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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101、仁至义尽


次日天刚蒙蒙亮,朱祐樘已然醒来,看了眼枕畔熟睡的妻子,默默为其掖好被角。

        清宁宫偏殿中,太皇太后屏退宫人,与前来问安的皇帝一道用早膳。

        席间老人家讲起了许多十几年前的旧事,对面的朱祐樘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直至她打完了所有感情牌,不得不切入了正题。

        “听闻陛下昨日陪同皇后省亲归宁,回程从长安右门进的皇城,再从午门进的紫禁城,一路穿行御道不算,还带她到奉天殿里避雨,时下宫中议论纷纷,这可是真的?”

        朱祐樘尝了口南瓜金针菇汤,淡淡解释道:“祖母有所不知,皇后近来为嫡嗣一事烦忧不已,孙儿寻思着带她出去散散心。赶巧回来时雨下得很大,孙儿便命锦衣卫走了长安右门、午门的捷径,至于奉天殿,适值春节假里,那里本就空无一人,我们无非躲了会儿雨,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那在陛下眼中,究竟何谓大事呢?”见皇帝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太皇太后心下愈发冒火,这会儿冷冷搁了筷子,诘问于他,“封张峦为寿宁伯,赐张鹤龄、张延龄两兄弟博林巷宝源店铺十六座,还有那一本万利的贩盐生意,只要能讨得皇后高兴,陛下是不是什么恩典都能给他们一家子?我朝自开国以来,何曾有哪位君主如此厚恩外戚,陛下这是预备要当第一人么?哀家身为太后二十三载,到如今不过是弟弟寿彧官居从一品,给封了个长宁伯,皇后这才嫁进来多久?”

        “祖母过虑了,孙儿方才已下中旨,晋封舅祖父为长宁侯。”朱祐樘波澜不惊地说完,环视桌上的各色点心、米膳、粥品,先后拿过煎饼、焦圈、两个肉包,顺带舀了几勺红豆莲子粥在玉碗里。

        “陛下此举,可是有意要堵哀家的嘴?”太皇太后看着面前的孙子啖得津津有味,知道他今日是有备而来,有心与自己打擂台,于是饶富意味地叹了句,“想来也是,早前赐死郑氏,陛下昵爱中宫的名声只怕都传去了邻国朝鲜,现下这点恩典又算得了什么呢。”

        朱祐樘只是一笑,边啖边道:“郑氏妄图以媚药求宠,却不知自己被奸人利用,邵映雪外连崇王计划夺门兵变,内结郑氏阴谋行房中事弑君,据她的贴身侍女夏禾交代,初五那晚曾在您这儿领过一包三枝九叶草粉,究竟您是和郑氏一样糊涂了,还是和邵氏一样不满了,孙儿无意去猜,亦无意去查。”

        太皇太后在听得“崇王”、“夺门兵变”、“弑君”、“三枝九叶”这几个词后,不免惊惶万分,陡然站起,“陛下这话何意啊?哀家确实想抱重孙不假,但邵映雪包藏反心,哀家又如何能知晓?好歹你也在仁寿宫住了十二年,到头来居然会信不过哀家?想你皇叔见泽,素来忠厚老实,他是那能襄助造反的材料么?还有你弟弟祐杬,他的棋艺与箭法都是你手把手教的,他有几斤几两你心里没数么?一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难道就因为生母犯下的过错,要白白枉送了性命?”

        “祖母切勿激动,保重身体要紧,”朱祐樘忙过去扶她坐下,待她情绪稍趋稳定,恭谨地进上一盏红参茶,“您的养育之恩,孙儿断不敢忘,无论何时何地,您与我都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

        他顿了顿,遂而话锋一转,“然北镇抚司已将此案定性为谋逆,您也知道,若效祖宗之法,不光是祐杬,祐棆和祐枟只怕都留不得了。原本板上钉钉之事,说来也是讽刺,恰恰是皇后,您最不中意的皇后,她就像得了魔怔一般跑到朕面前,拼了命地为邵氏母子求情,说什么只有做到圣誉无瑕,才能真正四海归心,死犟着要朕饶了他们的性命,您且评评理,她这样发疯算是干政么?”

        这一番正话反说,不仅措辞得当、有理有据,还微妙地表现出星梦的仁义大度、坦率正派,真教太皇太后哑口无言了。

        老人家接过孙子敬上的红参茶,翻动着当中的金汤匙,权衡再三,终是明确表态,“哀家明白了……难得皇后胸襟开阔,肯不计前嫌,实为我大明之福。若她还愿意,哀家希望这清宁宫以后她能常来坐坐,毕竟也是在跟前当过侍从女官的人,哀家有好些体己话要同她说。”

        “那孙儿代皇后多谢祖母了,”朱祐樘闻得此言,龙颜稍霁,离席朝她躬身作揖,“回去后定会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想必她一定欢喜的紧。”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顺着方才的表态,索性好人做到底,“哀家今儿个要下两道懿旨,其一,赐国丈与两位国舅宫禁牙牌,允其每月可入宫与皇后团聚;其二,从今往后,但凡有人再拿子嗣说事、讪论诽谤中宫的,便是离间帝后,枉生我天家嫌隙,陛下对外就讲是哀家的意思,绝不姑息定要重办!”

        “祖母如此说,倒让孙儿倍感惭愧了,”朱祐樘重新回到座位上,享用手边吃食的同时,也给了太皇太后一粒定心丸,“眼下祐杬、祐棆和祐枟虽羁押在诏狱,但食宿待遇一如从前在王府,稍后朕会力排众议,保他们余生无恙。”

        “陛下金口玉言,哀家自然放心。”太皇太后面上颔首,心中却不是滋味,这盘大棋她终究还是输了,输给自己一手带大的好孙儿,而且还是输得心服口服的那种。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些年倚老卖老,享尽人间尊荣,她已太久没有尝过这种无力的挫败感了。

        这会儿只觉浑身不自在,她索性对孙子下了逐客令,“好了,外朝事务繁冗,陛下日理万机,哀家也不便多耽误,还是早些回宫为好。”

        目送着朱祐樘行礼告退,她回首过往种种,只觉一阵头痛眩晕,幸而程姑姑及时进殿扶她躺下,人差一点没厥过去……

        坤宁宫东暖阁里,星梦一觉睡到自然醒,起来后发现桌上有张字条:

        “昨日见你玩得开心,我让人在西苑中海又扎了只竹筏。那里有条林荫水道,和名花池风格相近,相信你肯定会喜欢。待会儿让李广直接带你过去就行,等我这边忙完了,会来陪你用午膳。祐樘。”

        她喃喃读罢,不由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哼,一大早就跑没影了,还能指望你陪我用午膳?信你才怪!不过看在你这么诚心邀请的份上,姑且卖你个面子吧。林荫水道,泛舟湖上,哈哈,那我就却之不恭咯!”

        她这么琢磨着,愈发期待兴奋,遂唤来李广问明情况,基本与字条上所述一致。

        不过李广还告诉她,皇帝觉得中海路途遥远,已命内务局提前备下肩舆仪驾,希望她稍后别见怪。

        星梦起初并未在意,待梳洗打扮妥当,到隆福门外坐上那八名内侍抬的肩舆,后面另跟了二十余名侍卫、女官、宫女组成的仪仗队,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向西苑进发了。

        说起这西苑中海,那可是一处颇为神秘的皇家禁苑所在。

        不同于南海有南台、北海有琼华岛,有明一代,这里没有湖心地带,只有广阔平静的湖面,外加沿湖的几座青砖屋。

        从北海到中海,陆上可走长堤,但相当绕路,乘竹筏过去倒属方便,然而要经过一条狭长幽邃的林荫水道,在这条水道两岸,种植着成片四季常青的云杉树,一直蜿蜒到西苑门那里。

        难得天公作美,这日西苑风和日丽,阳光灿烂。三海的湖面皆平静极了,连一丝涟漪都没有,远远望去,如同三面相连的铜镜,可谓美轮美奂,仙境梦幻。

        皇后仪驾一路行进到北海南堤。

        百无聊赖地坐在肩舆上,星梦正欣赏着沿途风景,透过茂密的云杉林,她依稀望见对岸有竹筏在下水,连忙示意队伍停下。

        肩舆于是缓缓放落,宫人们跪了一地,李广扶着她下来,走进日光婆娑的云杉林中,向着水岸方向漫步穿行。

        与此同时,太液池对面的竹筏也已顺利下水。

        内侍们将条案、蒲团、水果、茶点依次搬上竹筏,而后纷纷告退。

        掌事太监随即又唤来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高个儿侍卫,吩咐他跳上竹筏,撑起竹篙,独自朝南堤这边徐徐划来。

        “瞧瞧,这筏子还挺不错,”眼瞅着那竹筏越来越近,星梦回头瞧了眼李广,笑与他道,“就是不知道能载几个人,李公公你、乐新、苫烟、叶笙、陆寅、贺九,姑且先只算你们六个吧,再加上我和那撑篙的侍卫,八个人瞧这情形,不一定能全载得下。”

        可怜李广本就战战兢兢,听了这话,不免踉跄着后退两三步,伏地叩首道:“娘娘容禀,陛下另有口谕,让到了北海南堤才得告知您——唯有您一人可乘坐那竹筏,而且您……您须在那筏子上待到正午,届时至琼华岛靠岸,陛下会在山顶的望月亭等您。”

        “这是何道理?”星梦不解地蹙了蹙眉,联想到方才的种种蹊跷,赶紧将他从地上扶起,“李公公,你给我说清楚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先是摆肩舆仪驾的谱儿,再是不让你们跟我上船,难不成要我同那撑篙侍卫俩人,在这片湖上傻不溜秋地兜转到晌午么?我就奇了怪了,什么好风景值得看那么久?”

        “还请娘娘稍安勿躁,奴才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揣度圣心啊!”

        “我说你这太极打得漂亮啊!”星梦没好气地用金陵话嘲了句,转身踢掉地上硌脚的小石子,余光瞥见那竹筏已悄然驶至岸边。

        只见筏子上面撑篙的高个儿侍卫麻利地套好船缆,快步走到离她数丈远的地方,按着初次觐见皇后的宫规仪制,行三跪九叩大礼。

        她本欲小示客套,吩咐那侍卫快快平身,岂料在他摘下斗笠的那一刻,脸上残存的笑意渐渐凝固,整个人生生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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