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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36、两代情缘


朱见深呷了口雨前龙井,“张淑女,是这样么,你并非容嫔的亲妹妹?”

        星梦拜伏于地,“回陛下,殿下所言句句实情。奴婢的生父名张远,曾是乐工局的一名掌乐,奴婢的生母名厉芍月,曾是昭德宫的一名掌衣。奴婢年幼时双亲不幸过世,由金陵的远方表亲收养,容嫔娘娘与奴婢自幼相伴,虽非直亲,但情同姊妹。”

        “张远和厉芍月,朕知道他们二人,”朱见深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下面,“他们侍奉内廷多年,于淑妃、太子皆是有恩。罢了,你先起来吧。”

        朱见深说着,又朝梁芳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将珐琅铜盒和那只碎玉镯都拿下去,物归原主,然后开审此案的罪魁祸首——偷盗御赐玉杯的犯事宫女。

        还未等梁芳走近,那宫女当即身体发软,瘫在了地上,口中不停念叨,“奴婢对不起娘娘,都是奴婢财迷心窍,害了娘娘,奴婢罪该万死……”

        “洛掌灯,”梁芳抖了抖拂尘,冷冷道,“咱家问你,张淑女的这只碎玉镯子是谁给你的?”

        犯事宫女咬了咬唇,“奴婢……奴婢捡到的。”

        “唉,你也是昭德宫的老人了,这又是何苦呢?”梁芳叹了口气,换上一副苦口婆心的面孔,“咱家知道,有人给了你这镯子,让你去库房盗窃御赐,再栽赃嫁祸给张淑女。可现如今,已经不是一桩盗窃案那么简单了,你觉得她们还保得了你么?若你说了,便可将功折罪,保家人性命。”

        犹豫权衡良久,犯事宫女终是闭上眼,缓缓吐口,“是待选淑女邵玉汐和周清蓉。”

        在众人的屏息凝神中,她继续道:“今夜张淑女所居的苔香阁无人,邵淑女就潜进去拿了镯子,之后让周淑女过来捎给我。长宁伯于奴婢全家有恩,此事即使再险,奴婢亦是不敢推脱。周淑女宽慰奴婢,只要去库房里顺上几样轻便小巧的御赐即可,待嫁祸了张淑女,撤掉她选秀的资格,便再赏一万两。”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块金锁片,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沓银票,“这六千两通宝是定金,这金锁片是邵淑女的贴身之物,例行担保。”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邵玉汐是邵宸妃的亲侄女,周清蓉是周太后之弟长宁伯周寿彧的孙女。这本是一桩待选淑女之间的对垒,赢者树立威信,角逐太子妃位,输者撤销选秀资格,锒铛入狱。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

        昭德宫的这位洛掌灯实在是运气不佳。她盗窃库房御赐,刚巧遇上了当值的侍卫,禀报到了万贵妃那里。

        更不走运的是,她盗窃的不是一般的御赐金银珠宝,那一对天方进贡的羊脂白玉葡萄酒杯,乃是皇帝与万贵妃的爱情信物——成化元年,两人重游南宫,在那里饮酒赏月,定下一生守护之诺。

        万贵妃本就抑郁多日,见到此物,触景伤情,一度怒极,急火攻心……

        梁芳将那银票和金锁片进呈御前,朱见深只看了一眼,便不甚耐烦地挥了挥手,“行了,洛氏送宫正司,即日流三千里,充军岭南。”

        “臣等遵旨。”下面两名侍卫立刻将犯事宫女拉了出去。

        梁芳见皇帝面色不善,小心翼翼道:“陛下,您看那两位待选淑女,是否要即刻派人通传她们?还是”

        “不必了,”朱见深取过檀木几案上的那对羊脂白玉葡萄酒杯,摆弄了会儿,淡淡撂下一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天方新贡的葡萄酒,你带一些去西苑,赐给她们二人。”

        梁芳听了这话,心头一震,忙低声相劝,“陛下,邵玉汐是死不足惜,但周清蓉毕竟是太后的侄孙女,还请陛下三思……”

        朱见深蹙了蹙眉,极力克制心火,“就凭那丫头勾结宫人、陷害同僚、害死侍长,给她留个全尸,朕已然是法外开恩,顾及母后的颜面了。”

        “陛下说的是,奴才多嘴了。”梁芳躬身下了台阶,一直退到门外,随即会见了宫正司的王琼,传达了圣意。

        至此,主殿堂下只剩下了朱祐樘和星梦。

        皇帝轻叹了一声,起身步下高台,直到两人跟前。他绕着他们悠悠踱了一圈,最后停在儿子身后,“祐樘,你还记得张敏么?”

        朱祐樘作揖回禀,“儿臣不敢忘,六岁那年,儿臣得以与父皇相认,实是张敏用性命换来的。”

        “朕至今还记得,那日早朝前他跪候在御街旁,不惜吞金,但求朕为皇子做主,”朱见深重温旧事,一时感伤,“谁能想到呢,他的亲侄女,此刻就站在你我父子的身旁。”

        朱祐樘微微一愣,回过身来看着父亲,“父皇,您是说张淑女的生父……是张敏的胞弟?”

        朱见深点点头,风轻云淡地继续追忆道:“你母妃曾与朕说过,若安乐堂的日子一直过下去,她倒想和张家结个儿女亲家。依朕看,只要皇儿中意,如今也不算迟。”

        此话一出,朱祐樘和星梦皆是大惊。都说圣意难测,谁能料到今夜,皇帝心痛之余,竟还能为皇太子做起媒来。莫非是陷阱,抑或是试探?

        朱祐樘思虑片刻,跪下道:“儿臣不敢欺瞒父皇,儿臣确与张淑女相识在先,但婚姻大事不敢擅专,全凭父皇作主。”

        星梦亦跟着叩首,“奴婢一介平民,万无高攀之奢望,还请陛下明鉴!”

        见他俩紧张兮兮的样子,朱见深甚是无奈,只好先吩咐他们平身,“祖训有言,后妃慎选平民良家女。这不管怎么选,日子终究还是要你们自己过的,朕心里有数,都跪安吧。”

        两人从昭德宫出来的时候,已是寅时。

        孤寂漫长的宫廊上,星梦遥望万岁山方向,想着此时此刻的南台静谷,邵玉汐与周清蓉已然双双殒命,忽见天边划过一颗流星,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一袭玉色绒毛斗篷轻轻罩在了星梦身上,朱祐樘步至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肩,“别再想了,我送你到西苑门,陈秀会在那儿等你。”

        星梦停了步子,转头静静注视着他,良久,神思方得以渐定,“就送到这儿吧,今夜多事之秋,教人看见不好。”

        “无妨,”朱祐樘不以为然,从她手中取过宫灯,亲自替她照亮前路,“接下来的这段甬道有点长,还是我陪着你为妥。”

        星梦见他如此,亦不再坚持,微微颔首。

        过了西华门,走在通往西苑的开阔地带,北海的湖风迎面吹来,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小时候住在应天府,除了姐姐,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星梦谈及家人,脸上的阴云散了大半,沉重的步子亦是轻快起来,“老三鹤龄和老四延龄,一个是机灵鬼,一个是淘气包,但在长辈面前,他们都很会讨巧。”

        “两姊妹两兄弟,”朱祐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家一定很热闹,有机会带我见见你那俩弟弟。”

        星梦噘了噘嘴,“还是别见的好,他们花样很多,会吓到你的。”

        “吓到我?”朱祐樘略一挑眉,笑意盎然道,“那倒真是要见见了。下月适逢两京述职大典,到时候可以安排下。”

        星梦叹息一声,见西苑门愈来愈近,伸手欲去接那盏宫灯,“爹向来一个人进京述职,鹤龄和延龄倒是想跟来,但爹不准,要他们好好在家里念书。”

        “这次不同了,”朱祐樘遂将宫灯递还给她,“依着嘉礼旧例,礼部会去南京接你家人,我估摸着下月中旬,他们就能抵京了。”

        嘉礼、礼部、家人、进京……

        星梦听了他这番话,不禁有些恍惚,虽知一切都是势在必然,但还是觉得如同做了一场经久未醒的黄粱梦。

        放眼望去,她远远瞧见教习陈秀立在西苑门边,却并未再往前走,而是驻足原地。

        皎洁的月光下,她的明眸中含着一丝犹豫,“那簪子,和镯子一样,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你看能不能……”

        朱祐樘看了看她,从怀中取出宝蓝色掐丝珐琅铜盒,将里头的银簪和碎玉镯都递了过去,“好生保管着,万勿让贼人再钻了空子。”

        星梦小心接过,用苏绣绢帕包好,稳稳当当放进袖子里,“放心吧,西苑的路,我会走下去的。”

        “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朱祐樘欣慰一笑,朝她挥了挥手,“夜里凉,当心身子,快与陈秀回吧。”

        星梦轻轻嗯了声,转身向西苑门走去。暖橘色烛光的掩映下,朱祐樘凝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她和陈秀一道消失在北海的林荫道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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