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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昔年国破(四)


苏照惊愕的望着她,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殿下……”
——从她的目光里,他几乎瞬息便意识到了她所指的人是谁。
伊祁箬在他还无法接受的时候,已经回身自案上取过军符,近前一步朝他走去,拉过他的手将那足以号令大梁三军兵马的军符交在了他手里。
——“军符,我交给你了。”
轻定定的,她这样说,一句话,却是关乎半壁江上,最后一道关窍的交托。
“不……”苏照下意识的推拒,一字出口,却被她狠狠握了一下手掌。
抬头,便看到她不容置疑的目光,透着绝无仅有的法相庄严。
苏照所有劝解的话,都在这一刻被她的目光堵在了喉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
“苏照,你同玉案,皆是舅父所重,自小随我左右,我九岁不到你便随我入帐,南征北战这些年,实则比苍舒起更担得起大司马之位,在我的军中,论威望,除我之外你当首位。”说着,她深吸一口,转了话锋,继续道:“重熙身在其中,千阙,我势必要入,此去前路未知,可我曾许诺过的事情,绝不能废。你若还认我这个主子,便要服从我的命令,不得有违。”
最后那四个字,她咬得极重,苏照听在耳里,振聋发聩。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何等愚蠢,竟忘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原是,这天下于她,本毫无重量,而千阙里那人,却是重熙太子。
“我走之后,即刻封帐,我入千阙之事,不准外泄。”她最后嘱咐道:“你要给我担起这副担子,帮我恪守我的承诺,别辜负我。”
苏照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的承诺。
终于,他艰难的点了下头,脑中飞速运转之后,道:“我会即刻传信世子,盼修罗援军早到……殿下!”说着,他忽然大声一喊,跟着屈膝跪地,言辞切切,“照请殿下,无论如何,平安无事!”
伊祁箬默默握紧了银环。
“放心,江山未定,我不会死。”
——那一夜走出军帐时,这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八日夜,宸极帝姬讳三军,只身入夜都千阙;
三月初三夜,梁军大屠千阙,焚宫城,等火七日不息;后五日,修罗世子姬格领十万援军,并宸极帐四万军马共统,收归千华以东六方卫城,至此,越氏万里河山,尽归伊祁,大夜国,破;
三月十四,征和帝昭告天下,太子重熙薨,追谥‘明荣’,世称明荣太子……
自深远的回忆中收回思绪,伊祁箬漠然的阖了阖眸,转头,看向越千辰。
她问他:“总归是我伊祁氏的债,是谁,有区别吗?你杀我就是了。”
越千辰眸色一深。
“账若是这么好算,当初雪顶之上,我又何必为你挡下游缨那一剑?”说着,他垂眸自嘲般一笑,微微摇头道:“罢了,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真相。”
伊祁箬问道:“那为什么还要问?”
他慢悠悠往前踱了几步,负手仰天,语气微显怅然,“毕竟世事无绝对,我希望自己猜错了。”
话音落地,他屈起右腿,跺了下脚。
于是下一刻,一个一身劲装的中年男子便出现在了玄夜台上。
伊祁箬淡淡的看了那人一眼,随即便收回目光,安之若素。
来人站在越千辰跟前五步之外的位置,拱手深揖,道一句:“参见主公。”
越千辰不甚显眼的一颔首,不必说话,便听来人回道:“回禀主公,油壁车、青骢马,都已备好。”
伊祁箬听到这句话,不易察觉的一怔。
越千辰点了下头,回身,望着她微弯起了眼睛,淡淡一句:“请宸极帝姬移驾。”
三日后。
踏上油壁车的那一刻,伊祁箬便未想过越千辰要带自己去哪里——反正于她而言,眼下身在何处,大约也都是一样的。
饶是如此,当她踏下车驾,放眼一望,入目一片无垠的前尘花田时,她还是当下便惊在了原地。
——多少年,她日思夜想的东西,于他,竟是如此泛泛之物。
世事果然讽刺。
“好看么?”越千辰下了马,站在她身边,随之亦将目光投了出去,半晌,淡淡道:“前尘庄。”
——前尘庄、装前尘,她想,这片震魂摄魄的庄园,可能就是他的老巢。
“前尘……千辰……”
蓦然一喃,她深吸一口气,唇角微提。
事实证明,宸极帝姬的猜测,并无丝毫错漏。
别致贵气的一座山庄,亭台楼阁尽有,奴仆婢使芸芸,连同这几日里她三三两两见过的,那些个唤他主公的武林人士,伊祁箬在这里待了两日,方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往日里,自己对这位玄夜太子的估量,究竟有些不足。
他手中的资本,或许远远高于她所预想的那般。
将她安顿在山庄之后,越千辰便不见了踪影,一直到三日之后,夜上亥时左右,她用过了晚膳,正委坐在窗下一方案前,理一副云子时,他方才出现。
这回,他是扣了门,待得她一声‘进来’之后,方才入内的。
对这等正常的相见方式,伊祁箬还真有些不适应。
他走进来,她却一时未动,背对着他来的方向,她一面徐徐的收了云子,一面淡淡道:“你已经是当朝太傅了,还这样长久远离京畿,不怕王治你的罪么?”
越千辰轻笑道:“他若能治我的罪,我还坐得上这太傅之位吗?”
话毕,正逢她起身回头,柔柔的一方面纱映着清辉澹澹,仙意盎然。
伊祁箬无奈似的叹了口气,转回身,推开窗子。
举目见月,不见长安。
越千辰走到她身边,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她微微一歪头,历数道:“想鬼斧石屋,想我的侍女,还想……”她轻笑一声,侧目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尊夫人体贴照拂,奉送的那十二个面首。”
越千辰果然瞬息将目光定在了她身上。
对身边的凌厉目光,她却恍若未觉,依旧沉浸其中的感慨道:“清祀的琴,真是谈得极得我心呢……!”
正在她还想着他会有什么逗人的反应时,越千辰却已转身,头也不回走朝着琴架的方向走了过去,她好奇的跟着,终在他正座案前,抬手扶上琴弦时恍悟了。
——这是要争个高低么?她心头一阵笑。
“诶,”在他堪堪要拨动琴弦的一刻,她抬手按在弦上,拦下了他,“我劝你别费这功夫,五律之事,并非全看天资技巧,心境之上你已输了大半的人,还是别在我面前献丑了。”
越千辰抬眸看了她一眼,如若万载流芳。
她微微一怔。
——那眼神里,是她不曾见过的东西。
在她怔愣的瞬间,他已然十指激越,拨起了一泓清音。
拦无可拦之下,她也淡然,退身一坐,静然听着他的琴音。
至终,她无法形容自己过耳所听。
按下琴弦,越千辰阖眸半晌,复睁开眼时,双眸含着光亮与傲然,望向她,问道:“如何?”
看着他的神色,伊祁箬堪是一笑。
——“出乎意料。”
她这样答他。
越千辰撇撇嘴,只问:“是好,还是不好?”
他这样较真的神态,让她既无奈又好笑,随口道了句:“还说别人是俗物,你自己就是最大的俗人。”
话音落地,那头的越千辰却是一怔。
微怔后,他自嘲般的笑了起来。
她疑惑道:“笑什么?”
“我笑自己,”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解释道:“真是冲昏了脑子,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忌讳个什么劲儿,为了个虚名罢了,竟同那起子俗物计较起来了,可不是可笑吗?”
伊祁箬意外于他这瞬息的了悟,颇有些不确定的问道:“果然醍醐灌顶,灵台清明,都只在顷刻么?”
越千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笑够了之后,却是将笑意散的清明,眼中颇有深意的看着她,似乎犹豫了一瞬,却又深定的问道:“听说世子璠的箜篌,绝艳天下?”
伊祁箬一怔,不曾想,他会突然转思至此。
世子璠……
光是想着他,她心里便会好受许多。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轻吟吟一语,她目光微挑,浅笑道:“岂止箜篌一曲而已?”
越千辰眉目微蹙。
“你给他绝艳侯的封位,真是这个意思?”
她不答反问:“不然呢?”
“我以为你待姬格,只是惊才绝艳而已。”他说着,语气有些怅然,有些感慨,不知在这片刻里,又想到了些什么,待他收回眸光再次看向她时,忽然问了一句:“他们两个,在你心里,谁更重?”
——他没有明说那两个人的名字,可她很清楚他指的是谁。
她眼里渐渐散了笑意。
目光清远,纯粹,又带着些绝然。
“姬格。”
没有犹豫,满是郑重。
越千辰狠狠一惊。
——对答案,他没有猜测,但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没有犹豫,没有挣扎,就这样说,姬格。
姬格。
他心里莫名一慌,语气都有些飘忽,“……你对他……”
他没有说完后话,她却还是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想问,她对姬格,有没有情爱、是不是情爱。
伊祁箬想到了许多年前,在紫阙初见姬格那一次。
她说:“我十二岁初见昭怀太子,自此,心里便装了那么一个人。两个月之后,我在紫阙中,初见修罗世子,始知,人间有憾。”
人间有憾。
越千辰很难形容,自己在听到她说这四个字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感觉。
——恍若窒息。
片刻怅然与沉默之后,她看着他,忽就一笑,继而道:“这辈子我与世子,只能是憾了。”
——一个叫他蓦然松了口气的答案,可那笑里的意味,他却读不懂。
甚至不敢继续追问。
回了回神,他连连转了话锋,问道:“你刚刚说,‘出乎意料’?”
她笑了笑,看向那架琴,道:“我没想到,在做过弑父杀君这样的事情之后,你手下,竟还能有脱尘意味……”
越千辰失笑,问道:“适才不是还说我是俗人么?”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挑了挑眉,“怎么不说话?”
伊祁箬站起来,走到外室置了杯茶,随口道:“你把我堵得死死的,我说什么?”
越千辰跟着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摇头一笑,道:“你只是不愿意说罢了。”
伊祁箬但笑不语。
“你曾说,我们是一样的。”他看着她,忽然定定道:“但对我而言,你始终比我幸运。”
伊祁箬没有抬头,不置可否的随口一句:“是么。”
深知她的不以为然,他唯是一笑,淡淡道:“我曾渴望过的,你都有过。”
随着他这句话,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兀然启口问道:“你恨天音子吗?”
瞬息怔愣后,他反问:“你不恨吗?”
“既然如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还要明知故犯呢?”她换了口气,道:“若可以,我会倾尽全力保他预言不能成真。”
他看着她,半晌,撇过头去,淡漠道:“因为这世上,我最恨的人,是越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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