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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91、罪与醉意


这夜,乾清宫御书房,陈准入见。

        御案前,朱祐樘阅罢东厂揭帖,翻看起囚籍名册和供状来。

        约莫过了半晌,就在他感觉对面的人儿快要出神之际,冷不丁抬头问了句,“怎么样,邵贵太妃还在闹么?”

        陈准暗暗吓了一跳,赶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回陛下,邵贵太妃刚进东厂大牢时,污言秽语不断,但后来得知兴王府被查抄,兴王、岐王和雍王都下了锦衣卫诏狱,立刻服软下来。她供认,对外勾结崇王,企图逼宫夺门,对内利用女官郑氏,企图以媚药弑君。自称愿领千刀万剐之刑,但求皇上可以念及手足之情,放过她的三个孩子。”

        朱祐樘不置可否,只是继续翻看供状,“那三个宫人呢?”

        “姜云忠已然招供,他与夏禾是对食关系,邵贵太妃通过夏禾,以禁军统领一职许诺,命他在举事时间敲定后,把伪装成商队的五千兵士放入皇城长安左门。夏禾的供词与其基本对应,另外她还承认,邵贵太妃确有弑君之心,正月初五夜里,她奉命去北五所梨山院给杜音两样媚药,具体是一瓶披香殿私藏的鹿血参酒,还有一袋太皇太后当晚钦赐的三枝九叶草粉。”

        朱祐樘听到祖母亦有份,眉头不由一紧,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厚厚一沓供状里,抽出了最底下的那份。

        这份供状系属杜音,洋洋洒洒十几页的篇幅,包含两个截然不同的稿本,他一边仔细阅着,一边手指轻敲桌案。

        就在被捕当夜,杜音还振振有词地为自己诡辩。讪骂皇后,自比怀恩,同情郑氏,她口口声声只知媚药可助兴,完全不知背后的弑君阴谋,之所以栽培郑氏上位,完全是出于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考虑。

        然及至东方既白,她却一改其口,承认自己利用郑氏的复仇心理,表面上教唆其以鹿血参酒和三枝九叶草粉助兴,进而受孕争宠,背地里却早计算好了药量,图谋着以耗损圣体精元之法,一举完成借刀杀人。

        其中有个细节引起了朱祐樘的注意——即两篇供词上杜音的落款大不相同,头一篇底下,她签的还是工整的小楷,力道遒劲,而到了第二篇底下,字迹变得歪歪扭扭不说,还淡到近乎无法分辨。

        他知道,这是严刑拷掠的结果。曾几何时,他最恨厂卫刑讯逼供那一套,而如今,它却讽刺地调转矛头,替他解决了棘手问题。

        他揉了揉睛明穴,脸色渐趋阴沉之际,将那本东厂揭贴翻至末页,略无凝滞地在上面手批:“姜云忠、夏禾、杜音依律决了。贵太妃邵氏废为庶人,交北安门纺草堂监着。过往凡侍披香殿者,革除品阶,遣往凤阳充徭役。”

        待写完,他合上东厂揭帖,连同囚籍名册和供状,一并交还陈准,“你做的很好,后续收尾之事,亦当速战速决。”

        “奴才谨遵圣意。”陈准躬身接过所有文书,小心翼翼装进密陈盒里。

        恰在这时,殿外响起了萧敬的叩门声,“禀陛下,李广在外求见,说有急事儿。”

        “传。”朱祐樘乘间啜了口茶,朝陈准略一挥手,后者随即行礼告退。

        少顷,李广进殿叩首,朱祐樘吩咐他平身,招呼到近前说话,“朕马上回坤宁宫了,你掐这个点来,何意啊?”

        李广自知难以启齿,咬了咬牙,战战兢兢道:“回陛下,娘娘想……今晚一个人待着,让奴才过来跟您求个恩旨。”

        “哦,是么?”朱祐樘也不看他,只是往后靠在龙椅上,拨弄手上的白玉扳指。

        李广瞧着皇帝的反应甚是微妙,心下明白,自己这回若再替皇后打掩护,一准要在御前吃不了兜着走了。

        “陛下息怒,方才容太妃造访坤宁宫,于东暖阁与娘娘起了争执,后来容太妃甩门而出,娘娘追而不得,便把自己反锁在了殿里。除了有让膳房送一壶竹叶青进去,便是命奴才来这儿与您通禀。”

        “你是说,皇后眼下在东暖阁喝闷酒?”见李广惶惶然点了点头,朱祐樘倍感诧异的同时,又自觉无比稀奇好笑。

        想来,星梦那样一个洁身自好、谨小慎微,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保持清醒的人,居然会在同姐姐吵架之后,选用借酒浇愁的方式,来发泄心头不快。甭管两姊妹到底有何矛盾,这可是他从认识她到现在,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收回思绪,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那你可曾听见容太妃同皇后讲了什么?”

        “奴才有听得一两句,”李广慎之又慎,凭着先前的记忆,如实回禀,“好像是容太妃怀疑女官郑氏的死,与娘娘有关……连着成化朝那会儿,同在西苑待选的邵淑女和周淑女,她以为……都是娘娘给害的。”

        “呵,她倒挺会关联,”朱祐樘步下御案,去屏风边披上大氅,回头与李广戏谑道,“若皇后真有这样的好本事,朕且去看看,她有何要分辩的。”

        夜深了,四下静悄悄的,坤宁宫东暖阁,依稀亮着几盏灯火。暖阁外的回廊上,宫人们见皇帝驾临,纷纷跪了一地。

        朱祐樘绕过众人,径直走到门边,一连叩了十余下,里头却无丝毫动静。

        他也不恼,试着缓缓推门,想看看殿内到底是何情形。透过那半寸缝隙,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空荡荡的外厅,案上连杯盏也没有,很显然,星梦并不在这里。

        看来,她多半是在内室了,他这样想着,又疾步来到后院。但见长长的檐廊下,嵌着一排东暖阁的雕花菱格窗,其中有一扇微微向外启着,正是内室的窗子。

        他悄么声地靠过去,终于,临到窗棱边,瞅见了星梦落寞的身影。

        坐在龙凤榻前的花梨木踏脚凳上,她斜倚着金丝薰笼,耸拉着沉重的脑袋,一手拎了柄淡粉釉温酒壶,一手攥了个小白玉盏,不时仰头满饮。

        朱祐樘忽然想起了什么,蓦地回头,朝台阶下的叶笙、李广,还有后面跟着的一众宫人做了个嘘的手势。大伙儿立刻会意,统统蹑手蹑脚,现学起猫步来。

        一记利落探身,他翻窗进了内室,凑近那金丝薰笼烤火,低眉瞥了眼身旁微醺的妻子,“谁准你锁了东暖阁的?把钥匙给我。”

        “右边顶格抽屉,你自己翻吧。”星梦指了指窗边的梳妆台,继续自顾自地斟酒。

        他于是去窗边找钥匙,而后亲往外厅开了锁。李广领着宫人们鱼贯而入,欲服侍帝后更衣洗漱,他却挥了挥手,道是东西留下,人都出去候着。

        待回到内室,见她还坐在榻前饮酒,他二话不说,上前便夺下那只淡粉釉温酒壶,佯怒道:“你到底有没有脑子?这是山西的竹叶青,不是西苑的雪水。醉得肠胃烧灼、上吐下泻的滋味,你是没尝过还是怎得?”

        “为何每回我想躲个清静自在,你总能变着法儿地冒出来?”星梦仰头饮尽白玉盏中最后几滴琼浆玉液,抬眸笑看他,一副似醉未醉的样子,“即便我锁了门,让李广来前头通禀,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呵,莫非你以为我会酒后吐真言,把心头藏着掖着的事情,统统与你交代明白?”

        她说罢,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犹如天上的流星,划破寂静的漫漫长夜,又犹如一颗承载着流年回忆的种子,在他心尖上生根发芽。

        他知道她喝醉了,遂轻轻抱起她放到龙凤榻上,并找了个暖枕给她垫靠。

        “上回锁了坤宁门和景和门,没跟你计较,还来劲了是么?”他趴在她身畔,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信不信,下回要再敢这么干,我就把这坤宁宫里所有的锁都给你卸了!”

        星梦满不在意,依旧笑意嫣然,甚至还捏了捏他的耳朵,“我信,别说卸锁了,就是哪天你要把我卸了,我也信!”

        她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在他颊上疯狂地吻了又吻,“告诉你个秘密,如燕其实一早就猜到,让我出宫是你布的局……她怪我,有心利用这个局,只为打击报复、排除异己,全然不顾爹娘和弟弟们的死活……呵,想想也是,伴君如伴虎,若非有她这个好姐姐帮衬,时不时写信回去安抚,一家人指不定要吓成什么怂样呢!”

        “傻梦儿,”他被她亲吻得满脸酒气,却也乐在其中,瞅着那萌萌的醉态,忍不住套她的话,“你姐姐摆明是在奚落你,真有意思,你到底打击谁了,报复谁了?”

        星梦微微一笑,闭上眼睛,不假思索道:“邵玉汐、周清蓉、郑绿梳,她们仨应都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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