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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介眉寿1


十二月朔,乃顾贞献父眉寿,故她也豫备了礼品,并非名贵宝器,只是亲手绘就的一笔丹青。顾氏蒙受眷顾,自然有命妇入禁中谒的殊荣,然顾贞献以病推诿。今上过闻回禀,先是讶异,后惶急结了赐对便赶赴书麟阁询问,却逢贞献在廊下远眺。香缨会意告退,走前将瑞金香爇上,满室充着恬淡暖香,犹如冬融春游。贞献听跫音无意顾首,见是今上便拎裙叉手,“官家万安。”

        今上颔首致意,顺势扶她臂肘,“内人有告说你身子欠奉,陈中陵摸过脉了?”她黛眉微动,腮凝新荔,倒不像是有甚弱症,“幌子罢了。阿娘必受人所托,是来警戒我的。左右都是糟心的话,不听则已,反而有益于妾将养一阵。”今上瞥向她紫藤花的掩鬓,原曾是她生辰赐礼时他留意挑拣的,可惜她以前是不肯用的。“近日生了何事值当烦心的?”贞献诚恳回答:“是圣人挂心禁庭,命各府诏选娘子现入孜阑园。凑巧顾氏有女,想必阿娘少不得叮嘱。”

        今上却眉心猛跳,似是才刚知晓,“是……你的同胞姊妹?”她将紫砂炉滚的茶水取下,亲自与他斟满,“一母同胞惟独一个,今只有六岁,怕是不能。是府中小娘所出,盖因德行谦懋,便记名给了阿娘,也算是亲姊妹。”今上接了茶钵,不立刻饮,先是搁置在一侧小案,“关乎她,你是怎样作想?”

        她莞尔失笑,耳下的明铛窸窸窣窣地响,映着凝脂的螓首,令人心猿意马。“一家子姊妹,本该好生地照看,此为公。”他慨叹一息,似是抱憾,又听她继续下去,“娥皇女英是一段佳话。但妾无复有如此崇德,亦不愿她与妾共列嫔御之席。”他怔愣着,听她郑重地发问,“官家见过四娘子的,还曾称赞她礼数周全。”

        他于娘子的赞赏无非就是几种,翻来覆去也拿不出花样。“我都浑忘了。若谈礼,你是顾氏正出,她们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她则不顾虑这些,“各人前程分属各人命数,如今官家尚不见便有定断?”他不置可否,“我有一顾娘子,足矣。”贞献欣然,执茶筅的手一顿,也不管这汤成与散,“妾有闺字,曰迢迢,取长久之意。除却阿娘与京墨,其余人皆不知,便连爹爹与祖母亦是。”

        他遽然发问,开头便后悔,“沈氏也不知?”她笑着答应,“自然。虽则两家往来甚为密切,然而总不到三书六聘,便是寻常谈笑也有定法,要在长辈近来罢了。妾一个阃中待嫁娘子,同小公爷混搅不清,便是今后当真嫁进公府,又有何颜面去对诸命妇?顾氏一向注重礼法,莫非您不知?”今上则在回想另一桩事宜,“盖因束礼,你从前才严阵以待。可你忽然变了,我甚不解。”

        贞献陷入沉思,今上亦滞涩地笑,“不瞒你,我原也撞见过你与沈氏会面。在我尚潜龙邸时,曾见你与她筵后同去湖畔散酒。调笑打趣,宛如一对璧人。自你入禁中,我便再未见你解颐。”贞献静听半晌,终于答复道:“官家所介意的过去确是妾抹杀不掉的。妾与小公爷有旧,甚至两家交付了婚书,即将合八字,下合婚庚帖,遍邀友朋赴宴。可就是碰巧,禁中的谕旨同下,说要诏册妾为修媛,赐书麟阁。妾与沈氏的牵缠官家早前便知,倘或官家厌妾闺节不修、亦或过分放诞,何必要诏谕赐封?”

        她提裙端然下拜,“官家若觉妾放肆,言语冲撞,稍后自可论罪严惩,妾并无怨尤。但妾着实不解。妾决意斩断往事,自与沈氏再无瓜葛,他将为人夫,妾为人妇,原就两厢清白。然而官家却一味地劝慰妾去私见,官家是欲试验妾的品性,看一看妾是否会与所谓的旧故行逾礼之举、失贞之事?”今上静默片刻,亲去搀她,她避身向后,“请官家见教,贞献洗耳恭听。”

        他则是摸过耳朵,状似赧然,却执意将她扶起来,“你双膝积过寒,如今只要触了凉便会疼痛。自你敞开心扉,我便也想将实情坦露。当初礼聘与诏册,均非圣人所裁决,而是我假借圣人之名所做。”顾贞献踌躇地看向他,他则满蕴着笑,“集英筵我已心定。后向顾卿提及,他言说我已迎娶崔氏,不属意你为良娣,我这才作了罢。而后爹爹病逝,我依礼践阼,便还念念不忘……帝王嫔御,总不差公爵娘子什么。”

        贞献笑道:“怎么不差?妻妾天壤,差得远呢!”他又添解释,“我原欲直册淑妃,可惜被御史挡下,说初入禁中不宜位太尊,过于彰显顾氏一族,便会使得朝野忌惮,你的家眷稍有行差踏错便会成众矢之的。我略避退了一些,才减至修媛。我是私心作祟,也等不及过问你的钧意,只想沈氏议婚已提上日程,一旦有了进展势必就会传扬,彼时我纵有意亦是为时已迟。是我糊涂,不想你介怀位分。”贞献已然明白,便佯装恼怒,“正是。哪个小娘子甘愿屈居人下?何况我生在簪缨门庭。”

        他默然良久,终是自嘲道:“此话在理,全是我的私心害了你。”贞献却忽而怡然道:“是故官家日后要多疼妾一些来弥补!”转变疾速,他甚至来不及考虑便应下,“四娘子的事你安心,我会办妥。至于补偿,又需我如何偿?”她轻靠入他的胸膛,仿佛兽金炭再宜用,也不抵他分毫。“盼官家珍视,一如往昔。”他慢吞吞地张臂环她,“你前些日问琛儿之事,我的确遣了皇城司去经办。但院判身死,他的侄儿下落不明。那乳娘惟有一女,不日也投湖而死。着实太离奇,太巧合,或许当真是……”

        她心如刀割,却并未发作起来,“归根结底是妾的错。若妾当真关怀备至,事必躬亲,琛儿便不会夭折。若他尚在,大抵会每日唤着爹爹,今后亦为官家排忧。但不碍,妾还会给官家生好多小娃娃,承欢膝下,累岁无虑。”他揽着她,手缓缓抚着她的背脊,“以前……我总惧怕你一直疏离。我好欣羡沈氏,你在他身前蓬勃而鲜活,可爱可亲,但在禁中却成了泥塑的真人,使我不敢贸然近身,唯恐亵渎。”

        她抬起双眸,好奇地打量他,“内人概说官家恪礼,闵娘子掉了方绢子您都斥责。妾原也当了真,以为官家便爱惜泥塑菩萨呢!”他笑得无奈,“抱着菩提是要悟道?那倒是血赚了。至于恪礼一说,爱屋及乌耳。”她凑近两寸,气息撒在他双颊,“妾是‘屋’还是‘乌’?”他惊慌失措,只好暂退半步来稳住她的身形,“当心!别摔了。”她撇了笑,一本正经道:“官家也不好敷衍了事的。”他大有豁出去的架势,猛然啄在她丹唇,“我不……水性杨花。只你心愿如此,我便视若珍宝。”她扬眉,与他交握着手共去落座,“我知你疑虑皇后。阿献,今后孩子落地你便亲自鞠养,这样多能保他无虞。”

        顾贞献却只将实情托出,“妾将琛儿交圣人,原另有缘故。只当初圣人逼勒妾以琛儿性命起誓,妾便只可缄口不言。伯父家的堂姊素来同我亲厚,四年前出聘在崔家。两年膝下只育有一女,屡受婆母刁难,兼有沈氏递了一封信笺亦被圣人截下。我进退维谷,才愿将琛儿暂交圣人养育,而非贪图嫡出名分。琛儿将满周岁,圣人又提及过继一事,妾不肯,圣人自也愤然。随后琛儿便急病而夭,圣人亦遮掩了许多,不许妾谈津他的事。生养不具一体,宗谱又不具名,圣人想必是不悦。”点到为止,顾贞献留了白。今上诉衷情,却不意味着她可得寸进尺。何况她身后乃顾家,圣人背后属崔家。即便今崔式微,但仍不容小觑。朝野的倾轧掣肘,世家的波谲云诡,不是寻常可以分辨。至于崔寿衡,无论真凶与否,她都沾染嫌疑,定是不可饶恕。他在书麟用晚膳,伴她阅古籍,圈拗口字,不亦乐乎。

        初一,向来只属帝后共度。顾贞献特意不记得,见张弘典有意提醒,最终也不打算开口。直到掇水盥洗后,才有内侍惴惴地私禀,“官家,坤宁殿来了四批人,均在阁外等候。今日朔,圣人邀官家留寝。”顾贞献擦着濡湿的鬘发,正与香缨说笑。他立刻摆了手,“去告诉子童,淑仪身子欠奉,朕忧虑过甚,今日就不便过坤宁去了。”此话一出,倒很有深意。从前即使尊异,尚且后妃有别,往常的体面一应顾全。今儿却一反常态,香缨替她梳顺了头发,又略抹了茉莉的头油,便示意她着紧过去。贞献依着榻边坐,“今儿是爹爹眉寿,便是初一,官家原该去坤宁殿。”

        他莞尔道:“早不提,现下反倒大方起来?”她摒退了值守的人,双臂圈着他颈子,“僭越了礼法,圣人严惩不贷就是了。”他环上她的腰身,“我会处置的。你身子弱,又一向敬慕她,她理当酌情。”贞献则显然只听,不多做评说,他便接着抚慰,“你安心养着,按着医嘱服药。陈中陵说你受不得寒,会影响效用。你不知琛儿走了,我多想和你再有子息……”她却斩钉截铁地说:“纵使上天赐福,妾也盼望官家永远挂记琛儿。即便人活百年一世,逝世后亦感凉薄,何况于他。”他则是无比恳切,“我想过了,待新年便加封他为怀敏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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