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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日灼病3


九月癸酉,今上于崇政殿褒次子瑜岐嶷方成,风华弗竞。一时中外震动,然今上于延和殿赐对,又释禁坤宁,并敕杖毙内人徐氏、黄门白氏等八人。晚膳后,张弘典不失礼数地禀与贞献,“凡涉事人等官家皆戮,遂请禁中有职守的内人、内宦去观刑,杀一儆百。”贞献颔首致意,“烦劳都知来一趟。数日前我不幸早产,报讯的黄门可一并查处?”张弘典抱有歉疚,“娘子恕罪。今殿前、宫正两司逐一排查,定不日便有答复。”贞献正剥着菱角,以绢子擦干了手方道:“所幸我食下不多,若是过量,只怕誉王难保。个中缘由先生可否透露,不知我何处见罪,竟要陷官家子嗣于死。”

        张弘典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语调稀松平常,“娘子素有宠,奸佞嫉妒而生祸心,总不干娘子甚事。”鱼虾安能搅动瀚海,不追究根源到底是寒人心。贞献却佯装不知,“自作孽不可活,当真是罪无可恕了。官家可从大庆殿回来了?”张弘典作揖,呵腰向下,“今日议均输法、青苗法、手实法,臣离开尚未毕。今日圣人解禁,官家有意探望,故请娘子早些安置。”她涩滞而笑,低声与香缨说:“去换蜜糖枣水来。”张弘典肃色,垂首更低,“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娘子聪颖,此义易明。”贞献深吁一息,勉为其难笑道:“先生见笑。我厨司备了果子,属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最为可口。若便宜,能否请托先生替我带去?”张弘典拱手,“娘子拳拳之心,臣会转达。”贞献垂眸,随即嘱咐高缘道:“多点几盏宫灯罢。”张弘典见她惴惴不安、泫然若泣,不禁开口道:“沧海桑田,娘子亦变化良多。”贞献摒退衹应人,“我知都知是笑我小家子气。等一个人,留一盏灯,又何尝不可。”

        张弘典提着食盒回福宁时,见圣舆远行,便问殿头道:“官家临驾何处?”他遂恭谨道:“方才坤宁殿的内人来求告,言称圣人数日斛米不进,只冀见官家一面。”沈黔填补道:“实是圣人自感德薄,甘愿辟谷修德求得官家饶恕。”

        坤宁殿,灯火辉煌,人物阗拥。以贞献为首,尽数恭候于廊庑之下。裴宝瑟唤住来往的黄门,“她还敢来!”小黄门忙跪叩下来,“裴女史慎言啊!顾淑妃惊闻圣人昏厥,故而等候在此,愿时刻豫备为圣人侍疾。”裴宝瑟率清道内人上前,莞尔叉手道:“圣人尚未清醒,医官正全力救治。娘子意欲何为?”话音未落,贞献便拎裙拜倒,“圣人不豫,妾焉安寝。故愿彻夜守候在此。”御驾到,内人纷谒下,今上见簇拥麟切,提步走来,见贞献一愣,“淑妃?你怎在此?”贞献遂再顿首,不意裴宝瑟拦阻道:“官家圣安。顾娘子勤谨,听闻圣人不虞便从速赶来。圣人殷盼多时,还请官家移步。”今上摆手,“夜深霜重,你怎不请娘子……们去侧殿略歇?”却有内侍抢先认罪,“官家饶恕,臣考虑不周。”今上只去搀扶贞献,裴宝瑟便了然,他又扬声道:“你们不懂医术,平白候着并无意义。各阁抄佛卷十为圣人祈福,都回阁歇息罢。”他比手,默声扶贞献出穿廊,“你不该来。寒气侵体又是一场病痛。”贞献见四遭无人,遂凑近与他低声道:“官家善自珍重。”他将她耳畔碎发捋到耳后,“我自有分寸。你顾好宜福,更要保重自己。”

        或许做小伏低见效最快,崔寿衡便甘愿折损颜面、出此下策。今上接连五日寝于坤宁,禁中已然沸反盈天。自贞献早产兼而难产,崔寿衡封禁于坤宁殿,废黜传言不端,更有甚者已编排了一出戏文,臆想今上本意属顾氏,盖因甄选蕃邸嫔妾时岁数过小,错过了一场华筵。而今崔父虚职、顾父却官入两府,今任副宰执,改立顾氏亦未尝不能。该日昏定,崔寿衡亲捧一碗茶汤给今上,“官家尝尝?是我殿中的钧懿春,是妾闲暇时自行琢磨的。”提及茶道,他却心猿意马,意兴阑珊,然而他向来喜怒不形于神色,才想了话揶揄,却见殿头禀报道:“官家、圣人,各阁娘子均至。”

        五日未曾蒙面,贞献似乎憔悴了些。今上下意识地收紧拳头,以袖面掩盖,赐座后崔寿衡便关怀道:“淑妃脸色不大好,可是病了?”贞献撑茶案才勉强立起,“谢圣人垂问,微恙罢了。”薛才人适时添油加醋,“您不知,只在庭前站了约莫一盏茶,淑妃便复发眩症,当真是弱不禁风。”不等皇后斥责,今上已拍案怒道:“放肆。”薛才人茫然,怔一刹方告罪道:“妾失言。”崔寿衡亦顺水推舟道:“官家不妨送淑妃回书麟?妾瞧她虚弱不堪,有人看护最好。”

        群聚散去,裴宝瑟扶她行至窗牗之前,“圣人何必?您与官家偕好,谁敢置喙半个字?”她兀的推窗,见月光澄净,秋日肃杀褪去,心底却荒芜一片,再不可能死而复生了,“赓续中宫体面,维系朝纲康宁,这才是官家的大计。可事有例外啊,官家愈发偏袒顾氏了,她一个头痛脑热官家便心绪不定,遑论再筹谋其他?”

        才出坤宁殿,顾贞献只觉身重脚软,支撑不住地倾倒,今上慌忙来接,旋即将她打横抱起,疾声唤道:“阿献?”才上煖轿,他抚她额头滚烫,只能命粗使黄门赶快,返阁见陈中陵已在等候,望闻问切后沉然禀报,“秋风凛冽,娘子起热多因受寒。微臣已写了驱寒保体的方子,娘子吃两剂即可有缓。”他心烦意乱到了极点,也不作掩饰,“你们平日究竟怎么服侍?她日前好容易恢复康健,竟是又遇病痛!”香缨等连忙下拜谢罪,惟寒蝉颤声道:“怎么能不受寒?娘子昨儿在廊下坐了半夜,凭谁来劝都无用。”今上震骇,皱眉重问她:“她好端端做甚要去廊下?”

        香缨察言观色,赶快摒退外候的内人,以目示意瑰意将寒蝉领下,“官家容禀,秋朝日将至。”今上狐疑,只觉云山雾绕,“少故弄玄虚。秋朝节是命妇入宫谒圣人,顺便拜望亲眷之礼。阿献岂为这个枯坐半夜?”香缨却不慌张,只照实答道:“今岁有异。正逢邓小娘子出佛返家,女君定然携她同来。”今上实则并不清楚顾氏内眷之事,端出了愿闻其详的模样,香缨才翔实叙道:“娘子序齿第二,但实则是女君第一女。女君有一同胞阿姊,早年聘往辋川邓家,谁知夫婿短命,送丧时察觉已有身孕。姨君孀居,每日心绪哀伤,生女三日便撒手人寰,撇下邓娘子,她弱龄早失怙恃,女君却疼爱有加,甚至逾过淑妃。这邓娘子心高气傲,入顾氏宗谱亦记名于郎主、女君膝下,盖因鲜少对外透露她真正身世,京都便当真以为娘子有位胞姊。淑妃心胸豁达,不介怀名分。而她却妄自尊大,还动辄装佯来离间。这般品性实在可恶,然女君想是不知。只是邓娘子未曾议婚……”

        幔帘微动,他温和问:“阿献?哪里不适?”她捉他的手掌搁到心口,他便会意揉着,听她怅惘的梦呓,“邓婕妤……你退下。”他手骤一停,替她揽平鬘发,“你先下去罢。”寒蝉奉药来,他将贞献撑扶起来,她眸中尤噙着泪,未曾顾全场面便环住他颈项,“官家!”内人逃命也似地出阁,她撕心裂肺地痛哭,只觉得悲惨极了。他默然轻拍她的脊背,不知多久她擦去了残泪,他才揽她躺回,“只是寻常风寒,吃两副药便好全了。”她侧过眼,以绉纱绢子遮盖,“官家总见妾狼狈不堪的样子……该厌恶妾了。

        他执她柔荑,无奈笑道:“采采流水,蓬蓬远春。娘子莫要辜负良辰才是。”她强压下异样,撑肘欲起,被他扶住,“是要茶水么?”她黛眉狠蹙,“我忽然想起阿娘是最擅制紫苏熟水的。而我近日制得这个却少些滋味。可阿姊只吃香茶,阿娘便日渐搁置了。”今上摩挲她的柔荑,“阿姊?怎地集英殿我亦未见过?”她维持着微笑,“她体弱多病,因而寄养佛家,一年中有半载要去参禅礼佛。”他脱靴扯被,同她并肩而卧,“她可许配了人家?说到佛家宝卷,她与东阳郡王大抵甚是投缘啊。“九大王的次子,及冠在即,近日便在参谋人选。她心力交瘁,很快便入寐,今上只将她胳臂放入被中,瞧一瞧周身并未露出半寸,方放心睡下。

        ——

        她入禁中恢复本姓,因贞献与顾家缘故并未选为御侍,而封秩为美人。尊荣昭然若揭,今上却视若无睹。即使她有十八般解数,亦未曾私下得见一面。该日今上来探望贞献与誉王、魏王,恰逢她在侧熬制忍冬熟水,贞献心中咯噔一下,终究吩咐道:“香缨,替我送邓娘子。”贞端并不甘愿,尤磨蹭,推诿说熟水还需时候,今上方绕过碧纱橱便听贞献斥责道:“邓美人,你退下。”他登时忍俊不禁,遂状若罔闻地入内,“你昨儿说要瞧那葡萄架子,我传了命着人去处置,今儿幽园前才搭起来,此刻可有兴致随我去一趟?”贞献含笑颔首,“当真?”他乐见她喜孜孜的模样,“确凿无疑。”她忙提起裙摆,疾步来他身侧,“多谢官家。”

        他携贞献出了书麟才赧然问道:“好端端的,怎地跟你阿姊动起怒来?下逐客令也罢,一碗子熟水也不许她蒸煮毕?”她脚步一滞,连满心欢喜去看葡萄的心也潦倒了大半,若能摆脱这顾家的身份该有多好,“妾与阿姊曾生过龃龉,有过争端,官家只怕并不清楚。”雕栏围成,翠叶稠密,如今尚且不到真正时节,果实还坠得很小、很精致可爱的样子。有内人为他挪来墩子,他遂扶她落座,命内人去剪一枝,内人便去掇水盥净,欲脱成颗子盛入瓷盘中,他却摆手示意不必,遂摘一颗递给她,“若是酸,倒是你猜中了。若是甜,权当是我险胜这一回。”

        咬破这一颗,酸味瞬时溺入唇舌。今上瞧她细嚼慢咽多时,亦好奇起来,“怎样?”她笑逐颜开,像是尝了块蜜糖也似,“果真是官家旗开得胜,便将这一串赐予妾作一份赏赐罢。”今上纳罕,“既是我赢,如何还要恩赏你?这并无道理。”贞献拿绢子擦净了手,并替他抹去指尖的水迹,“妾败给官家自然伤怀,官家难不成要落井下石?”他不迭颔首,“罢了。一串葡萄算什么?西疆平定,少将军们缴获了宝器首饰,我瞧有两个冠子、鸽子血成色不错,凑巧十日后办筵席,你此刻命人打制再镶至花冠上,宫宴戴来给我瞧如何?”她听得一头雾水,“怎地似交代一桩事体给妾?”

        今上一笑置之,遂又甄选一串中略硕大的给她,“近日司饰们苦心孤诣地造出雕花样式的簪子,有牡丹、芙蕖、百合、垂丝海棠、为等雏形,坤宁殿门庭若市,全是去讨赏的,你怎地不一同前去?”她替过手,从紫砂曲壶斟出绿汤,再倾入汝窑天青釉的圆口茶盏中,“既荟萃一堂,妾便不去凑热闹了。日前时兴山口冠子,禁中攀抢,如今无人问津。冠戴盛衰无常,倒不急在一时。”

        他睨她半晌,似刻意取笑,“你淡泊名利,禁中却议论你亢心憍气,不敬中宫,果然荒谬绝伦。”她哀叹一声,终究想绕开这一话题,“这套大玉川先生如川如溪,见而忘景,从前不见福宁殿使过呢。”今上琅然而笑,推开她奉到面前的茶盏,“才月朔,你便以病痛推诿了数次中宫的晨昏定省,顾娘子这是怎么了?”有风袭来,葡萄架子晃动起来,有几颗颤动一晌,终究无能为力的跌倒,奄奄一息,仰躺在地,“妾着实……”今上却猛然覆她手,“你最好想一想。欺君罔上,朕亦不是每次都情愿姑息你的。”她竖立起的提防被摧毁殆尽,今上又敛眸,“天下并无不透风的墙。你不肯说,我最终还会知晓。”她闭眸,不动声色将茶碗放下,“圣人有意过继阿瑜。”

        前面的刚强不屈、百折不挠,属于一个母亲。而今的不堪一击,是疾风骤雨后剩余的遗患,“圣人说妾尤有远晟承欢膝下,而她却无子息,她时感形单影只、孑然一身,且过继为圣人嗣,可保他万年无虞、前途无量。”他亦沉默良久,直到她接话而下,“世人皆望子成器,妾恐怕难以免俗。但圣人钧意,妾命薄福浅,故此并不愿承受。不管将来如此,妾无心去要瑜儿争夺什么。不论圣人是否诞育嫡子,妾与孩子们都不会觊觎中宫与储位。官家历经千锤百炼,仁厚地治宰四海,受各方瞻服。瑜儿有无这个福气,我并不知。可妾明白福祚再深、前途再好,若没有寿数和性命亦一样无用,就像琛儿一样。他是长子,是官家与圣人冀委以重任、承担重担的孩子,最后他又得到了什么?是官家积年累月的追赠,从襄王到雍王;还是圣人年复一年的悼念,命嫔妃抄经超度?身后名利数不胜数,他似乎活在您心里、圣人心里,可妾仍旧不餍足。我想他活在这世间,无灾无病,坦荡清正。”

        今上伤怀,攥她手抚慰半晌,“舐犊之情不仅你有,我这个做爹爹的亦有。平安的确最要紧,她无论提了什么,尚且与你无干。皇子由谁抚育不仅关乎禁中,更与朝堂动向息息相关。你不必顾虑她,更不必顾忌所谓的尊卑有序。就算天下人斥责我宠妾灭妻、罔顾旧情,我亦会维护你与孩子。”她愁眉紧锁,今上抚她的团髻,掠过她的慈菇排珠耳铛,“诞子之赏我还欠着你,你可想好了?”她垂眸,凝视着蔽膝上的如意山茶纹,“请官家进秩邓氏为婕妤。”她就像一个谜团,每当他接近一步,她便云蒸雾绕,再次搅乱他的心境,他轻笑一声,像是自嘲,“你是在提醒朕什么吗?”她抬起头,脆弱的像一块裂纹的玉石,在她几近恳求的目色下,他终于溃不成军,却难得听她翔实的解释,“妾不会准许她接近官家。”他忽然有一种穿云凿雾、拨云见日的成就,纵使压制也禁不住笑,“她是我的娘子,怎么接近不得?”贞献俯身向前,与他耳语道:“官家今夜去婵月阁?”他仰首笑道:“未尝不可。”

        在幽园停留半时辰,他忽而说:“趵突池的莲花开的甚好,可要随我去看看?”她整齐了衣饰才起身,“悉听尊便。”他正欲牵她,她却以目示意张弘典,他一向敏锐而多察,立刻挥手命内人、宦官背过身去,他颇为不解,轻手拂过她覆额两侧的碎发,“怎么了?”她摇首,微微笑着,一具弱躯却俯靠入他怀中,手臂环上他的脊背。有香盈袖,她近日多用降真、意可两味,皆以蔷薇水调开,馥郁多奇,又纯粹犹如果香,他默不作声回抱住她,或是吊唁弱子的哀伤、或是为邓讨赏的歉疚,或仅是贪恋他的温热,可她的每一分走近、眷恋,他都不肯错过。

        两日后,邓娘子如愿进秩为婕妤,今上游幸幽园,忽而起意命内人折葡,悦而尝之。

        “分明酸苦,怎生甘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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