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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Chapter.31(捉虫)


粗糙修长的手指在床头柜上摸索着,琴酒碰到了烟盒上的塑封,连同一旁的火柴盒一把抓过,娴熟的抖了两下,一支烟老老实实从盒子里钻出头,他娴熟的咬住,还没来得及打火,秋间澪不满的提出建议:“打个商量,换成尼古丁贴片吧。”

        琴酒叼着烟丢过来一记杀气腾腾的眼风,动作稍有停滞后打着一支火柴继续进行下去——她在做什么梦,人类在强大的威力和无情的命运的摧残下种种无力的反抗总能激发他发自肺腑的喜悦。

        最开始的一分钟她暂时还没感觉到痛苦,灵敏的嗅觉神经在烟尘的刺激下迅速传递出求救信号,疼痛从前额扩展至太阳穴,她弓起脊背开始咳嗽:“我受不了你,我先走了。”

        “等贝尔摩德和你的搭档来。”他半倚着靠枕,掸了掸烟灰,仰起头朝半空吐了一串灰雾。

        她看了一眼堵在门口的伏特加,握着车钥匙的手紧了又松,皱着眉倒进脚边的沙发,伸直腿搭上茶几,形成一条细细的折线,长裤和短靴包裹着笔直的小腿,宽松的质地挺括的粉红色卫衣是房间中唯一一点亮色色块,她一边咳嗽一边在一堆光碟中挑挑拣拣。

        野座士一郎对他父亲残酷的报复——包括毁灭被予以厚望的自身,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让秋间澪提起了再看一遍《俄狄浦斯王》的打算。

        刚好她在一堆影碟里找到了前不久由轰悠和凪七瑠海主演的音乐剧录像带。

        对于她的行动,琴酒没有多加阻拦——她是个聪明人,昏暗房间里的环境光随电视屏幕上的场景转换而转换,声音不是很大,其实并不妨碍他休息。

        夹在两指之间的烟缓缓燃着,焦油、尼古丁、富马酸的味道七八秒由肺部抵达大脑,麻痹着疼痛的伤口以及他产生焦躁感的神经,耳边时不时响起的咳嗽让他心烦意乱。

        他睁开眼,杀意凌然的望向秋间澪波折起伏的侧脸,轮廓线条十分清晰,呛人的烟味让寒星般的双眸蓄上一层雾水,苍白的脸颊也因此微微泛起红晕,看起来脆弱的不堪一击。

        沉浸于俄狄浦斯无意之间杀死自己的父亲的情节之中的秋间澪没有及时察觉到危险的来临,阴影兜头笼罩下来,一只锈迹斑斑的,如同生了像干枯的花一样卷曲的疮的钢铁般的大手紧紧捏住她的下颌,捂住她的鼻子和嘴巴。

        好像有细小的绒毛在轻扫喉咙,身体不受控制的祈求把嗓子眼里的异物感咳出来,然而很大很宽,能遮住她的整张脸的手隔绝了呼吸,眼泪一下涌出来,堆积在皮肤与皮肤紧贴的缝隙里,后背不由自主的弓起,颤栗不止。

        “吵死了。”

        绿色眼眸擒住了她。

        “唔嗯……”

        好难受……

        她张开五指,挣扎着攥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使劲扒拉着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一道抓痕。

        最终,他放手了。

        剧烈的喘息和咳嗽回荡在寂静的安全屋内,她连忙从拧开矿泉水灌进嘴里来缓解症状。

        伏特加原本做好了为她收尸的打算,结果琴酒立在她面前,缓缓擦去手上混在一起的泪水口水,夹在两指间的烟头怼进烟灰缸里摁死,他吩咐:“去买尼古丁贴片。”

        “啊?”至少半分钟,伏特加才反应过来:“是,大哥。”

        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

        他喜欢慢慢的,像撕碎袭胸肉丝线一样纤维似的折磨别人。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倒在沙发里的秋间澪抽动着鼻头,白莹莹的脸上印着通红的五指印,虽然遭遇了恶劣的对待,但她脸上并没有过多的怨怼,紧皱的眉头多半是由于身体上的不适,愤怒或许仅仅占了一成。

        琴酒不是主动抑制欲望的人,他肆意的发泄身体上的需求,以免让时不时冒出来的未被满足的愿望干扰工作,这是第一次。

        很快,他感到胸口上的空洞逐渐扩大,焦躁像一大群黑色小虫从脚底板往上爬,一直遍布全身,强大的意志只需稍有用力便能抑制渴求,全看他愿不愿意。

        他坐在旁边,衬衫胸口处被她攥出了褶子:“贝尔摩德晚上到。”

        “嗯。”

        “废物。”

        秋间澪一言不发,她不愿意搭理他,和野兽争执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事。

        “看的什么?”

        “《俄狄浦斯王》。”她清着嗓子,回答声沙哑,跟糊着一层保鲜膜一样。

        娇气。

        没用。

        哼。

        “杀父娶母的神话故事,无聊透顶。”

        “个体对父亲——更准确的说是对权威的攻击性,来自于父亲——最早的权威——在家庭中不加任何限制的权力造成对个体的强烈压迫,无意识的破坏本能随压迫程度的积累而加剧,个体萌生杀死权威的父亲的企图,当父亲最终死于非难,个体产生释放感的同时良心的愧疚——出于对父亲的爱——又折磨着他,导致了俄狄浦斯的自我流放——这是一种对自我永恒的惩罚。”她耷拉着无精打采的眼皮:“它的悲剧效果被视为至高无上的神的意志和人类逃避即将来临的不幸时毫无结果的努力之间的冲突,它要人们必须屈服于神的权威,并承认自己的渺小。”

        “你说的是音乐剧,还是布鲁奈罗?”

        “都有,但野座前辈的杀意更纯粹一点。”

        “你怎么知道——要置野座源介于死地的是布鲁奈罗?”

        他并没有提起过。

        “每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轼父心理,可能表现为对父亲的厌恶、轻蔑或是其它情绪。野座前辈临终前曾向我讲过他的父亲杀死了他的狗的故事,处于压抑状态下的少年没有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将这种状态强制性的扭曲为生命陨落引起的快感,他长期处于残暴的权威的统治下,势必会激起对权威你死我亡的反抗。与俄狄浦斯不同的一点,他杀死父亲的企图没有伴随良心的愧疚和负罪感,这是反社会人格的特征之一,并且他是个悲观主义者,他深信命运不可抗拒,他为此寻找解脱的出口。”

        但很遗憾。

        他不该找上她作为他精神意志永恒的延续者。

        她看向琴酒,希腊哲学基于“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这一观念,她相信个体性格是由环境决定的。

        在一项心理学实验中,没有见过任何色彩的女孩置身于黑白房间中,工作人员向她灌输关于红色的知识,问题在于她走出房间后,看到红色的实体时是否能运用脑袋里已知的知识确定那是红色。

        实验没有给出结果,但她的猜测是不能。一个长期生活在杀意之中从没体验过爱的人,假如萌生与杀意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形状相似的爱意,他能清晰分辨出来吗?

        “呵……”

        阴鸷的视线隔着白色发线投掷出来:“希望你的身手也能像你的嘴一样有厉害。”

        她翻了个白眼。

        等了许久,贝尔摩德还没有出现。

        “我困了,我想睡觉。”

        秋间澪通红的眼眶还没恢复,好像他对她做了什么特别过分的事一样,他只不过是嫌她吵个不停捂住了她的嘴,这个过程仅有短暂的两分钟。

        “矫情。”他拆开伏特加带回来的尼古丁贴片包装,卷起袖子露出一条青筋微微凸起的结实小臂。

        她撇着嘴,径直走向狭小的房间里唯一一张床,被子一卷蒙上脑袋。

        “大哥!”

        什么态度!

        他要崩了她。

        “让她睡,反正她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可怖的牙齿,他期待他亲手杀死她的那一天的来临。

        晚上十点,安全屋的门被敲响了。子弹上膛,伏特加谨慎的握住门把手,低声问:“谁?”

        “我。”

        一道妩媚的女声。

        化成灰他也听得出来。

        迟来的贝尔摩德披星戴月的迈进房间,身后跟着一名带眼镜的高挑少年。

        她放下手包,脱掉一身卡其色风衣外套,摘下墨镜和宽沿帽,金灿灿的秀发从帽子底下流淌出来,她拨弄着长发坐在琴酒对面,扫了一眼他从解开几粒纽扣,随意敞开的衣襟下露出来的绷带,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女士香烟。

        等等……

        目光重新挪回去,她看到了他贴在精瘦的胳膊上的尼古丁贴片。

        “看什么?”

        “真稀罕,你竟然会用这种东西。”她露出揶揄的笑容,夹在指尖的烟没有点燃。目光跨过琴酒,原本以为散落在枕头上的是一块黑色绸缎,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一头长发,注意到床上一片长条形的凸起,应该是有人在睡觉。

        窸窸窣窣的谈话吵醒了秋间澪,她蜷缩着双腿打了个滚,跪坐在床上,脸埋进残留着消毒剂味的枕头,双目幽幽开启,蒙在被子里缓冲片刻,慢悠悠的直起身,掀开挂在头顶的被子,缓慢仰头,活动着沉重的脖颈,偏过脑袋,细软的黑色发线颓丧的垂在眼前,目光在正前方的白色墙壁上汇聚起来后,她用迷蒙困顿的双眼瞥向贝尔摩德:“好晚啊。”

        “看起来琴酒已经通知过你了。”贝尔摩德收起烟:“介绍一下,苏玳,你在格拉斯哥的搭档。”

        少年推了推眼镜,翘着二郎腿,姿态优雅斯文,朝秋间澪露出和善的微笑:“小小姐,又见面了。”

        是曾在湖边帮她捡过书签的,能与她的记忆产生莫名共鸣的,年纪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的男人。

        隔着凌乱的发线,苏玳看到了她惊心动魄的蓝眼睛。

        “你好。”

        她来精神了,目光矍铄,要是琴酒或贝尔摩德再仔细一点,一定能看清她眼底的兴致盎然——如果野座士一郎仅仅留给她琴酒或者贝尔摩德做对手,那真是太无聊了。

        肉/体上的厮杀和精神上的厮杀双管齐下才更刺激啊。

        “既然你们之前已经见过面了,那我们长话短说。”贝尔摩德的视线在苏玳和秋间澪之间兜了个圈子:“根据波本传回来的消息,野座源介一到英国就被苏格兰场和军情六处秘密□□在格拉斯哥,和布鲁奈罗不一样,他没有接触过组织核心,但他毕竟在官场摸爬滚打,做了多年的政务官,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只向军情六处交代了细枝末节,还有一些相对要紧的证据攥在他手里,我们必须在他彻底叛变前杀死他。”

        “扣押别国潜逃前政务官真的道德吗?”盘坐在床上的秋间澪突然打破了几名反派围聚在一块产生的肃杀氛围。

        几道摄人心魄的目光齐刷刷扎过来,她识相的举起双手——跟一群连法律都不讲的犯罪分子讲道德,她十有八九是有些病。

        直挺挺的倒回去,抱着被子打了个滚,她面对墙壁开始捉摸如何达成这趟前往格拉斯哥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杀死野座源介。

        大工业时期的后遗症已经成了顽疾,秋间澈掂了掂烟盒,发现里头一夜之间就已经空了,她迈下车,抬头看眼天,蓝幽幽的,没有一片云,在格拉斯哥算是风和日丽,然后横穿马路,跑到斜对面的便利店,正是拂晓,太阳晒得行道树干瘪不堪,便利店门口的一株蔷薇谢了,一地残花败柳,被秋风一吹,满地都是。

        从货架上拿了包烟,点燃的一瞬间她想到了她一直闻不得一点烟味的病弱的妹妹。

        侪辈敲了敲她的车窗:“澈,换班了,你去休息吧。”

        “好,辛苦了。”

        同组的人各个都跟她一样顶着黑眼圈和红血丝,拿咖啡和酒当水喝,激素紊乱和高离婚率是常态。前年她趁休年假的机会回了趟东京,在秋间澪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的一瞬间,她充满了内心被窥视的恐惧,接着她给出理由:“喜欢流浪的人多半有心理疾病”——更准切的说,她的借口是环游世界。

        心中怀疑的天平在“她什么都知道”和“她怎么可能知道”之间来回摇摆,之后一直到现在,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今年是她进入mi6的第三年,她一直没有直面她的勇气。

        她衔着烟,发出漫长的喟叹,脚下一轰油门,白色大切诺基留下一屁股汽车尾气。

        与此同时,立在弄堂口的少女微微抬起遮阳伞,露出绚烂的蓝色眼睛,阳光落在里头,折射出斑斓的光泽。她穿着件颇具爱德华时期风格的白衬衫和米色长裤,瀑布似的长发扎在一起,松垮的垂在背后,静穆的神色和苍白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是具伟大雕塑家凿子下没生气的大理石雕像。

        逼仄的小巷是青苔最理想的家园,潮湿肆虐的红砖墙上布满涂鸦,颜料氧化之后深一处浅一处,像是罹患皮肤病的患者,进一步加深了她存在的不真实性。

        她捏着钱包上的拉链,斜睨着倒在她脚边的小男孩,兔唇裂着,头发脏兮兮的,挂在身上的工字背心破破烂烂。

        小小的尖尖的牙齿忽然一闪,像是某种小动物的牙齿,她开口:“既然你偷了我的钱包,还被我抓现行,我是不是应该把你送进警察局?”

        男孩的脸色急剧变化,目光慌乱无神,嘴角极速颤动,他抱着她的小腿,吻着她的鞋,声音尖尖的旁若无人:“对不起小姐!这是我第一次干这种事,放过我吧!我还有妹妹,我妹妹在发烧……我没钱带她去医院才偷了您的钱包!”

        “哦,可怜的孩子。”她嘴角勾起残忍的微笑,表情和口吻里的仁慈并不匹配:“其实我的到来,是为了带给你一条启示。”

        “不……”他恨不能把脖子对折起来,把脑袋埋进胸腔,一股凉意从膝盖一直蔓延到天灵盖,恐惧入侵骨髓,他像被晃动的骰子一样剧烈颤抖。

        “既然你着急要钱,我有一个好主意。”她指了指远去的大切诺基:“看到那辆车了吗?它下午四点整还会出现在这个路口,你从这儿突然冲出去,它会撞到你,但你并不会死,并且因此获得一大笔赔偿金,如果你够节省的话,足够你生活三年,为了你重病的妹妹,你敢吗?”

        流浪儿颤抖的更加厉害了。

        他犹豫再三后之所以选择她下手,是因为她独自一人站在弄堂里,穿堂风一吹,她长杆似的身体都要晃上一晃,看起来弱不禁风。

        然后他动手了。

        悄悄伸进她口袋里的动作几乎刹那就被察觉到了,像是早有准备,她面含笑意的灵巧的一脚把他绊倒。

        真正让他下定决心的是她接下来的话:

        “如果再不送去医治,你妹妹没办法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明明应该把这句话当做诅咒,然后向她挥动拳头,冲她咆哮:“你这个混蛋给我闭嘴!”才对,可是为什么,她倚着一片狭窄的灰蓝色天空,耳边散落的秀发看起来落魄,像未卜先知的预言家,一字一句都有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我知道了……”最初的呢喃逐渐笃信不疑:“我知道了!”

        他捶打着地面,眼泪扑簌扑簌的往下掉,砸到泥泞的地面上,趴着的姿态看起来完全不像人类,某个瞬间就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黑色污点,或者是雨后路上的一汪脏脏的积水。

        她越过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指了指天:“走吧,就要下雨啦。”

        回到位于格拉斯哥的落脚点,秋间澪收起太阳伞,靠在门口等她的苏玳接过她手里的便利店袋子:“他们等的不耐烦了。”

        客厅里传来一阵抱怨:

        “不是说这次任务会有接替布鲁奈罗的新人来吗?”

        老相识的声音。

        “是,去买冰棍了。”

        “冰棍?他还有心思买冰棍?”

        “是的,冰棍,有什么问题?”她打断了男人的嘲讽,嘴里叼着一只橘子味的冰棍,慢条斯理的穿过玄关,倒进散发着动物皮和油脂味的沙发里,接着,左腿往右腿一搭,仰头朝茶几对面倏然浮现出惊诧、愤怒、慌乱以及担忧的混合情绪的熟悉的脸展露出微笑:“瞧瞧这是谁,这也是你的兼职之一吗,安室小哥?”

        安室透垂落在身边的双手紧紧攥起,咬紧后槽牙,指甲掐着掌心里的肉和骨头,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怎么是她?

        为什么是她?

        “为什么摆出那副可怖的表情?从上司变成了同事,该生气的应该是我吧。”她指着苏玳提进来的塑料袋:“吃冰棍吗?”

        “不用,谢谢。”他及时收起外露的不安和愤怒:“我只是怀疑你有没有资格当我的同事。”

        秋间澪揪出含在嘴里的冰棍,对他的怀疑态度表示赞赏:“怀疑证明你在思考,思考证明你还活着。”

        他是要她若无其事的夸奖吗!

        他要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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