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博士
第二章女博士
湖对岸，曼青色的山林间，又响起了金戈般的铜钟声，钟声顺水而来，沆砀出一片山湖如画的诗情。
乌篷船一靠码头，陆瞻便先跨步上岸，唇角漾着浅笑，彬彬回手来扶元晞。
涧芳“呀”的一声，已然看见了元晞纱衣半湿的窘迫相。
遂挤身上前，双手急伸向自家姑娘，低下声说：姑娘快上马车，车上有干净衣裳。
元晞儇眉瞧了陆瞻一眼，目无表情。随即垂下视线，扶稳涧芳的胳膊，上了码头。
小鱼也已将船划到岸边，兔起鹘落麻利地跃身上岸，去扶自家姑娘。
两个婢女随后上了马车，片刻之后，青帷车朝着廛肆长街而去。
陆瞻抱臂站在岸边的斑斑树影中，凝睇着元家马车远去。
璨然的金光顺着细裁的柳叶漏洒在他身上，那身姿挺拔若新竹，风轻摇在碧绿扶疏的枝叶间，衬得陆公子好一派风雅俊逸。
上了岸便不露面，不言谢。
这位元姑娘，真是鸟尽弓藏，翻脸快过翻书啊。
他吃吃笑着回想。
自从元晞上了乌篷船，那抹赩奕的红影便落入他眼中。
于是他不远不近地跟着，等湖风飏起她面前的沙罗，陆瞻的心也跟着荡了一下。
元家有女，坊间早有传闻。
据说元家嫡长孙女自小琼浆玉露惯养长大，拥有天人容颜，玲珑心肠，不仅精通六艺，在诗文上甚至强过家中一干兄长，深得元家老夫人疼爱。
元晞三年前便已及笄，上门议亲的各路人马早已踏破门槛，但元老夫人不舍，至今仍旧心肝一样留在家里。
陆瞻回味着船上暗影滋生的暧昧，长叹一声：可惜。
可惜此女清傲。
陆瞻出身忠正侯府，母亲是荣安郡主，今上的堂妹，进出宫中如入自家府邸。家有兄弟三人，他为嫡子，也是将来的侯爷。
他文采平平，却精通世路，有一副凉薄的九曲心窍，若刀刃新发于硎，锋利而极重效益。
他深知想要在朝野纵鳞，将来联姻的女方门楣至关重要，没有互为倚仗的岳家，官场进阶则是痴人说梦。
而元家富甲一方，独缺少门楣，如今见此女容止高华，可见心气之高，是绝不肯为人妾室的。
因此他白白心动，甚为可惜。
‘
元晞在府门外曲身下车，扶着两位婢女的手正欲款步，此刻冷不禁打了个喷嚏。
“想是被冷水浸了，身上着凉，我马上让厨房做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姑娘喝下就好了。”
涧芳莞颜道，西落的金乌绕过她柔曲的后背，渡上一层浅黄的薄光，又洒在元晞白皙柔滑的手背上，显得玉指润泽透明。
元晞睇了一眼那片荧黄的流光，想起落水时十指抠在黑色的木罅中，不知沾上了多少污秽的碎木屑，不禁拧紧眉心，说了句：先准备沐浴吧，汤里多加些玫瑰汁子。
小鱼忙一叠声应好，二人提步随着她，行了将近一射之地，来到元晞的兰晞院，穿过青石影壁两旁的鹅卵石步道，一方明净院落映入眼帘。
原本在房檐底下蹲坐着看猫狗打架的小丫头们，听见主子回来，早就崩紧了背站得笔直，一个个打帘子，端茶水，捧巾帨，伺候盥盂，忙得四脚生风。
正厅中飘着淡淡的花香，原是那紫檀镜光案上供着插花，一只素色汝瓷葵口瓶中，数朵少见的紫色芍药开得浩盛秾华，一袭芳气幽远。
元晞翕鼻深吸几口花香，眉目始才舒展熨开，她懒身慵坐在酸枝躺椅中，接过婢女手中已出过三次颜色的枫露茶，小口呷着。
涧芳陪着吃了盏茶后，便随元晞来到湢室。
小鱼已将浴桶满上热水，加足了玫瑰汁子和花瓣，为她褪去罩衫，露出窄身白锻中衣。
二人默自退下，元晞除尽衣衫，进入香柏浴桶中，湢室中响起哗哗连绵的水声。
热汤将人泡得熏然欲睡，她阖上双目，双颊蕴出气血运行通畅的粉白色。
馨香的玫瑰气息不断缭绕，那玫瑰香恰似会缠人，一丝一缕地绕上心头，元晞欹在浴桶边，不觉忆起在乌篷船上跟陆瞻独处的点滴。
陆瞻确是宸宁之貌，眼角嘴角皆含情带笑，对着她荡桨而来，那双修长的腿张开又合上。。。。。。
啊！这！
元晞骤然睁眼，被自己私底下幽谧的暗想吓得直发呆。
那双纯澈的鹿目水雾濛胧的，比平时多氤氲着几丝妖媚。
自己为何会将船上的一幕联想得如此春色旖旎？
她羞得垂下羽睫，在水中蜷紧了身体。
那个男人眉眼轻浮，而且心思不纯，一看就不好相与。
自己打小是在诗书中泡大的，知礼守节，怎会轻易受他勾引？！
想来还是受了给事中娘子上门相看的影响。
那家是个什么门户啊？
爹在朝中对今上进言，啁哳不绝，娘子这头登门逼得自己躲进船篷，还差点落了水。
而那正主呢？连面都不露。
想把终身托付给长辈，当成一桩生意谈吗？
她用鼻子哼了一声，算什么男人！
这湢室中熏气、水气、玫瑰香气交织着，撩乱她的心神。元晞赶紧从水中起身。
快到晚膳时分，祖母房中想必要摆饭了，她加快动作，唤进小鱼和涧芳，为她穿戴梳头。
换上一身烟水百花裙，拧得半干的头发用白玉錾金笄松松地挽上，看着像娇袭孤傲的品格，实则是利落飒沓的行事做派。
元晞款步一行至祖母房中。
祖母元老夫人林氏，极其宠爱这个嫡孙女，此时正拄着扶老，一迭声叫身边的胡嬷嬷：去告诉兰晞院，贵客已走，让她不必躲着了。
身旁穿墨绿地柿蒂装的的胡嬷嬷笑起来，将脸挤成一团菊花：早就让涧芳去传信给了姑娘，老太太就甭惦记这桩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纹着白云出岫云母屏风后传来娇脆的一声：祖母。
元晞踅过身，快步踏到了祖母身前。
家中两个妹妹原本坐在西首的一排玫瑰椅上，见长姐进门，皆站起身来。
二妹元樱也已过及笄之年，她身着苏绣月华锦衫，簪着累丝珠钗，弯起唇角，口中殷殷唤道：长姐可算来了，我们都早到了。
虽说笑着，那笑意却若有似无，眸底一片灰。
元晞淡淡地扫她一眼，客套地回了句：劳二妹妹久等。
说完睨开视线，转向西边下首最远一把玫瑰椅上的三妹妹。
三妹妹元慧尚未及笄，身量未足，一件藕荷色弹花暗纹锦服上系着墨麂鞶带，挂着香包和笔袋，像刚从学中回来。
元晞来到祖母身边，一边歪头倚贴在祖母身上，一边对元慧招手：怎么坐那么远，近前些。
元慧乖巧上前，来到一旁侧立不语。
元晞素知三妹妹罕言沉默，虽年幼却习性稳重，不似二妹妹元樱，来兰晞院哪怕看见她书案上的一支笔、一张纸都能激起她胸中不平，最爱含酸捻醋。
这次给事中娘子来相看，已明说是冲着元晞来的，可元樱又犯了老毛病，在她姨娘房中好一顿叨咕，意思是她也到了年纪，家中来了女客为何只请长姐而不请她。
元樱觉得祖母一碗水铺不平，心里难免存了小话要讲。
她来回转着乌黑的眼珠打量元晞，老天真是不公，让长姐托生在正房不说，还给了她这张乱人心曲的面孔。
难怪祖母偏心。
长姐连素日练字的纸都是一得堂的生宣，她托人买都买不到，长姐却可以随意书划，写花了，揉成一坨便扔，这奢豪气派，只有金尊玉贵的长姐才有。
她勉强支起笑脸，对元晞哟了一声：长姐头上的玉簪，是和田玉吧？难怪那么温润养眼，现下要买这种品质的玉簪，怕是要费数百两银子吧？
元晞懒怠理她，偏过头去看里间摆饭，婢女正将食盒里的玉馔挪到黄花梨圆桌面上，依稀还飘来了炙鸡的香味。
祖母微笑不语，三妹妹眼观鼻鼻观心，闷不作声。
元樱的脸上有点挂不住。
她憋着一口气，正欲多说几句，张开了嘴还在想词呢。
在这众人各有所思之时，元慧忽然抬起低垂的脑瓜：长姐，二姐姐，学里要选一名女博士去宫里教女官学业，听说宫里还会给这位女博士封赏，庄先生今天特意交待，让二位姐姐都去参选。
一口气说完，一屋子老幼惊呆。
元老夫人的心脏抖了一下，这个三丫头，真会挑时候说话啊。
老太太多看了三丫头两眼，元慧又把脑瓜垂下了，小脸无波无澜，仿佛刚才那些话不是她说的。
元樱听完就上头了：宫里还有封赏？你可知是何封赏？
元晞见她纠结在一个赏字，心里百般看不上，面上却也不好带出，只望向祖母言：祖母，庄先生的意思，孙女想遵从，若能选上，为女子读书明理之表率，也不负多年焚膏继晷所学。
元老夫人思忖再三，和煦的脸上绽开笑容：既是庄先生的意思，岂有不遵之理，你和元樱都好生准备着，学里需要什么只管说出来，祖母都支持。
元樱那心腔早已七上八下撞耐不住了，若得宫中封赏，还能进宫教授女官学业，那盛名之下，何愁谋不来一桩好婚事啊！她越想越激动，好像女博士已非她莫属。
这时间，摆饭的管事媳妇张文家的走进了正厅，躬身在老太太身前回禀：请老太太，姑娘们到里间用饭吧。
元樱忙马屁精地上前去扶祖母。
元晞踅身转到对侧搀扶，一边对三妹妹打了个眼色。
元慧不声不响站到了元晞身旁，元晞悄声在她耳边问：庄先生的原话怎么说的？
元慧小脸一红，冲她眨巴眨巴眼睫，冲着元樱的方向儇眉扫眼，其实庄先生压根没提元樱的名，她是怕元樱面上无光，才特意加上，把话说圆的。
打完眉眼官司，元晞挽上了三妹妹递来的胳膊，二人脸上同时浮起道不明的微笑。
一老三小坐到黄花梨圆盘桌前，老太太一动箸，余下三人便开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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