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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帝流浆


经营酒肆的是对凡人夫妻。

        比起修真者,妖族对凡人的好感度要高上许多。既然能越过鹤归崖到达西荒,便已证明了自身的实力,只要老实生活,西荒不会对他们产生太多排斥。

        想逃向西荒的不知凡几,真正能成功的却极少。这对夫妻在凡间界绝不是什么平庸之辈,钟妙望其面相不见凶煞之气,略略一猜,就知道多半是犯了什么忌讳不得不远走他乡。

        两人看着感情甚笃,酿酒的手艺也好。钟妙不爱与人挤,干脆打了几壶酒拉着徒弟一道上楼寻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今日兴致颇好,从储物袋中掏出自己惯用的玉盏满满倒了一杯饮下,刚舒舒服服叹了口气就见徒弟盯过来,显然是要劝她少饮。

        钟妙难得起了顽心,又掏出个新的丢给顾昭,笑道:“别盯着我瞧,你要是好奇也可尝尝,左右难得这么一回,不许回去告诉你师伯。”

        顾昭话未出口就叫她堵回去,只好抓过酒盏急急饮了一口。

        他从未喝过酒,一入口就被呛个正着,又好面子,梗着脖子不愿多咳嗽几声,憋得耳尖都红了。

        钟妙笑得打跌,到底良心发现推了盏清水过去。

        “少年人还是老老实实喝你的水去,这东西没什么好喝,尝过一口也就算了。”

        当年她闹着要喝酒时师父就是这么教的她,但顾昭显然比她小时候难骗多了,当即指出:“师父倘若当真这么认为,自己又何必喝许多。”

        钟妙眼神向左右一飘:“这个,做了大人口味自然是会变一变,”她一把摁在徒弟头上使劲揉了揉,“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说吧!”

        顾昭头一回喝酒,面上看不出什么,脑子却迷糊了,小声嘟囔道:“不就是三百岁……等等我就到了!”

        钟妙含笑望着他。

        修仙无岁月,有时钟妙望着顾昭,会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

        她自小被师父捡回山,又是一门子贫穷剑修,年少时过得实在艰难。

        有时同师兄去集市上放焰火卖艺,有时混在散修里去秘境搏命,她未必没羡慕过旁人的安稳日子。只是年岁渐长,再去看当初的磨砺就不算什么,她能练出这么身真本事,也可称为一种命运的馈赠。

        钟妙没受过什么正经宗门教育,自己做师父的时候自然也摆不出什么架势,若说唯一有什么期望,只愿徒弟能快快活活地过一生。

        如今仔细一看,当初小小的一个孩子竟当真叫自己好好养大,没尝过困苦,没受过欺凌,交了几个好朋友,做了颇有名望的大师兄,再过些年,恐怕就要比她高。

        于是许多陈年旧事就能这样轻轻流过。

        此时月上中天,狂欢的队伍正自楼下经过,街头巷尾塞满了笑声与鲜花,大桶葡萄酒高举过头顶,每一个妖族都在举杯高呼。

        赞颂明月的歌声到达顶端时,空中明月仿佛也被热情融化。

        钟妙示意顾昭与她一同向明月举杯,收回时,便见杯中多了融金般灿烂的浆液。

        帝流浆,只在妖族聚集地产出,在受到足够多的祭拜后,明月倾身向世间分享光辉。

        传闻饮下帝流浆之人会在梦中圆满内心最深处的渴望,幸运的能借此勘破心劫,因此被一些多年不得寸进的修行者奉为至宝。

        但在西荒,这只是狂欢中最棒的一个节目,妖族会在这一日走上街头,沐浴着帝流浆沉沉睡去。

        钟妙从前总有许多事要做,怕耽误了时辰,向来都是匆匆来去,倒是错过了数百年的好月色。

        她唤出分神守在一旁,笑着向顾昭碰杯。

        “好梦。”

        钟妙一饮而尽,倚在桌前沉入梦乡。

        ---

        顾昭从沉睡中醒来。

        此时天还未亮透,他闭着眼默数更漏的滴水声。

        又是一日。

        二十五年来的每一日,他都在此时醒来。

        顾昭极少做梦也从不赖床,睡眠于他并无什么趣味,不过是生存所需。每日五更起床,接着习武、读书、打理院子,按部就班,从未变过。

        他有记忆时就没了父母,只知道自己叫顾昭,是顾家的独子,靠祖上留下的宅子与百亩良田过活,能念得起书。

        顾昭自幼就对一应玩物毫无兴趣,他本就聪慧,又有这样的毅力与决心苦读,年纪轻轻便连中三元,殿前应对也颇为出色,很快被留京赋职。

        他天生擅长在官场钻营,眼看着就要再进一步,忽然之间又觉得京城其实也没什么趣味,索性申请外放。

        顾昭去了许多地方,江南、大漠、山川……他追逐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却始终一无所获,终于在二十三岁的那年干脆辞官归乡。

        归乡后也没什么意思。

        毕竟在京城呆过许多年,就连当地的官老爷也对他十分尊敬。顾昭左右无事,干脆做起了教书先生,教着几个小毛头念书,遇到荒年也开仓施粮。

        于是十里八乡都说,顾家老爷是难得的善人。

        他又静静数了几声,在第十声后睁眼起身。

        一日复一日,每一日都没什么意思。

        做官没意思,当先生没意思,做善人更没意思。

        有时顾昭觉得自己像是话本中戴了金箍的猴子,又或许是他前生偷了佛前的供花,才这样不情不愿地做了个没意思透顶的大善人,还做得这样尽心,像是被谁在后头盯着,不敢叫她失望。

        顾昭不习惯与人接近,因此从不使用仆役,院中一应打理都需亲力亲为,能耗去许多时间,也没什么不好。

        他学了许多东西来耗费时间,最近又学了酿酒,前几个月埋下去几坛,他自己又不喝,也不知道学这个做什么,只是既然学了,还是要尽心做好。

        今日是学堂沐休的日子,顾昭照例在院中挽了袖子挑选葡萄,心中却忽然产生一种焦躁。

        他不明白这种焦躁是什么,又怕酿坏了酒,干脆走出去透透气。

        顾昭推开门,就见对面的宅子外头堆了些东西,大概是新搬来了住户。

        他向来不爱与邻居打交道,今日偏偏不知为何多留了些时候。

        忽闻一阵马蹄声响,是位年轻女子打马而过,却忽然停在他门口。

        眉眼弯弯英姿勃发,笑着问他:“你在酿酒?闻着好香。”

        顾昭几乎慌乱地抓紧了门栓。

        就在这一瞬间,一切的一切都有了意义。

        仿佛他存在的这么些年就是为了在这一刻见她一眼,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心脏却像是第一次学会跳动,狠狠撞击着胸腔。

        钟妙一眼就看出新邻居有些紧张。

        她审犯人审惯了,习惯性开始分析起来:家境不错,独居,看上去勤于锻炼,就是性子是不是太腼腆了些?怎么好半天愣着不讲话。

        钟妙轻咳一声,顾昭这才反应过来,低声道:“是,最近在学着酿酒,只是手艺粗浅。”

        钟妙耸了耸鼻子使劲闻闻,她生得明艳,做这种动作也只让人觉得可爱,接着笑道:“怎么能说是手艺粗浅呢?我闻着就很好。”

        顾昭就是在金銮殿上对答时也从未心跳得这样快过,他像是极好运的被只猫咪蹭了袍子,想要伸手又怕将她吓走,只能屏息望着,反倒将自己憋得喘不上气。

        “只是拙作罢了,不过今日恰巧有几坛能起出来瞧瞧,倘若姑娘不嫌弃,可以一同来尝尝。”

        他刚说出口,又怕人觉得孟浪,面上看着风轻云淡,背在身后的手却攥紧了。

        好在钟妙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

        她自幼同师父师兄追捕嫌犯摔打惯了,“男女大防”四个字压根就没呆过她的脑子,一听有好酒喝当即来了兴致,几步走上前来。

        顾昭侧身引她入院子,一面又担忧起她这样轻信他人,难免问道:“姑娘这样相信我,却不怕我是个歹人么?”

        钟妙哈哈一笑:“这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一路走来,大家都说顾家老爷是难得的善人。”

        就算真有什么坏心思也无妨,还要问她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顾昭却因这一句肯定感到莫大的喜悦,他抿着唇,耳朵里全是自己激烈的心跳。

        “都是乡亲们胡乱叫的,不算什么老爷,如果你不嫌弃,喊我顾昭就好。”

        钟妙随意点头:“好,我是钟妙。”

        钟妙好酒,顾昭的手艺又当真不错,不仅酒酿得好,饭菜也很合口味。在江湖上行走讲究的就是一个豪爽,何况顾昭从前在京城呆过,真要说起来也能算半个同僚。

        还没等顾昭用上官场里学会的套话技巧,钟妙自己先起了兴致,同他讲起自己做捕快的那些年。

        她在江南追踪过一起拐卖案子,又在大漠同马匪血战数日不退,有回直接单枪匹马冲进魔教老巢一把火点了个痛快。

        钟妙饮下一杯,笑着挠了挠脸:“不过我现在已经不做这个了。”

        顾昭刚要向派系斗争上猜,就听钟妙痛快笑了一声。

        “我与他们斗了这些年,终于能还天下太平,快快活活过些自己的日子啦!你说,这是不是像做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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