一粒粒地给他扣上了病号服的扣子,盖上被子,拿起扔在柜子上还带着血的折叠短刀,转身向门口走去。

        尹仲叫住她,“不确认一下吗?”

        她停住脚步,脚尖转了一个方向,又收了回去,“人都死了,有这个必要吗?”

        尹仲转头看了一眼龙博,再度对她说,“你的簪子还在他手里。”

        她闻言一笑,“那不正好,告诉他们是我做的。”

        尹仲没跟她争论,抽出那木簪递到她眼前:“别惹麻烦。”

        赵渡没反驳,把刀子揣进了口袋,伸手接过那发簪,利落地挽起了长发。

        “真的不确认一下?”尹仲问。

        她手下一顿,把簪子插牢,动身来到他身边,看着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伸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掌心按着,五指却生怕被他的体温灼伤似的,始终不肯往下落。

        她停顿了大约两个呼吸的空档,这时间不长,却足以让她收拾好自己的懦弱了。

        她看着自己的手,总觉得罪孽深重,似乎再触碰他也是不应该的。赵渡自嘲地笑笑,收回了手,“不重要了。”

        “走吧。”她说。

        想起跟他初遇那天总觉得像一场梦,今晚这样收场,并不在意料之外,她早该预见,早该预见的。

        可惜心怀侥幸,一步错步步错,一次心软,就落得今天这个下场。

        傻瓜,再有下次,别来爱我了。

        乌云被风吹开,月光终于显现了轮廓,照见二人形同陌路的背影。

        赵渡抬头看看月亮,忽然想起来,去年与他相见的第一晚,也是云遮月。

        2017年十月初,黄金周的某一天,傍晚,滨湖县128路公交车上。

        赵渡把那糟心的检查报告卷成纸筒往包的深处塞了塞,眼不见为净。

        她停下音乐,生怕耳机里的嘈杂让她错过站台播报,今天已经不可以再倒霉了。想起今天的遭遇,赵渡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不动声色,似乎在维持最后的体面。

        公交车即将停靠到她的站牌,她叫住了司机师傅,早早地站在下车门口。气泵推拉车门,她轻巧地踏在地面上,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两小时前的愤怒似乎还有余威,她面色不善,后槽牙上都带着劲儿。

        对于一个多年来饱受折磨,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了三薪,请假去精神疾病专科医院寻求治疗的人来说,想过会被当做精神病扣押,想过会在大夫面前痛哭流涕,想过大夫会流露出同情的表情,仿佛是看路边的一条狗。但从没想过,一个年近三十的成年人,会这样被强权羞辱。

        她尝试着将自己全部的症状掏心掏肺地摆出来,那专家号看着纸上的重度抑郁和自杀倾向竟然说得出——“我看你没什么病啊。这题做得太夸张了。开什么药啊,你这不用吃药。让你老公或者父母来,没有她们点头我不会给你开药的。”

        好笑,真好笑,这句话本身的好笑程度已经超过了这件事的幽默容量。

        一个28岁的成年人没有自己供述病情的能力,连吃不吃药都要现找一个“监护人”来代她发言。

        没病?原来这些年的痛苦都是自作多情。

        信任果然是背叛的根源。早知如此,挂个普通号,起码还能省十五块钱专家费。反正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两个多月了,这次不过是求一张处方罢了。

        她利索地撕下耳后的晕车贴,重新戴上了耳机。音量的选择不在乎会不会损伤听力,听不见这操蛋的世界就好。

        她的步伐很快,回程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匆忙一些。走过这段大路,往小胡同里转两个弯就能看到她家了。

        幸运的是,她独居,回家后不必再应付家人的关心。受气之后,崩溃也好发怒也罢,心情不管好坏,怎么横冲直撞就是落不到自我的界限之外,干净。

        她当然有家人,但是家人都不在本地。论起来,她算空巢青年,帮一家老小看着这个院子。当然,是出于自愿的前提。

        赵渡不自觉地在心里复盘今天的事情的处理方式,关于怎么做更解气似乎没有解,只会越想越生气。

        她神游一般走到门口,不料竟看见了自己的妹妹珠儿。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在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看见她就甜甜地唤她。

        赵渡把包撇到身后,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早死早托生。“你怎么回来了?旅游结束啦?”

        妹妹抱住她撒娇:“马上就开学了,人家想你了嘛!”

        赵渡直喊热,把她扒拉下来。珠儿也不恼,递给她一块太妃糖,是赵渡最喜欢的那款。

        赵渡一反常态,接过来揣进了兜里,说最近牙疼,不想吃甜食。

        妹妹赶忙问:“啊?牙疼?严不严重啊?看医生了没有啊?”

        赵渡勉强答道:“智齿,冠周炎。”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要我说啊,你那剩下的两颗智齿也赶紧拔了吧。省的一天到晚的发炎。”

        赵没接话,反问她:“天畴呢?没跟你一起回来啊?“

        妹妹抬头示意超市的方向,“去买菜了。今晚我下厨,给你做顿好的!省得你老不好好吃饭,小脸儿都吃得营养不良了~”说着捧起赵渡瘦尖的小脸一顿揉捏。

        见她这么不客气,赵渡紧张的心稍稍放松下来,跟许久未见的妹妹打闹在一处。

        “赵渡,你后面……”珠儿惊叫一声。

        “少来,我要信你我就是……”虽然这样说着,但赵渡还是回了身。

        不料,一个沉重的身躯摔倒在她身上,赵渡本能地要反击,却听见他呓语着听不清的梦话,接着便彻底失去了意识,整个压了过来。

        赵渡招呼着妹妹赶紧接下这百十斤的大个子,姐妹二人合力把人放在地上。妹妹赶紧半跪着查看起了他的情况。

        赵渡家有两个学医的,一个是她妹妹珠儿,另一个就是去买菜的老四天畴。天畴是她们家编外的孩子。

        妹妹忙活了一通又听了听心音,不太放心道:“好像没事儿。”

        赵渡眉头皱着,手揣在兜里,“你去叫老四。”

        “二姐叫我干嘛?”天畴一米□□的个子拎着两大袋东西出现二人身后,见地上躺着个人,“这人怎么回事儿?”

        珠儿说,“不知道,突然就摔倒了。”

        待看清那人面目,天畴脸上一惊,也顾不上手上的东西,放下就来查看他的情况。把了把脉,松了一口气。

        “你认识他?”赵渡问。

        天畴一愣,忙应道:“啊对!认识!他是……表哥!是我一个远房表哥。”

        赵渡面色缓和了不少,转念一想,又说:“那要不要送医院啊?别是什么急病。”

        天畴连忙说了好几个不用,“他…老毛病,气血不畅,睡一会儿就好了!”说着扛起他,“先回去再说。”

        在他的再三担保下,姐妹二人总算打消了送人去医院的念头。家里躺着个昏睡不醒的,妹妹也不好做得太丰盛,简单的吃过晚饭,众人就各忙各的了。

        赵渡窝在沙发上,摸起了手边厚如砖头的世界电影史,读了几页,从茶几的抽屉里摸出一张便签,在上面写上dw格里菲斯,折好丢进了手旁的小盒。

        “哼,这么喜欢电影怎么不去考电影学院!省的读完大学就跑去电子厂做文员。”珠儿揶揄着,姐妹间说话就是半点不留情面。

        “你这么喜欢操心也没见你生个孩子啊。”赵渡轻松地反击,似乎还觉得不够过瘾,又补了一句:“要我看你这大学也别读了,反正你肯定一毕业就跟天畴结婚。到时候已婚未育,电子厂都不用你。”

        “我可以生了孩子再工作啊!”

        赵渡心里嫌弃,这姑娘一点也不知羞呢?

        “是啊是啊,大学毕业,无工作经历,年龄马上满三十……“赵渡点算着以后注定会出现在她身上的标签。

        “生个孩子哪用那么久?又不是生哪吒!”

        “你不会不知道二胎开放了吧?”

        妹妹犹豫再三,没回答。

        赵渡乘胜追击:“你不会不知道三胎也快开放了吧!就算你只生一个,你生了孩子去逐梦职场,然后孩子谁带?老四?妈?爸?你总不会指望我给孩子煮方便面吃吧。”

        珠儿不服气,她话说得这么过分,好像自己真能逃脱母职惩罚独善其身一样,“你早晚也会结婚啊!”

        “我不结婚啊。”赵渡翻了页书,“我有房有存款,五险一金公司给交齐全了为什么要结婚?”

        回应她的是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赵渡都看到电影的下一个纪元了,珠儿才开口,那话说的像是争辩,其实更像是在宣告,“我不会让自己的人生虚度的!”

        妹妹气呼呼回了书房,赵渡也早看不下去了,此刻终于不用再装样子,心烦地合上书,倒了杯酒来到了院子里。她卷起袖子,露出紧实的小臂和手腕上已经有些褪色的红绳。在石桌上铺了块黑绒布,从厚厚一沓牌里挑出了22张,对着月光洗了又洗,心里重复着吉凶的问题。分好牌,轻轻推开,手指在牌背上再三流连过,在缝隙里抽出一张翻开。

        待看见牌面,赵渡无奈地笑了。

        正位愚人?这未免也太敷衍了。

        童博不知道这算不算梦境,高悬的灯光里没有烛火,明明是夜晚却亮如白昼。不是水晶石,那是什么?自己躺在陈设特别的房间里,满屋子安神的药草味。

        他起身,扶着脑袋,天旋地转的,总觉得忘了什么。

        推门出去,地面离他很远,原来他在二楼。童博扶着栏杆缓缓地走下来,意识总是迷蒙不清,好在多年习武的根基在,没有发生摔下楼梯的惨事。

        勉强认出这是个小院子,院子中没有光源,陈设看不太清,隐约有一股檀木燃烧的香气。直到来到地面,才看清院中有一人影。

        石桌旁的剪影望着月亮。今夜月光不甚明亮,总被乌云遮蔽,连星星也没有几颗。

        她放下一张纸片,寂寥地笑笑,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剔透的水晶杯蕴着丁点光亮,让他能勉强辨认她的神情,是落寞。

        童博胸中一窒,心口又闷又疼,只想去安慰她。忽然,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一一浮现在眼前,那些被掩埋的脉络逐渐显露轮阔。

        看着那影子,他不由自主地落下一滴泪。来不及思索,那个名字如同本能般出现在他嘴边,毫无血色的唇里发出沙哑的呼唤,“豆豆。”

        她转过脸来,脸上是错愕的神情,是她,真的是她。

        终于见到你最后一面了,我童博,此生无憾了……

        童博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赵渡没来得及思考,一个箭步冲过来,连跑带捞的,牺牲了一套刚刚换上的睡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才勉强接住他。

        如今她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个大男人,倒是说不清了。

        他比她高出半个头,此刻歪倒在她怀里。她的手揽着他的肩头,手感倒不错,很结实,没什么赘肉。让他靠在肩上尽量别扭到脖子,轻轻地拍拍他的脸试图叫醒他,叫了三五声发现是无用功。

        人本就意识不清,这一回也不知道是怎么攒出气力下来的,是梦是醒还两说呢。

        这一头长卷发颇为挡眼,赵渡轻轻拨弄开,让他呼吸的来路更顺畅些。没想到这一拨,倒是让她近距离看清了他。

        衣服上虽有些花样但整体是素色的衣衫,领口颇大,肩上紧实的线条大片袒露着,明白告知了他体魄强健的事实,此刻歪着身子靠着她,倒歪露出半个肩头来。脖子上有一根银亮色的链子,衬得他的锁骨的线条十分好看。

        他脸上没什么棱角,五官很柔和,算是张英俊的脸。只是这张脸离赵渡极近,虚弱的呼吸都喷在她的耳侧。

        赵渡嘴角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便喊:“尹天畴!你表哥又晕了!你干嘛呢!”“厕——所——”大小伙子的声音从院子边缘的小屋子里传来。“你先扶他躺下!我这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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