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00、通达如你
朱祐樘听得直摇头，起身踱到星梦近前，拂去她额上零星的雨渍，“平心而论，我觉着他是真喜欢你，可你因为白微萤自戕一事，压根不肯再给他机会了。总之，你俩这结局不应该啊。”
星梦苦涩一笑，侧过身去，望向那檐角的青铜风铃，缄默许久。
“若我当年真跟三表哥走了，今日又能落着什么好？瞧瞧他被指的罪吧，杀良冒功——屠杀平民一层罪，冒领军功一层罪，结党营私一层罪，欺君罔上一层罪，要真活剐他一个也就罢了，搞不好还会祸及满门。想那何氏女眷，面对接踵而来的抄家、落狱、流放，又能如何？当然了，这些都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朱祐樘玩味地重复了遍，右手自然而然搭她肩上，“武官赏罚系朝廷大典，凡事皆须依律而行，哪儿有皇后想象得那么随便？”
身旁的人儿垂敛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好了不逗你了，其实你三表哥的盛名，我在东宫时便有所耳闻了。前年他从居庸关怀来卫调防辽东山海关卫，在关外和蒙古兵干过一仗，以少胜多赢得漂亮，马文升赞他少年持重，作战有勇有谋，大有霍去病遗风，至于分派他去宁远卫，跟在高仲年身边历练，那都是后话了。”
星梦抬眸看他，见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正凭阑远眺那半城烟雨，绵绵笼着德胜门附近的棋盘街巷、内城郭脚下的一片青砖四合院、还有几座老旧的大杂院，无处不是炊烟袅袅，熙熙攘攘。
“饿不饿？快酉时了，咱们得早点回宫，”她握住他的右手，十指紧扣之际，忽而蹙眉喊道，“天呐！你这咋弄的？怎么手背上全是白疙瘩？”
他被她这么一惊一乍，吓得赶紧抽回手，紧张兮兮解释了句，“没事，就是普通的荨麻疹，两三日便可消退。儿时刨芋艿皮经常会这样，真的，我已经习惯了。”
“芋艿皮？”星梦眯了眯眼睛，仔细一琢磨，恍然明白过来，“肯定是早上那锅葱油芋艿里脊汤，府里的后厨没把芋艿皮刨干净……完了，这帮傻子可把我害惨了，要是你手上的白疙瘩被其他人看到，我还不得吃不了兜着走？快跟我来！”
她拉着他从平座重新回到塔里，沿着木梯一路风风火火而下。
待至底层大殿，于正中铜铸的药师佛像前拜了三拜，然后到门口竹篓里取了油纸伞，同他一道原路返回观音殿。
按着去年嘉礼假期时的记忆，小两口从那儿转去素斋馆，星梦问师太要了一桶温水，还有一坛香醋。
昏暗狭小的柴房里，但见她蹲在木桶旁，先往水里倒了香醋，接着解下紫貂皮大氅，把手伸至桶底感受水温，确定不烫不冷之后，过来替他挽袖子，热雾不断上冒，她慢慢将他的右手完全浸没在那醋水里。
“《千金方》中记载，风疹瘙痒，忽起如蚊啄烦痒，极者重沓袭起，搔之逐手起，”星梦一边同他讲着药理，一边在水里替他揉捏腕部，不得不承认，她的这番按摩确有活血功效，教他整个人放松不少，“我小时候吃海鱼也会这样，用醋兑水泡一泡即可止痒，等会儿回宫沐完浴，我再用老姑的药膏给你抹上，保准立马见效。”
朱祐樘将黑领斗篷罩了一半于她身上御寒，渐渐地，感觉手背上没那么痒了……
“梦儿，老姑是谁？”
“司药司的钟婠司药。”
“钟婠是你老姑？”
“她和我娘都是杭州人，我喜欢这么叫她。”
……
“陛下，陛下……”
坤宁宫东暖阁，内室龙凤榻前，隔着床帘，萧敬小心翼翼地唤醒皇帝，跪呈一个密封的匣子，“南镇抚司的密折到了。”
朱祐樘正侧卧安寝，此刻缓缓睁眼，迷迷糊糊掀开锦被，发现自己竟打了赤膊，惊得翻身坐起，“皇后呢？”
“回陛下，娘娘在后殿膳房。”
他想起来了，原是回宫之后，星梦屏退左右，亲自为他除衣，并涂抹了钟婠调配的祛风火毒药膏。
许是太累了，他便于榻上打了个盹，谁料这会儿星梦不在身边，尴尬之余，只得吩咐萧敬就近寻一套衣裳过来应急。
网巾、玉带、藏蓝色衬道袍，一番穿戴整齐之后，他掀开床帘，拆启了那密封匣子。
里头的奏章系由驻湖州府的锦衣卫探子勘录，交南镇抚司加印转呈，其中参考乌程县志、户籍簿、当地族谱等文书材料，详述了邵映雪的身世及母族现况：
邵映雪，湖州府乌程人氏，早年父母双亡，与胞兄邵金元相依为命。
因姿容出众，被杭州镇守太监刘之善收为养女，学习琴棋书画，于成化十年春，作为湖州府选送女官，充入内廷文津阁为女史，同年得幸，册封美人。
后刘之善托人说媒，邵金元娶乌程巨贾沈禄之妹沈莺为妻。
婚后夫妇琴瑟和谐，共同经营丝绸生意，膝下育有两男一女，不幸二子皆早夭，唯有长女邵玉汐活到成年，是故夫妇俩对这个女儿极为溺爱。
成化二十三年四月三十日，朝廷遴选太子妃之际，邵金元收到妹妹邵映雪书信一封，信中要求他尽快备齐六万两银票，并将大舅子沈禄的两个庶女——沈晚楼、沈崇莲的名字，连同邵玉汐的名字一起呈报上去。
七月二十日，邵玉汐尸骨还乡，沈莺痛不欲生，于灵前撞棺自戕。邵金元自此鰥居，鲜少出门。
沈晚楼、沈崇莲因受邵玉汐牵累，未能如愿被册封为郡王妃外放。
中秋前夕，姊妹俩返至家中，前来提亲之人络绎不绝，但均被沈禄婉拒。
十一月初四，湖州府开始招募女官，沈禄为二女皆报名应选。
奏章末尾另附了羁押名单，其中有：杭州镇守太监刘之善、乌程丝绸商邵金元、乌程巨贾沈禄、妻康乐菱、嫡长子沈同、嫡次子沈德、妾叶丽娘、庶长女沈晚楼、妾方露儿、庶次女沈崇莲，及刘邵沈三府的侍从等员，共计一百七十六人。
朱祐樘正审阅着名单，忽听得窗外传来喵喵的熟悉叫声。
不多时，一宫女端了盆鲜果拼盘推门而入，但见她襦裙后面跟了只小灰猫，进殿之后也不到处乱窜，只是乖巧地跟着她。
宫女把头压得低低的，径直将鲜果拼盘放到炕边，余光瞥见皇帝已然醒来，就坐在对面的龙凤榻上，乾清宫大太监萧敬亦侍立近旁，吓得口中连连称罪，忙拜伏于地，“陛下恕罪，娘娘在膳房切了好些岭南贡果，让奴婢先把果盘放进来，奴婢还以为您睡着……”
“醒了，你去问问皇后，何时用晚膳，”朱祐樘穿好皁靴下榻，绕过她去到暖炕那儿，啖了两个新鲜荔枝，随口道，“且等等，这猫是你养的？”
“不是不是，奴婢适才在坤宁门下撞见这小猫。它全身都湿透了，奴婢就给它擦了擦，发现它后腿还有伤，又替它简单包扎好，没想到它便赖着不走了，估计是肚子饿了。娘娘吩咐奴婢，一会儿再喂它些碎鱼骨头。”
那宫女的嗓音甚为甜美，朱祐樘遂在书案旁坐下，兀自舀水研墨，没成想小灰猫蹴地跳上来，眼看水丞就要被弄翻，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托举起那小家伙，转手扔进她怀里，“抱好了，朕看你有点眼熟，从前在哪宫当差，你叫什么？”
“回陛下，奴婢贱名孟杏，”宫女欣喜不已，立马叩禀，“孟子的孟，杏花的杏，来坤宁宫之前，奴婢在尚寝局司设司……负责各宫床帷茵席的叠晒。”
“平身吧，”朱祐樘磨完墨，拨亮银灯的灯芯，朝那宫女抬了抬手，示意她靠近些，“难得你小小年纪还知道孟子，皇后现下让你做什么？”
“奴婢初来乍到，尚未被指派差事，”自称孟杏的宫女缓缓站起，似乎有些犹豫，却步不前，拘谨道，“奴婢不敢，奴婢怕娘娘……”
朱祐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她，遂将奏章翻至羁押名单首页，提笔略一蘸墨，在刘之善和邵金元的名字上画了红勾，又翻至末页附批，“刘之善、邵金元依律决了。沈禄戍边琼州，妻、妾与子流三千里。沈晚楼、沈崇莲送教坊司。余者充军河西。刘、邵、沈三府家产，一并抄了。”
批完之后，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将奏章重新放回匣子里，转身吩咐萧敬，“直接送去北镇抚司给柯寻，让他知会下南司，协同北司办理。”
“奴才遵旨。”萧敬在旁偷偷瞥了眼孟杏，暗自感叹她的好运，正欲行礼告退，却被接下来的这幕惊了住。
“孟卿的芳名，朕方才没听真切，”朱祐樘故意轻咳了声，在鲜果拼盘里翻翻找找，用牙签串好猕猴桃片、香蕉片、西瓜片、葡萄和荔枝后，走近喂到那丫头嘴边，“到底是杏花的杏，还是星辰的星？孟子的孟，还是春梦的梦啊！”
“你……什么时候瞧出来的？”抱着猫咪的人儿花容失色，蓦地抬头瞪向皇帝，这是她进殿后头一回露正脸，高高的假髻下，竟现出中宫那张白皙俏丽的容颜。
“娘娘？奴才拜见娘娘！”萧敬惊诧万分，忙跪地叩首，不成想两口子非但没理会，反而当着他的面开始了打情骂俏。
“从你一进门，我听脚步声就明白了，”朱祐樘捏过妻子的小脸蛋，执着鲜果串喂她一颗剥好的荔枝，随后自己又啖了颗葡萄，笑侃，“长本事了啊，不让你自称臣妾，你就改称奴婢，居然想到假扮宫女，连尚寝局司设司也给编排了，你跑这儿唱‘尚衣承宠’来了？”
“讨厌，看破不说破，拿我当猴耍呢？”星梦把小灰猫放到地上，从他手里夺过鲜果串，一口气啖完剩下的，继而叼着牙签，撩起他的右边衣袖，仔细摆弄查看。
“都消退了呢，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我还另外切了些柠檬片，配以盐晶和茶籽油外敷，有安神助眠之功效，你要不要晚膳后试试？”
见她甚是期待的样子，朱祐樘遂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一旁的萧敬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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