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逛街
第三章
翌日晴光方好。
一枕清风睡馀。
碧纱橱内人影绰绰，元晞对镜而坐，一头乌发垂在雪颜两边，柔云般流泻至腰间。涧芳正在身后为她梳头。
小鱼端着铜水盆在侧，竟看得呆了过去，自家姑娘初醒后这娇憨的情态，色如粉玉的颈颊，一颦一笑皆带风情。连她瞥眼望去，心里都扑扇着热气，这要是将来成了亲，姑爷能招架得住吗？
元晞恹恹慵笑，将头俯靠在了妆台上，要不是昨日三妹妹说庄先生让她去参选女博士，现下她还在锦衾里惬意躺着呢。
涧芳随着她将身子曲了下去，手中挽着一缕发丝，拿透明牛角梳篦着，嘴里兀自说：姑娘，低头的时候慢着点，当心把好不容易养长的头发铰下来，多掉一根也是心疼着的。
元晞转回头，见小鱼还端着水，奇怪地问了句：你干嘛呢？手里不发沉吗？
小鱼转身就把铜盆递给了门上的小丫头，嘴角蕴着不明的暗笑，促狭道：我在想，也不知将来哪家公子有福气，能消享姑娘的花容月貌。
涧芳跟着扑哧一声。
元晞弄了个小红脸，对镜自审后，脑中掠过一缕浮思。
院中十几盆芍药，选取红粉紫三色，摆在青石地心，从窗绡透望去，花团在阳光下反射着露水的光。
梳好云髻，簪上錾金红宝石蝴蝶发钗，元晞满意地点点头，将锦茜红明花缎袍套上，去祖母房中请安。
走到园中驻足赏看几许，那三色芍药已然盛极若烟霞，夜露尚未蒸散，花瓣微露时，当真一派飘渺仙姿。
可这芍药再艳色浓酲，也难比赏花人雪貌花姿，熠熠日光下，一身红妆赩奕灼目。
元晞穿过曲廊，走过一溜镂空石影壁，来到祖母正房，老太太还在暖阁间起身梳洗，胡嬷嬷和几个大丫鬟伺候在旁。
她福身一拜：祖母安好。
元老夫人的笑纹堆了满脸，招手让她来到身边。
拉着手看了一遭，口中连连赞好，弯目温言道：晞儿穿这身去当女博士，祖母很欢喜。
元晞撒着娇对祖母说：祖母，孙女不一定能中选。
见祖母眉目和煦，她继续说道：今日孙女想去一得堂买些入得眼的笔墨纸砚，为着有备无患。
祖孙二人都没把元樱参选当回事。
元晞昨天已经知道，庄先生根本没提元樱的名，老太太更不信元樱能胜过元晞。
老太太宠着长孙女，乍听今日又要出门，忙吩咐左右：昨日出门去躲，整整半日我连人影都没瞧见，今日若要再出门，须得把小鱼和涧芳都带上，外间有什么事，即刻就来回我。
说完捏指一点孙女眉心：你可知道了？
元晞接声说：知道。
慢步转身出了暖阁，便一溜烟飞奔去角门了。
小鱼和涧芳两个头等爱闹的早就唤来了车夫等在元府角门外，见她跑来，三人有说有笑钻进车厢。
元晞掰着手指头计划：今儿出门是过了明路的，我非得等到下晚间，只赶着祖母的晚膳前回去便罢。
小鱼两眼发光，挂着元晞胳膊：姑娘又带我们去哪玩乐？
涧芳中气十足地接过话：逛，吃，买！
车内喳喳的笑闹声夹混着街上阗阗的车马声，车还未停，已快闹得人仰马翻了。
元家马车停在了后湖湖畔，惠食坊的门口，元晞预备早午茶都将这打发了。
惠食坊是金陵城中百年食肆，各色早茶糕点皆是绝活，席面美酒妙不可摹。
二楼雅间内，元晞吃了几块茶点，手里握着冰纹酒皿，欹身在窗棂边的圈椅上。竹帘半扇上卷，红影绰绰，自窗外一瞥，便是幅绝佳的仕女图。
今儿的果子酒香气满溢，元晞舍不得放下酒皿，小鱼见姑娘兴致高，琥珀光泽的酒水再三加满。
三杯两盏后，几个女娃的脸都挂了薄红。
元晞撑起来，但说一句：我去净手。
涧芳忙跟上，被她推回椅上坐了，摇头道：不用跟着，难得来一次，且乐着吧。
说吧飒着脚步，出了雅间，四下一望，走下铺满红毡的楼梯。
酒后的步伐有些莽莽，她眼尾水红，丹唇艳润，髻上簪着红宝石珠钗，赤霞色红衫，落在旁人眼里恰如一片惊鸿，楼下满座的散客、跑堂眼见了，登时都软将下来。
正自顾自地低头走着，忽被一双青缎粉底靴横在眼前，元晞惊讶抬头，面前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凉气倒吸，心血回流，她清了一醒。
然后转身就走。
“元姑娘对待救命恩人，竟是这样不言不语不理不睬？”
该死的陆瞻。
她咬咬牙，回头一笑：公子，我与你并不相识，什么救命恩人，我竟不记得？
红口白牙，欲将昨天之事一笔勾销。
陆瞻心里哟呵一声，这女子心够硬的。
脸上笑意更深了：后湖就在身后，元姑娘既如此说，可敢与在下到湖边对质？
众人安静无声，揣手看戏。
元晞见他玩上了瘾，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思，只得崩紧头皮：有何不敢，公子请吧。
说着褰起裙裳，足履生风，傲然下楼出了门。
来到湖边，她转过身，一双美目似刀子，盯着身后的男子。
“你想怎样？”
陆瞻看见元家马车停在附近，明知不妥却鬼使神差般进来碰运气，刚进惠食坊的大门，便撞见那道红影，心下极其窃喜。
原想逗她一乐，没想到元晞说话分毫不客气，倒勾他起了心思，要同她争一争。
“元姑娘这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了？公子不妨说明白些。”
陆瞻呲牙倒吸气，没想到这女子外柔内刚，口齿这般伶俐过人。
有点意思，眼神中更添了几分琢磨之意。
元晞被看恼，小嘴叭叭得更厉害了：公子既说是我恩人，虽无人证，也罢，请问公子要何物做报答，元晞虽无长物，打赏个人也还不在话下。
言下之意，是把他当无赖碰瓷的了。
陆瞻纨绔已久，还从未遇到如此涮他玩的女子，但凡他露个脸，那一众世家贵女不是上赶着倒追，就是假装矜持暗里勾搭，他早以为自己拿捏女人无往不胜。
可眼前这个却理所当然地踩他一脚，还要拿话让他认怂。
陆瞻玩味地看着元晞，若是她性子柔弱些，家道中落些，腹中的诗书成算再少些，一段情缘或可成就。
头脑中天人交战，唇边挂着薄笑：元姑娘是说在下讹你？
昨日陆瞻的轻浮，令元晞难堪不已，她心想早知如此，倒不如干脆掉湖里。倘若认了账，那她湿身与陆瞻同处船篷的事，还不知会被风传成什么不像话的坊间料呢！
因此她咬紧了口，分毫不让，誓要颠倒黑白：说个数吧，别太过分啊！
到底是谁过分？陆瞻被她一番调转是非的说辞打击得眼往上翻，倏尔面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沉着眉敛着睫，鼻心径直对着元晞头上的云髻低下。
元晞诧异，这人什么毛病？抬手就要将他推开。
只见他拉着元晞的胳膊嘘声说道：别动，你头顶上有东西。
湖岸柳条成烟，最爱招些蠕虫，元晞感觉小腿麻了，可千万不要啊。
陆瞻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在她的头顶发上捉一下，鼻中沁进了她发丝的香。
“捉下来了吗？是什么？”元晞后背起栗，换了一副求人的口气问他。
陆瞻哑然失笑，这女子真狡猾，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刚还诬赖自己是碰瓷讨赏的呢。
他再吸一口气，馨香细软的发丝撩过鼻尖，比酒更醉人。
元晞起了疑心，抬头质问：你骗我？
小脸精致发着白光，熏风拂过，又是一阵不可描摹的醉香。
陆瞻知道自己动心了。
还好，仅仅是动心。
又不碍事。
他不言语，手里捻着一片枯黄的柳叶，放到她眼前，嘴一努：喏，枯叶子，我没骗你。
两眼亮晶晶，含着她犹疑的清澈目光。
元晞松了口气，剜他一眼，转身走回惠食坊。
陆瞻向前一步没跟上，望着她留下的背影，心里空了一下。
等午间的太阳没那么辣了，元晞带着小鱼和涧芳重新登上马车，哒哒的马蹄声落在街面上，倚在木几边小憩的人心里也扑楞个不停。
同陆瞻闹那的一出恩将仇报，她知道有些不妥，那个男子通身富贵装扮，显然不是普通人，相貌又生得那样好，清隽不俗。
偏对她透着轻薄之意，那双眼睛简直要长到她身上。
这种感觉，有些羞恼，有些微妙。
风吹开帷帘，拂得元晞心头一片轻痒酥麻，但愿事了，又不想全然都了。
她被自己潜藏着的一微心思吓了个怔营。
马车来到一得堂，她的心思变得寥寥，随意选了些笔墨纸砚，给小鱼和涧芳抱得满怀。给掌柜放下足锭银子，元晞就吩咐车夫回府。
马蹄加速，得得的蹄踏声轻快，小鱼和涧芳拥在旁边雀跃说笑。
元晞却怔了一路。
‘
回到兰晞院中，元晞想在石榴树的阴影下纳凉，小鱼便指挥着小丫头将竹靠椅抬到了树下，再搬来一张小矮几，坐在上面，轻摇蒲扇为她送风。
细密的石榴叶泄漏下碎碎金光，落到主仆二人身上，新绿油亮的叶片一摇曳，粼光点点跃跃。
元晞身上渐渐收了汗，她翻个身，对小鱼说：你歇着去，晚膳时侯再叫我。
小鱼儿只笑着不走，眼里转着一股水。
元晞变得心虚，昨日被陆瞻救起，小鱼忙着护她更衣，并未多问一句。今日在湖边，想是二楼雅间的竹帘只卷了一半，都看见了吧。
她闭上眼，转着念头。
小鱼果然憋不住，很快就漏了气，她轻摇蒲扇，口声装作无意地问：姑娘，今日可是又遇见了救命恩人？
元晞睁圆杏眼，竖着手指嘘道：落水的事要保密。
小鱼以扇掩面：姑娘别是担心我受罚，才要保密的吧？
元晞推推她拿扇的手，啐道：要罚起来，头一个就是你，昨个要不是你在船上乱动，姑娘我会掉下去？
小鱼忽闪着双眼，一脸坏笑地凑过来：姑娘，我认罚。只要能给姑娘招个好姑爷，怎么罚我都认。
元晞听这话不像样，立起身来掐了她一把手，嘟囔道：你可闭嘴吧。
小鱼不死心，继续咬着话题问：姑娘是看不上那公子吗？那模样搁世家公子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啊。今日凑巧又遇见了，想是天意要撮合你们？
元晞抹了她一鼻子，走到青石地心的芍药边。绿叶托举着花团，顺带勾勒了窈窕红妆。
小鱼托着腮自言自语：我们姑娘这般相貌，那位公子要不动心，除非不是男子。
元晞睇过眼刀，小鱼忙作势抿紧嘴。
届时，青石影壁后传来小麻雀般乍呼呼的声音：长姐今日出门了吗？
细作来了。
她翻了翻眼，二妹妹元樱披红挂绿踩在鹅暖石小道上，一身的珠玉玱玱作响，进了兰晞院。
她转身继续看花，眼皮都不抬，口中一连串道：二妹妹来了啊？快进来坐，可要吃茶？小鱼，去给二妹妹沏茶。
小鱼从矮几上起身站起，莞着唇角对元樱说：二姑娘来了，想喝什么茶？雪水云绿可好？
说着掸掸身，不等元樱说便进屋烧水去了。
元晞一动不动，俯身看着这些宝贝芍药，不时用指尖勾一勾花瓣，摇晃的浓香阵阵扑鼻。
元樱凑了过来，挤眉弄眼地站到她身边，嘴里呱唧不断：长姐今日去哪了？听老太太房里的胡嬷嬷说，昨日登门拜访的给事中娘子今日又递了帖，要请咱们家的姑娘去赴宴呢，长姐可要去？
元晞指尖顿住，心尖沉了一下，没完了是吧。
她淡漠地偏起脑袋，眼尾扫过了眼元樱，凝神吸花香。
小鱼端着茶盏走了过来，双手递给元樱，笑盈盈地站在一旁。
元樱掀开盏盖，撇撇沫子，喝过以后赞叹不已：长姐这里什么好东西都有，连一杯茶都是极品。
元晞哂了一声：二妹妹喜欢便是最好。对了小鱼，今日我在一得堂买的紫毫笔拿一枝来送给二妹妹吧。
元樱有礼物收，嘴巴更合不拢，继续放她探听到的消息：听胡嬷嬷说，这次给事中娘子的帖子可是三份，连三妹妹都有。
元晞更心烦了，嘴里客套着：是吗？想是人家诚心。
小鱼快手快脚地从屋内拿了紫毫笔，递到元樱手中，又转向自家姑娘说：姑娘，您吩咐的热汤已经准备好了，可还要沐浴？
元晞转向只顾低头看东西的二妹：二妹妹且看着，我少陪了。
说完朝屋内走去，小鱼紧跟身后。
进了门，元晞睨向身后：我闻着二妹妹喝的那茶香，不像雪水云绿吧？
小鱼促狭一笑：自然不是，那也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元晞嗔了一眼，小鱼知错低了头。
元樱被晾在院里，悻然嘟囔几句。
低头一看，手里捏着一得堂的紫毫笔，面色又转喜，这趟也不算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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