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7、花落谁家
翌日清晨，东方既白。
西直门的城墙下，柯寻头戴乌纱，着一身香色飞鱼服，腰间配御赐绣春刀，俨然是正四品指挥佥事的扮相。
三年前，就是在这里，仁和公主一袭素衣，追上流放辽东的重囚队伍，于城门口与他依依惜别。
此时此刻，他站在城墙脚下，观察着街上稀少的行人，不远处立着他的坐骑，一匹黑鬃毛的蒙古马，这匹马颇具灵性，这会儿陪同主人一起默默等候着。
不多时，一辆系着铜铃的四驾马车向城门口疾驶而来。
“吁——”御车的锦衣卫停了马车，远远朝柯寻作揖，遂隔帘向里头禀告，“公主，西直门已经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他将车凳放下，曼陵已然掀帘而出。只见她提着红袄裙的裙摆，循着车沿的另一侧跳下，又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搁在了车帘旁，迎上那锦衣卫惊讶的目光，淡淡一笑，“尹千户，辛苦你了。”
她说罢，飞快地跑向城墙那边，柯寻亦是大步流星迎上去，待她到近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紧紧相拥间，曼陵靠在他厚实的肩膀上，仰望着那巍峨城郭上的青砖门楼，苦涩道：“逊安，三年了，你说这鬼地方，难道真是我们的宿命么？”
“我听闻，万氏昨夜殁了，”柯寻一面搂着她，一面瞟着远处的尹千户，声音低沉而又坚决，“曼陵，这回说什么我也不会再放手了。”
曼陵怔了怔，即刻松开他的怀抱，“你此话当真？”
柯寻点点头，附在她耳畔，温情脉脉道：“一切我都计划好了，记得去广福客栈找家姊，我在南京等你。”
情话诉完，他在曼陵额前落下一枚深情的离别长吻，随后循着规矩倒退几步，朝她跪地行礼。
尹千户远远盯梢，但见仁和公主将柯寻扶起，二人再无言语，柯寻利落地翻身上马，扬鞭出城而去。
曼陵追到城门口，目送着那一骑绝尘，掏出金丝帕，装作拭泪难过的样子，心下却是反复念叨柯寻方才的话语，暗自含了无限的欣喜与憧憬……
成化二十三年五月。
自万贵妃薨逝，皇帝辍朝七日，累计的公文在乾清宫西暖阁堆积如山。
复朝之后，虽希冀以繁重的政务替代心中的伤痛，然连日不分昼夜地批阅奏折，加之长期服用的金丹，龙体终是支持不住，每况愈下。
但不知为何，朱见深始终坚持，皇太子的嘉礼还是要如期操办，并着礼部会同内务局，晓谕内外朝与六宫，做好一应典仪准备。
五月初六，西苑南海的南台静谷园。
皇帝支着病体，在王皇后的陪同下，驾幸位于园东的飞来阁。这里正如火如荼地举办着一场才艺汇，十三名待选淑女或以诗词、歌赋、书法、绘画、乐器、舞蹈，一展平生所学和气质才华。
按着既定细则，待选淑女们依照抓阄的顺序，逐个入阁，根据皇后所问，进行才艺展示。
就如之前入住苔香阁的头一日，教习徐嫦与星梦讲的那样，这场才艺汇虽形式简单，但意义非凡，将决出太子妃的最终人选，换言之，大明的未来皇后，就此钦定。
不同于数月之前，如燕参选时的惴惴不安，时下，星梦排在进阁的队伍里，心中反倒落得定闲。
一旬以来，淑女的入选，身世的浮现，万氏的死讯，让她只觉得造化弄人，人生若梦，一切尽乃天意注定。
信命不认命，这是她长久以来所信奉的，而今，太子妃之路，后位之路，就在她的脚下，走下去已是天意，而如何走下去，才是她所能改变的。
“张星梦，”掌案女官以高亢的声音读到了她的名字，“籍贯南京，成化二十三年二月入仕内廷，现为仁寿宫正六品侍从女官。”
经陈秀的一路指引，星梦入得飞来阁中，到凌云廊上站定，向前面宝座上的帝后二人行福身礼，“奴婢张星梦参见陛下、皇后娘娘。”
王皇后微微含笑，抬了抬手，“免礼，且走近些。”
“是。”星梦依着礼仪课上徐嫦教她们练的碎步，行至中庭的紫檀条案前，低眉而立。
两名内侍上前将粉笺销金纸铺陈，摆好玉笔、徽墨及一鼎宣德炉。
待他们退下，王皇后继续道：“你入宫已有时日，与那些外家的孩子自是不同，殿选本设四问，准你选答三问即可，限一炷香内完成文字题目。”
“奴婢谢恩，恭听示训。”星梦提笔蘸墨，但听得王皇后宣布四问：一、心犹首面，《女训》札记。二、以月为题，抒怀绝句。三、秘谱古乐，即兴奏曲。四、古语论今，浅谈社稷。
星梦沉吟片刻，选了二、三、四题，挥毫落笔。香方才烧到半炷，她已然交了卷，又从一旁的古琴架上挑了把梧桐木制的神农氏七弦琴，开始弹奏名曲《乌夜啼》中的选段《月明星朗》。
在她沉心演奏之时，答卷已然由掌案女官进呈御前。朱见深览过卷子，只见上面的楷书笔法工整、力道遒劲，颇有古君子遗风。
卷上这样作答道：
“张星梦，选题二三四也。
二，吟月：星河漫漫间，一梦月初笼。自恃巧弄心，无奈落里头。
三，我朝著有《神奇秘谱》，收录古今名曲，中有南北朝民调《乌夜啼》，共分十段，今选奏开篇引：《月明星朗》。
四，愚以为社稷重事，兴国□□耳。兴国之路，贵在恒心。□□之路，重在民心。周易有云，无平不陂，无往不复。盖有恒心者，可通达天下。而民心所向，惟世道清明矣。”
空灵悠扬的琴声里，朱见深阅完星梦的答卷，只觉得赏心悦目。他淡淡一笑，将卷子递给邻座的王皇后。
王皇后接过卷子一瞧，亦是甚为满意，于是将腰间黄缎玉带上的长穗宫绦摘下，交予了侍立一侧的掌案女官。
话说星梦正陶醉于演绎曲目选段《月明星朗》，却见那掌案女官走到自己面前，示意停止弹奏，并接受皇后赏赐的宫绦。
星梦面上从容，心下却不免打鼓。宫绦这一环节，无论是陈秀还是徐嫦，谁也未曾教过她。就这样，单凭着心智和感觉，她起身绕到条案前，向帝后行福身礼。王皇后做了个手势，掌案女官心领神会，遂将那长穗宫绦直接系在了星梦的紫绸腰带上。
星梦微微一愣，又听王皇后和颜悦色地教诲道：“张卿，此宫绦名为‘长德’，乃当年仁孝徐皇后册封时，太宗御赐。传之历朝中宫，不忘社稷初创之艰辛，不忘为天下母之本分。今以祖物之名赐予你，好生保管，谢恩且跪安吧。”
与朱祐樘成亲，嫁入皇家，十日前，她已然心中有数。
虽知这场殿选多半是走个过场，但真的听到王皇后这番临训，御赐、中宫、社稷、天下母……她内心还是受宠若惊，极具震撼。
“奴婢张星梦，拜谢陛下、皇后娘娘恩典，奴婢告退。”她不卑不亢地行完礼，躬身往后退了几步，从廊庑另一侧出了飞来阁。
及至后院的石拱券门，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苫烟急急跑过来，替她打上竹伞。
两人立在券门下，只见不远处的九雀亭里，早已站满了淑女和侍女，她们一个个交头接耳、轻声细语，面色或焦急、或期盼、或窃喜、或紧张。远远望去，宛若一幅仕女群像，教人不甚玩味。
苫烟发现她一直盯着九雀亭，于是道：“姐姐，陈教习刚让大家原地小憩，说最多半个时辰，就会有旨意了。”
星梦抚了抚腰间的长穗宫绦，抬头看向那天青色的烟雨，良久，恍然出神。
不知何时，雨忽得停了，九雀亭上的莺莺燕燕亦是纷纷下来。
苫烟将竹伞收起，指了指飞来阁的前门，“姐姐快看，掌案女官出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飞来阁正中的红漆大门缓缓打开，掌案女官手捧黄卷，率内务局一众宫人下了玉阶，来到阁前的空地上。
十三名淑女在徐嫦和陈秀的指引下，规规矩矩列成一排，跪地叩首，那掌案女官遂展开黄卷，朗声宣读。
这旨意甚是冗长，大意就是经殿选的诸位淑女，皆表现出色，为显皇恩浩荡，每人封赏黄金一百两，贡品若干。
其中的三位遣往封地，册为郡王妃，剩下的九位由锦衣卫护送还乡。太子妃的人选钦定为张星梦，其父张峦迁为鸿胪寺卿，母金念为四品诰命夫人，赐皇城东安门外的府邸一座，另有加恩诸多赏赐，以备嘉礼。
圣谕宣读完毕，掌案女官连忙过来将星梦扶起，殷勤地拍掉她膝上的尘土，笑意盈盈道：“恭贺张淑女了！驿馆那边已有宫人去传旨，待到酉时一切安顿好，您便可前往新府和家人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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