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蚍蜉之怒
“豆豆。”
这是…那片海。
龙博赤着脚站在那片沙滩上，身后开满了粉色的桃花，掩映着一望无际的碧蓝。
他一头利落的短发，上身着宽松的白色短t，下身是浅米色的宽松长裤，手捧一束她最喜欢的白玫瑰，温柔地唤她：“豆豆，过来。”
她不喜欢别人这样叫她，像是让她听话，她不想听话。
“豆豆，快来啊！”他笑着邀请她，好像要跟她分享天底下最值得开心的事。
那桃林的花开得真茂盛，海风一吹便簌簌地落下一阵花瓣雨。
她迈步走近，也想闻闻那花香，不料刚一踏入，便天崩地裂！她坠入混沌的深渊，心有不甘地往上看，龙博的身影消散在天地间……
一声尖锐的声响刺破了梦境，她猛然睁开双眼，倔强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
直到看得眼干，才皱着眉头伸手关掉闹钟。
赵渡很少喝咖啡。即使失眠的情况再严重，第二天拖着游魂的躯体上班也没事儿，她们家领导不在意这个。谢昭御下张弛有度，只要工作做完，别的面上过得去就行。但今天不一样，决赛了，事儿太多又全是领导。
赵渡从抽屉里翻出两条速溶咖啡，也懒得刷杯子，直接把粉倒进了嘴里。没有溶解，浓度太高，苦味相当明显。
昨晚睡得不好，醒了就全身疼得没力气，早知如此还不如不睡。不经意间看见包装袋的数字，过期一个月了。赵渡仔细品了品，没什么怪味儿，纯苦，应该吃不死人。
强打着精神东奔西走了一天，下午三点，总算把比赛糊弄完了。
终于！可以回去了！再也不用看那猪头组长的脸色了！
有一个好领导真是一件延年益寿的事！
观摩的领导很高兴，说要大摆庆功宴。起初她没当真，后来主管找到她，要她代替部门去接受领导嘉奖，她才意识到原来是真的。
直到下午收尾完毕，她才意识到她可能是发烧了。怪不得一天都冷呢。好在有备药，随便吃点顶一顶，晚上苟一苟，大不了明天开始休假。反正还有三天的假呢，马上月底了，一次休完吧，还能带他转一转。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句话，赵渡并没有记在心里。一如那张被她忘记的，逆位的塔牌。
如果突然陷入很美好的氛围里，她是能够平静地接受悲惨的结局的，甚至在刚刚温暖时就开始期待毁灭。但要是过五关斩六将，山重水复复而又折，终于要柳暗花明的时候却突然发觉四面楚歌，她往往是没有防备的。
那天，董事长坐着他的劳斯莱斯莅临现场，脸上如沐春风，仿佛所有关于公司危机的传言都是子虚乌有。
什么几毛一个的包材已经欠下几百万的货款啊，什么讨债的人都追到公司门口了啊，什么董事长要卖掉劳斯莱斯还债啦。
这些闲话，笑过传过也就算了。只要能发工资，没人在乎上面的死活。
上面的人也是一样。
晚上，庆功宴的酒桌上出现了几个外国公司的代表的时候，赵渡终于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了。
为什么新区的餐厅要用罗马柱装饰这么浮夸，为什么朱显丢了单子还没走，为什么他一事无成还能在公司里随意折腾，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做那么多宣传工作，为什么没钱还非要办歌手比赛，为什么容许员工在公司里在上班时间进行拔河，为什么办比赛都没花几个钱反倒非要大摆庆功宴，为什么他还没卖掉劳斯莱斯，还开到了公司来？
因为这从头到尾就是一盘算计。
朱显丢了单子之后面对孙世山的盛怒打下了包票——他能把这些洋鬼子请回来，还能让他们签下订单。他那种龌龊的东西，想到的方法肯定不是打造一个注重员工精神建设的人性化的工厂，是拉皮条。这群洋鬼子要是真注重人性化的员工精神建设应该去巴黎找代工厂而不是来小小的滨湖县。
什么可笑的企业文化，什么拔河比赛，都是他故意释放的烟雾弹，让众人放松警惕的麻醉烟。
人事主管为首的孙系势力对朱显这种人向来看不惯，孙世山当初发的那场人尽皆知的火估计多半是他们的功劳。
看看那些被迫表演的冠亚季军员工歌手一人拿了200块的红包就被打发走了的可悲样，再看看那些扔在一旁的宣传册上被画了圈的人头和现场能百分百匹配的脸就该清楚——在这个装饰成了高级会所的、富丽堂皇的新区餐厅里落座的，除了外国的代表和本土的公司领导，全是盘中餐。
再看看这多方势力盘踞的酒局，就知道明争暗斗是真的，互相倾轧是真的，逼小领导站队也是真的。
董事长孙世山是皇帝，副总朱显是大太监，下面坐了一群皇亲国戚，论功行赏了，谁也别想把功劳独揽。就连被安排进了员工宿舍做宿管的美艳大姨——孙世山的亲表妹也来这酒桌上分一杯羹。
权谋也好，八卦也罢，赵渡对这些从不感兴趣，摆到面前也懒得看一眼，但现在突然有点恶心了。
是她想多了吗？可要真上得了台面为什么不去滨湖大饭店呢？
别……别想。
不要搞特殊，别被立典型，安静地待着就能尽快结束。就能回家了。
一些废话官话，她就自动过滤掉了。跟随着领导的节奏，鼓掌，端杯。
人又开始晕晕乎乎的，想吃药好像有点不合适，忍一忍吧，一小会儿不会有事的。她吸了吸鼻子，把胸前的工卡拽下来揣进兜里。心里默念四字箴言：不要惹事不要惹事不要惹事！只要你够能忍就不会变得很麻烦。要冷静，多想一点，理智一点！要保住这份工！
桌上的菜她一口也不敢动，不光菜不敢动，任何一样进嘴的东西她都不敢咽。
一来二去之间，已然酒过三巡。开始有代表跟身边的小姑娘搭话劝酒，这帮毛子适应起酒桌文化来还真是没什么困难。
她身旁的人见她毫无醉意，似乎不好意思动手，给朱显递了个眼神，朱显立时向她发难。
“小赵啊，我看你喝的不像酒啊，怎么不挂杯啊！”
赵渡想起刚自己的想法，觉得很好笑。怎么会傻到以为今天还能回家呢？
这个时候再装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发烧了朱总，吃了头孢，喝不了酒。”
朱总看看她身边的代表，“哎呀，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娇气。所以这么多年也就是个普通的文员。当年我发着烧啊，40度，去陪客户。喝~酒！”他拎起分酒壶，“这种小壶，我都是直接吹的。”
“您可能误会了，吃了头孢喝酒会死人的。”赵渡没什么情绪地回着话。
发过烧的人都会懂，人在发烧的时候不止不止身上忽冷忽热，还会伴随着头痛的症状。连带性的疼痛会蔓延到后颈，由头维穴向两侧扩散，于是从晴明穴到风府，即整个脑袋都是疼痛的范围。
赵渡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已经疼得紧咬牙关，空调直吹着脑袋上还冒出了冷汗。即使现在脸上是职业微笑，可估计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这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下隐藏着一触即发的怒火。
她脸上写满了：别得寸进尺。但从结果来看，小文员的怒火并没有震慑到这个高高在上的领导。
“小姑娘嘛！没见过世面说话就是夸张！什么死不死的，哪有那么严重！不懂酒也不懂医学，这都是讲剂量的我告诉你，哪那么容易喝杯酒吃颗消炎药就死啦！要是这么简单干嘛还搞注射死刑，一杯酒一颗药，晕晕乎乎的人就没了~"
在哄堂大笑声中，赵渡紧咬的后槽牙重重地磨了一下，她好像听到了理智之弦崩断的声音。
要不是烧糊涂了出现了幻听，那就是她真的听见了“铮”的一声耳鸣。
在久久不绝的余声中，她站起身开了一瓶白酒，拿了两个新高脚杯，喝红酒用的，各倒了半杯。
朱总、代表，董事长都欣慰地笑了。
然后赵渡拿出一板头孢，先抠了一个，掰开胶囊把白色粉末倒进酒里。又把这一整板儿都抠出来，哗啦啦地扔进另一个杯子。
“小赵！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跟我叫板吗！”朱总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赵渡摇晃着那杯化着头孢的白酒，离座。
“不敢不敢！”赵渡立刻点头哈腰地说道。“朱总您是总经理，您说的话是我们整个公司的风向标，我们公司上下全员都要听从您的指示、跟随您的指挥，您自然是对的，不然董事长花天价请您干什么呢？”赵渡说着绕过来大半个桌子，站在朱总和董事长中间，面向朱总。
“朱总，您骂醒了我，作为世峰人就该有这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精神！”接着她背了一段企业文化，正是在座的领导亲自挥笔写就的、语病杂多的“名言”。
董事长估计也是喝多了，起身拍手叫好，还向德国代表介绍——这就是他们世丰的企业文化！
朱显则如坐针毡，像一个□□教主在大会的时候，看见一个狂热的教众手持汽油，背着自己酒后编的宗教始源。只好按住她手里的危险品，说知道她的心意了，让她冷静一点。
她却越说越慷慨激昂，甚至背起了朱总写的名句：“像一只雄鹰一样，一冲而下，瞄准猎物，一抓即中！这才是世丰人的精神！不拼搏！无成功！跟公司比起来，区区一点头孢就酒算得了什么？”说着，一转身把这杯酒塞到了董事长手里。
“董事长，我愿跟随您赴汤蹈火！为了公司抛头颅洒热血！为了行业蓬勃的发展和公司美好的未来！我敬您！”赵渡拿着那杯泡着一大把红色胶囊的白酒，碰响了他手中的酒杯。
事发不突然，但是他没想到那杯酒会转向自己，本来朱显洗胃的钱给多少他都想好了。董事长看看几个代表，觉得这酒杯格外烫手却又放不下去！再看看那副总，猪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花这么多钱请了个连酒都不会挡的废物！
赵渡见他没有动作，立刻作了然状，“是我不懂事儿了，我先干为敬！”说着仰头要喝，被人一把夺下酒杯，酒液洒出，一桌的菜大半桌都遭了殃。赵渡回头一看，原是谢昭，是她主管。
他怎么来了？难道是她不知什么时候不小心暴露了刺儿头的本性？
谢昭二话不说就对她破口大骂：“你烧糊涂了吧！出去洗把脸清醒一下！”猛地拔高的音量吓了众人一跳，嘴里的唾沫都喷到了董事长脸上。
主管恭恭敬敬地伸手取下董事长手里的烫手山芋，一溜小跑放到门口的小桌上。
“你带出来的好兵啊！”朱显正拿着纸巾擦着一脑袋的虚汗。
“让您见笑了，这丫头平时就是个上不了席的狗肉，今天更是烧的糊糊涂涂的！我说不让她来吧，怕扫了董事长和您的兴致，可孙主管说什么都要让她来。您看，闹笑话了不是!“说着，谢昭拿起了分酒壶，“我的错，我罚酒三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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