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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忘生




        自打被师父捡了去,他就一直被困在同一个梦魇中。

        天地浑然一色,只剩下唯一的一抹白,似有未尽的雪无声落着。不知名的树伸展着干瘦的枝丫,淡粉色的花苞压了满枝满头,浅得发白的花瓣被不知何方拂过的风卷起,簌簌落了那人一身。而那人只是遥遥负手站着,华发白衣,仿佛万物空寂,天地仅剩下这最后一抹色彩。

        他从未见过那人回过身来,即便在自己的梦中,他与那人的距离也从未缩短过。他就像是打马路过的匆匆过客,赶路前行中隔着薄薄烟雨瞥见了花窗中剪灯的人,马蹄不停,而那微弱的烛光也只有一瞬。

        但每每他从梦魇中醒来时,总能感觉到锥心的痛楚,却不知所起。对于尚且年幼的他而言,这个梦没有因果,没有始终,莫名其妙地就像是入了魔一般,在他又一次刻苦打坐将师父传授的心法运转了一个小周天后,仍是不得所解,索性再次将梦中景抛到脑后。

        毕竟比起练剑,他对旁的什么也不甚有兴趣。

        因着又一次魇于梦中,他难得起了个大早,挑了挑床头香炉里的余烬,取了剑果断翻身下床。方推开门准备叫师父起床,就看见一个锦衣玉钗的美妇立于自己门边,见他推门而出赶忙恭谨地躬身作揖,递了封信笺给他。

        “纯阳真人早些时间外出拜访贵人去了,特意吩咐了奴婢在这里候着,等小道长醒了便将这封信交由您。”

        一挑眉,他心里疑惑但面上不显,只是上下打量了这美妇一眼,便回以道家之礼,接过了信笺,“师父走得这么匆忙,可有其他话留于我?”

        那美妇只垂眉敛目直摇头,声音倒是好听的紧:“纯阳真人只吩咐将信交由小道长即可,若是小道长没有别的吩咐,奴婢便要回贵人那儿去了。”

        他也不留,只是点了点头,那美妇便福了身子离开了。回了房,他才把目光落在那封信笺上。

        素白的洒金蜀纸,掐了金丝混了红线扎成的结,瞧着倒像是一封拜帖,翻到正面空无一字,不用他拆开便知,信笺里面想必也是空无一字。虽然他跟着师父不过寥寥数年,但是师父平日里爱用什么他都已经摸清楚了,这种金贵之物可是从未见过的,留给他这东西分明就是在告诉他,这“贵人”恐怕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贵人”了。

        “……罢了。”他心中念头转了一轮,才把那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勉强压下,“既然不愿让我相陪,我也乐得清闲。”望着窗外天光渐明,想来今日定是个好天气,他身形一动,踏着梯云纵翻窗而出,往长安东市最繁华的方向去了。

        流云勾着清风荡过瓦上积雪,化水堪堪坠落到檐下沉积的泥潭中,漾开了一圈圈波纹,让人竟忘了大寒已过,想来万物复生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第一章忘生

        绕过精致巧思的假石造景,又往内室进了一门,引路的侍女只是敛声让吕岩稍候,便矮着身子进了里屋。吕岩负手瞧着周围的摆设,心中对于这个递帖之人的身份已经估得差不离了,能够将他师徒二人行踪打探得一清二楚,并且用得起那样分量的拜帖,想来也只有那几位贵人了。

        候了没多久,那位引路侍女便去而复返,矮身作揖邀吕岩入内,她才撩了纱帘,浓烈的龙涎香便荡了出来,吕岩心中一叹,没想到他日前入定时窥见的天意如此快便来到了。隔着雕花满绣的画影屏风,隐约能看到内室贵妃榻上歪坐着一位妇人,珠翠满头衣香鬓影,吕岩停下脚步,按礼拜见道:“不知贵人召见贫道所为何事?”

        那贵人倒也未觉讶异,只是懒懒开口:“久闻纯阳真人得窥天命,修道已然有所成,不知能否为吾解忧?”

        吕岩抚须笑道:“贵人心中忧虑繁多,某今日既然愿意来此,自是顺应天意,这只是某与他的缘分,即便贵人不托于某,日后这份因缘也会到来。”

        恍惚中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却分辨不出这笑声里面含着什么情绪,许是她已经敛去真情实感太久了,连笑声都恰到好处地仿佛装帧精巧的糕点。许久,里面才缓缓传来贵人的应声:“……如此,钰儿便——罢了,既已与纯阳真人结缘,这旧名也该是舍了,不如就由纯阳真人赐名予他,也算始终。”

        吕岩将那无意念出的旧名在心中念了一遍,便躬身拜过,屏风后那引路侍女走了出来,往吕岩身侧一引,说道:“纯阳真人请随奴婢前往吧。”

        今日果然是个大好的天气,被山顶经年不变的落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谢云流钻了师父不在的空子,准备好好在城中玩耍一通。长安不愧有当今圣上坐镇,大道通天,人影攒动,车马人声不绝于耳,他轻功翻了一条街,便施施然落下来慢慢踱步于东市之中。

        被晨光唤醒的商铺错落相对,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衣着华丽的小姐公子穿行其中,十五岁的谢云流眉眼已长开,背着长剑一身淡蓝道袍,倒衬得少年意气,风华正茂,也引得不少久居闺中的小姐侧目。可惜到底修道清苦,不是说身量太小,而是腰包中铜板甚少,很多新奇事物只得瞧在眼中,拿在手里把玩,最后还是不得不饮恨放下,谢云流满腔兴致在屡屡被击败后,终于还是归于现实。

        不甘心地踢着脚歪坐在路边茶摊长凳上,看着桌上小二端上来的庐山云雾和一盘看着就是烤制过头的干饼,谢云流叹着气给自己满上一杯,和着茶水咽下了掰碎的饼,同时还不忘在心中腹诽此刻指不定在贵人那边好吃好喝的师父。

        谢云流记不得自己被师父捡到时是何年何月,何岁何时,只觉得似乎自己生下来便是跟在师父身边了,师父是个修道之人,日子过得清苦,虽然对他已然算是宠溺有加,但是铜板还是铜板,天地为庐还是天地为庐。

        恍惚中谢云流觉得自己这名似乎也是师父赐的,连同他的道号「静虚」一起,也不知道师父对他有什么别的期望,他自觉此生与「静」定是毫无缘分的,还不如给个「剑虚」。然而师父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说着语焉不详的话。记着似乎是什么“你聪颖过人,但易生迷惘”,亦或是“大道无常,你的道不必与为师相同”之类的。

        平心而论,他确实没有长生之道的兴趣,隐约中似乎觉得这更适合另一个人,但他不知道这人是谁,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都不知道。反正师父管教他素来任由随心,他也乐得修自己所坚持的道。

        又喝下一口茶,刚刚被他嫌弃的那份干饼也尽数落肚,他闲着无事,在这待着也无聊,便要起身结账。突然眸光一紧,落在不远处一位锦衣玉冠的小公子身上。

        白衣缎履,薄纱飘带环身,头戴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冠,俊秀的面庞让人一见难忘,但是吸引谢云流的却是他手中握着的那柄长剑。

        观之剑长约有二尺半,剑柄雕鹤羽纹路,剑鞘上更是饰以洁白鹤羽,飘然若仙,隐有光华溢出,未出鞘就已让人心驰神往。谢云流这人活了十五年,别的贪欲皆无,但是对剑的痴迷可谓是天地明鉴,只一眼就瞧上了那柄长剑。

        匆忙丢下铜板,谢云流提剑捏了诀便追着那小公子去了。未想那位公子哥看起来锦衣玉食的,但脚上功夫却也不差,谢云流有意用上师父指教的轻功功法去追,却总落在那人身后,又不好当街叫住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跟着。不想,那人在一个巷口转个了个向,竟硬生生地跟丢了。

        望着巷子里空荡荡的只余小猫两三只缩在角落里发抖,谢云流心中懊恼之余,仍是解下了斗笠仔细盖在那几只小猫顶上,不由感慨道:“还好你们遇到了我,我虽然没有吃食,但也算是给你们遮蔽一时吧。”

        “都说修道之人太上忘情,小道长跟了某一路只是为了给这小生灵一个遮蔽之物,倒显得某心胸狭隘了。”突然从头顶传来温润的声音,谢云流这才笑着仰头,压下了腰间已然出鞘的剑,“我还在想施主你如何能将气息悬于空中而未落,原来那柄玉骨伞不全是用来蔽雪的嘛。”

        正如谢云流所言,那位白衣公子悬浮于半空中,支撑点似乎只有那一柄玉骨伞,他周身似有气息窜动,另一只手正握着那柄让谢云流念念不忘的长剑。既已现身,白衣公子便也不啰嗦,利落地收伞落地,望着谢云流戒备的模样笑着问:“合着道长你跟了我一路就是为了找我打架?”

        “不然呢?”扬了扬眉,谢云流端起了灿然笑意,“我瞧你的剑是绝好的剑,你又会那般怪异的轻功,不请教一番实在是……让人手痒。”

        言未落,剑已出,少年脸上满是不惧天地的自信笑容,和敢于一切的意气风发。

        侍女只引到了一个偏院门外便福礼离去了,只留吕岩一人看着这雕花小门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推,门竟未锁。

        院中看似整洁有序,但仔细观察也能发现这里并没有过多烟火味,要不是沿着雕花长廊行走时还能遇到一两个侍女捧着文房四宝穿行,吕岩都要以为这是座荒园了。只是这些侍女见了他也不觉惊奇,甚至也没有通报引路,只是远远地向他福礼,便往去处去了。许是这院子里住的人被孤落久了,亦或是这里的侍从早就被那位贵人吩咐过了,这些念头不过在吕岩心头绕了一圈,便很快地消散了。

        如今这人已和自己结缘,前尘旧事便随他去吧。

        如此想着,吕岩抬步又往内院走了过去,转了个弯,远远便瞧见了临水小亭里那个小小人影,脚步一顿,望着那似乎融于天地之中的白色身影,吕岩心中一紧,竟不由自主垂下眼眸,不忍再看。

        从始至终,那个孩子从始至终都是孤身一人立在来时路上,望着旁人到去处去。

        定了定心神,吕岩这才迈步向那个小小身影走去,脚步才落在亭外的石阶上,便看见那个孩子似被惊动而抬眸,仿佛万水千山隔世望来。

        谢云流赶回馆驿时已是黄昏将近,想着师父可能早就回来,而自己又带了一身脏污说不清楚,又惊又怕不敢走正门,捏了个诀正要绕到后门跳窗而入,却见到街角拐来了一辆华丽的马车,正正停在馆驿门口,止住了他想溜走的脚步。

        挑帘下车的正是早上给谢云流送信的美妇,谢云流心中大呼不好,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向马车上的人敬拜道:“师父怎么回得这么晚,让徒儿好等。”

        隐约中似乎听到了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应了声“咦”,还未及分辨就听到吕岩答道:“你如果真的乖乖给我留在屋里就好了。”谢云流梗着脖子头都不敢抬,只是保持着行礼的动作听着吕岩的声音又近了些,许是从车厢里出来了,便赶紧伸手要扶。然而落在手上的手却比印象中的要小上许多,甚至轻得仿佛只是一片雪落般,谢云流心中疑惑,不免抬头看去,正撞上一双清亮却沉静的眸子。

        被厚重外披团成一团的小小人儿被吕岩推着扶上了他伸来接的手,稚气未脱的面庞淡如水,却又能品出温润如玉的味道,淡薄的唇浅得仿若白纸,身量较寻常孩童还要小些,眸子初入眼时好似古井陈潭,再瞧时又荡着幼子该有的清澈见底,唯有眉间那一点朱砂仿佛为这个人生出了些许烟火味道。

        他应该见过他才对。

        但他不应该见过他才是。

        “愣着做什么?这是你师弟。”吕岩的声音恍惚间好像自天边传来,谢云流惊得一跳,不自觉收紧了握着那人的手。那人面上不显,眼中却有疑惑之色掠过,听了吕岩的话,便知面前这个穿着道袍的人就是那个一路上师父都在叨念的师兄,于是他恭谨地端起笑容,也不在意此时自己的手正被他捏得生疼。

        “师兄。”那人笑着开口唤他,随着眉眼舒展,那一点颜色便也跟着那人的声音落到了他心上,“我叫李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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