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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天空湛蓝如湖水般清澈,干净的没有一丝浮絮,风静静吹,一片枯黄叶脉裸露的梧桐叶从枝头飘落到黑蒙蒙的檐脊上,在外力迫使下又被吹到阴暗的廊角,飘飘停停,最后被阶石挡住去路。

        秋英斜靠在廊道的石柱上,仰望万里高空,神情专注,目光空洞手伸半空,五指张开想去触摸明媚的阳光,感受风线从指缝中游走的自由。

        子清正在院里翻晒前一阵落下的桂花,眼神时不时向秋英那边瞥视,摇头叹息,愁眉不展。

        一连两日,秋英大多时候一个人坐那儿发呆,少与人交流,无论子清说什么她只听不言,木讷呆板仿佛灵魂出窍。

        每每想到那晚,子清就恨得牙痒痒,秋英从小就内秀知理,外表娴静内心要强,自她娘亲离世,又逢国灭秋氏南迁,从世家小姐到乡野庶民,从娇生惯养到衣单食薄,一路走来,秋英的懂事乖巧与坚韧不拔子清都看在眼里,就算再苦再难,也从来没受过此等屈辱。

        若不是她身有残瘴为秋氏乃至整个虞池舍身忘我劳而不怨,子清敢拍胸脯说以秋英的相貌跟才情,日后定能找个如意郎君疼她惜她,一家人和和美美温馨平淡过上一辈子。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遇横祸飞灾,平白无故整这么一出。

        如今处境艰难除了坐以待毙,再无回旋的余地。

        好在游猎大会那日伺机见过全福,彼此传报平安,也捎过信给大当家令其安心。

        唯一让人揪心的便是赵长根,大当家在信中提及,赵长根冒死护驾身中数刀险些丧命,接楚王口谕待伤好之后,擢升督军兼西南边军总教习。

        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也算是因祸得福,不枉他怀揣鸿鹄之志一心求进,这下总算是鲲鹏展翅出人头地了。

        秋英与子清为其担心的同时,也为他感到高兴。

        本来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可中间偏偏闹腾这事,真是糟心。

        秋英整日无精打采,食不下咽,本就自身难保,还要记挂虞池那边的安危,想到那晚那人是何等的骇人可怖,让人不寒而栗,真怕他一怒之下累及无辜拿她阿大泄愤。

        身在井隅力不能支,担心又有何用?

        每日三餐及时送到,门前宫卫轮番换岗,除了那位自称白仙人的老医士提溜檀木药匣每日必至,再无人问津。

        今日已是白仙人来的第三回,前两日秋英以身无大碍为由拒绝看诊,这回见她依旧失魂落魄恐怕又要白跑一趟。

        白仙人也不勉强,虽说是受人之托,但善医者先医心,治病先治神,心患不除百病难消,出于同情临走之前对秋英免不了唠叨两句:“老夫看你这腿疾非先天不足,而是少时受外伤所致,从筋脉拘挛瘀阻程度判断少说得有十年之久,前几日吾尝试用药汤熏泡兼以施针,手法按跷已初见成效,如此可证明汝之沉疴旧疾尚有痊愈的可能,所能依老夫之法遵医嘱,正常行走指日可待。”

        此言一出,秋英无神的眸子肉眼可见地熹弱一亮,如引薪积火,刚燃起火星子又被生生掐灭,明明心有憧憬却表现得无惊无喜。

        反倒是子清,喜出望外,放下手中的桂花跑到近前,瞪眼张嘴表情夸张,不可置信地问道:“当真?”

        白仙人颔首。

        子清满脸兴奋,对着秋英兴高采烈道:“太好了,英姑也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实在太好了!……”

        子清搓手兀自嘀咕一阵,又回头看向毫无反应的二人,敛了笑意,出言催促着:“还等什么,赶紧治吧。”

        秋英嘴角微动,苦涩一笑,声音清冷毫无波澜:“困于这方寸之间,腿好何用?”

        曾几何时,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不用承受异样的眼光,亦无需博人同情,一直以来她孜孜不倦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裁长补短,似乎唯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正常”。

        可这一刻,听到如此振奋人心的消息,秋英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真是天意弄人,时不待运反而更觉讽刺可笑。

        许是人背字走久了,穷途末路之时总能窥探到柳暗花明的一角。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峰回路转,抑或是否极泰来。

        这一夜,送饭的妇人比以往来的晚些,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随口解释道外来女宾齐聚揽月楼吟诗作画,钟鼓乐之,太后设宴盛情款待,膳房众人皆忙碌无暇,没有另备自给的饭食,想着待宫宴散去,拣些残羹剩菜也能饱餐一顿,妇人怕秋英等不及顺手端了两碗卤水汤,提着食盒一路急匆匆往这儿干,越急越乱,路过揽月楼必经之地却被一冒失婢子踫翻。

        那婢子倒还算个懂事之人,赔礼道歉不说,又不知从哪弄来的肉包子补给上,正纳闷谁这么好心,远远望去,原是人美心善的尹家小姐。

        说到这儿妇人自觉口误,一拍大腿,改口道:“不能称呼小姐了,人家现在可是楚王身边的贵人。”

        妇人自言自语,秋英与子清无甚兴趣也插不上话,只一旁听着。

        待妇人走后,子清打开沾着油腻菜汤的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碟软乎乎的包子,摆好箸筷倒上白水,喊秋英过来用饭。

        秋英蜷缩在榻,磨磨蹭蹭不愿动弹,直呼自己不饿,让子清先吃。

        子清忙倒一天,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顾不得吃相,一口塞进半个包子,边嚼边赞,口里含糊道:“没想到北地竟能吃到我们东土的蕨菜包子,味道真是极好。”

        任凭子清夸得天花乱坠,秋英半点食欲也无,摇头道:“阿姆是饥不择食,吃什么都香。”

        子清又拿起一个包子,还没等全部咽下又塞了一口,嚼着嚼着,突然“呸”地一口全吐出来。

        秋英脸色惊变,第一反应就是包子有问题,赶紧过去,为子清拍背递水。

        子清从吐出饭渣中扒拉出一个不起眼的油纸条,瞬间恶心上头,止不住干哕起来,刚想抱怨又觉不对。

        二人面面相觑,来不及细想,赶紧关门闭窗,对着烛光小心翼翼打开那张被嚼变形的油纸,字迹模糊却依稀可见:“廿八夜,戌时,东宫门西苑。”

        秋英神色紧张,赶紧将油纸点燃化为灰烬,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开始仔细回想那妇人方才说的每一句每一字。

        尹家小姐……楚王……

        思至此,二人心领神会,讳莫如深不敢喧之于口。

        这……太不可思议!

        纸条上虽未明说,但意图再明显不过——

        救她出宫。

        逃出魏宫是秋英梦寐已久的事情,可魏宫重兵把守密不透风,想逃谈何容易,且不说能不能顺利抵达东宫门,现在就连自由进出长青宫都是奢望。

        如何赴约?

        秋英凝视陶碗里余下的几个包子,颇觉蹊跷,愣神沉思。

        突然,灵光乍现,动作麻利地将包子逐个掰开,果然不出所料,终于在另一个包子找到一个精巧的油纸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白色无味的粉屑。

        “这是……”子清凑近问道。

        “没猜错的话,应是迷魂药。”秋英声音压得极低,小得几乎听不见。

        子清下意识地捂住嘴巴,后怕不已:“我的天爷,这么小一玩意,万一被我吞了可如何是好,那还不得睡上几天几夜,搞不好一睡不起也说不定。”

        秋英无心说笑,始终保持克制冷静,满脑子都是,去与不去的问题。

        去,孤注一掷,拼死一搏。成,则虎口余生溜之大吉,不成,则……想都不敢想。

        若不去,维持现状困囿在此,坐井观天,再无重见天日之可能。

        机会仅此一次。

        两难决选,令人心焦如焚。

        可时不我待,万国朝会已近尾声,恐怕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斟酌考量,廿八夜,近在眼前。

        秋英盯着烛火发愣,两簇火苗在乌黑的瞳仁里热烈燃烧,目光熠熠,手里攥着油纸包暗暗使劲。

        翌日午后,团旺趁赵太后昼寝偷溜至长青宫翻墙而入,相当不爽,一来便摆出兴师问罪的严肃样子,掐腰问道:“我听人说,游猎会那日你借我出宫做别事了?”

        秋英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轻谑道:“怪不得你几日不来,生气了?”

        团旺摇头:“我当然不信,可秦五偏不让我来找你,说你不是个好人。”

        秋英没有过多解释,而是冲他招招手,叫来跟前,又让子清从屋内拿出一件青灰色夹绵短褂,亲切道:“试试,我用宫人送来新服改制的,很是轻便暖和,这粗布老料虽不华丽,但结实抗磨,特别适合你爬树翻墙。”

        正说着,展衣比量,秀眉微蹙:“削微有些宽大,不过小孩子长得快,你若喜欢明年还能穿。”

        “赶明年,你再给我做新的就是。”

        小孩子最是好哄,给点甜头立马喜笑颜开。

        秋英蹲下身子,抬手摸摸他肉乎乎的小脸蛋,看着眼前在这宫里与她最亲近的人,百感交集,压下心中不舍,温和笑道:“我本非这宫里人,迟早得从哪来回哪儿去。”

        团旺似懂非懂,一双澄澈晶亮的大眼望着秋英,若有所思,而后宽慰道:“祖母曾说若那南宫小姐嫁给我爹爹,日后要跟我住在一处,所以你别担心,待我爹爹回来我就让他娶你,到时候你哪都不去。”

        小家伙单纯可爱,秋英忍俊不禁,语气肯定道:“我与你父王不熟,他绝不会同意的,所以你免开尊口别添乱。”

        “不熟……”,团旺肉乎乎的小手摩挲下巴颏作沉思状,片刻后似想到什么好主意,开心道:“那我去问问大伯,看他能不能帮忙娶你……”

        团旺话说一半,秋英赶紧捂住他口无遮拦的小嘴巴,半哄半吓:“若再想见我,千万别在你大伯面前念叨我!”

        “啊?为何?”团旺不解

        “总之,大人的事小孩子别插手。”秋英语气一顿,犹豫须臾,又不放心道:“还有那个南宫郡主,以后对她敬而远之,日后小心行事切勿任性妄为,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一听这话,团旺立马急眼:“你可要走?你可答应好的,要带我日行十里路,看巍巍高山,水瀑洞天……”

        秋英点头,眉眼带笑:“小傻瓜,等你长成男子汉,所见所闻远远不止这些,大千世界日新月异,求无止境行则致远。”

        “哼,连你也编瞎话哄我”,团旺耸肩叹气,神情有些失望,毕竟是个孩童,对人待事全凭喜好。

        秋英出言安慰:“我老家洛邑,现居淮水南畔徽州辖下一个叫虞池的小村落,日后可去那里寻我。”

        见他还是闷闷不乐,轻拍他肩膀,话题一转:“来,我给你唱曲听可好?”

        小家伙乖乖趴进秋英怀里,静心聆听。

        惬意午后,庭院阒静,歌声悠扬婉转,悦耳动听。

        风凛凛,虫唧唧。

        风儿起,叶儿黄。

        风轻飏,芳华散。

        一时秋一时梦,梦令如绒花。

        白首依依望天涯,霜打枝头奈我何。

        轻如雾,柔似絮。

        ……

        高墙之外歌声萦绕,光缕之下暗影幢幢。

        云锦飘逸的袍角摇曳不止,一双金丝麒麟重底靴踩在陈旧泛白的石砖上,岿然不动。

        风渐起,一朵小小软软的白绒球从天而降,轻盈而灵动,旋转飞舞肆意徜徉中,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接住。

        不着痕迹地落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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