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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寒鸦复来(一)


永安四年的秋天,紫阙里发生了一件被史官载入史册的大事。
对于此事,后世人所共知的版本是,永绶王兵围圣德殿,在与宸极帝姬一夜的对峙之后,收权摄政,驱逐皇妹,自此后一载光阴里,手掌朝政大权,无人能与之抗衡。
可重华心里的那一夜,却与众生所见不同——那一夜,他不曾体会过半点夺权的快慰,而那一夜之后,那双本就少有笑意的凤眸,就更是看不到半点由衷的欢喜了。
那一年的九月,圣德殿。
“呵……二哥、二哥……?”近似癫狂般的吃吃笑着,重华看着被她亲手搁在她自己脖颈边的剑锋,真是恨不得就这么一剑砍下去,怒极之中,他剑柄一提,剑尖直抵她的咽喉,隐隐洇出了一丝血迹,质问道:“现在你想起来我是你二哥了?这些年你怎么都不想想,你是我妹妹?”
“我当然是你妹妹。”在他的愤怒与质问里,伊祁箬却很冷静——心底并非没有波澜,只是性格使然,她的动容比起他来,也要和缓无数倍。
提了一口气,她看着他,沉沉道:“我知道你是为大哥的事怨我,怪我拿你当了外人,从未松口将真相告诉你。可是二哥,那是他的遗愿,关于他的死因与遗骨真正所在之处,我不能透露。”
阖眸乏力的一摇头,她最后还是说:“我真的不能说。”
她说完,重华兀自挑起一抹冷笑。
手中剑柄一抬,挑起她的下巴,他问:“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也这样看重诺言了?”
不假思索之下,她摇了下头,说道:“外人的可以不看重,可血脉相连的人……我不能违拗。”
她这样一说,重华当下便予以了反击。
凤眸一凛,他冷冷质问道:“我也是你血脉相连的人,我说我要杀越千辰,你怎么就能违拗我?”
这样的两套规矩,是不是有些太过偏心了?
眸色不易察觉的一沉,伊祁箬心中忖了忖,表面上却是声色未动,半晌后沉一口气,更拿出了十分的耐心,缓缓道:“我不阻止你杀他,我也想杀他,可属于拂晓林氏的那半阕《太平策》,我割舍不下。”
——《太平策》,重华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凤眸的里的光芒,也跟着一动。
这可能是他们兄妹二人,头一次这么开诚布公的谈论这样东西。
只是在重华看来,此时并不是个好时候。
伊祁箬却没有体察到他的想法,顿了顿,继续道:“我答应过舅父,有生之年,一定会将《太平策》完满,奉于江山、奉于他。”说着,她又近一步解释道:“我知道那半阕《太平策》未必就在越千辰手里,可是这普天之下,林氏的血脉唯剩那么两人,无论是落涧还是绥姐,都不可能拥有,而越千辰——他就是我唯一的指望。”
她说完,眼见重华暗含深意的目光深深的投射在自己身上,许久未语。
在重华沉默的这一段时间之中,殊不知她的心头,正一突一突的跳着。
——她多希望,他能就这样接受了自己的这个理由,让这个话题只止于此。因为一旦他不信,一旦他执意要追究下去,那么她所能拿出来的理由,无非只剩那一个。
重华终于启口的那一瞬,伊祁箬看似平静无澜,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重华的话,却让她微微有些意外——
一时,他并未急着往下追究,亦未曾直言信与不信,而是望着她凝目问道:“《太平策》、倾国令、六千精兵、二十八谋士,这四样东西,一样已灭,一样已失,剩下的那两样——六千精兵在你手里,《太平策》你拥有一半,这样还不够么?”
——他说,那四样传说之中,除了早已消失、陨灭的两样之外,剩下的两样里,你已经拥有了一样半,难道这样都还不够吗?
伊祁箬晃了一晃,须臾之间,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好在,戏是做得足够炉火纯青得了,她沉吟了一口气,望着他的眼神颇有些诚挚恳切,一字字道:“你可以除了修罗之光什么都不在乎,可我从师从舅父的那一日起,便绝对不会只在乎昭怀太子。仇我要报,但舅父之所愿,我更势必要成全。更何况……”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她垂眸一瞬后,抬起头与他深深的对视,问道:“纵然你不觉得当年有错,但换个立场,你难道不认为,你我,欠这江山一个太平吗?”
她这一句话说完,明显便感觉到重华一顿。心头豁然舒了口气,在这一刻,她以为自己这最后一句话,总算卡在了他的命门之上。
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这位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至情至性,为此,杀那么些越夜的人或许不算什么,可同时她也坚信,重华心里,对那些年为着自己一己之私,而马革裹尸、流离失所的大梁战士与百姓,他心里终究还是有愧疚的。
可重华看着她,眼里的情绪却不那么容易被人理解。
“不是我。”许久,他收回横亘在她脖颈上的衡光剑,宝剑入鞘的声音少了许多刺耳,却多了许多沉静,而后,她看到他目光沉沉,却怀着无尽释然,对自己说:“我是对不起万民的那个,你,才是欠江山一个太平的那个。”
“二哥……”眉头倏尔紧蹙起来,一时之间,她真的没有理解过他的意思,只是隐约之间,却也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些自己不太喜欢的预兆。
恍然间,她看到重华竟垂眸失笑,须臾之后,方抬头看着自己,用力的点了一下头,同时说道:“绰绰,你真的很有胆气。先后制了两方假遗诏,你也算是史无前例了。”
——两方假遗诏。
听到这五个字时,伊祁箬立刻便反应过来了一件事。
“你……!”眼中布满了暌违多年的恐慌,她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堪堪后退两步,几番消化后,还是惊愕至极:“你……知道?”
重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的神色,转身走到一边坐了下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重华在说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轻松了无数倍。
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继续道:“其实,早从你九岁那年随我班师回朝,初上光曜殿时,父皇把你的封号从‘华颜’改作‘宸极’——那个时候,他的心意便已经昭然了。只不过自古没有的事,那些墨守成规的老臣们,只凭着一个封号,自然也都不会往大逆不道上想。”说着,不知想到哪里,他不由垂首失笑,摇了摇头,转而看着她的眼睛,接着说:“说来也是,谁又会相信,叱咤风云的征和帝,会仅凭着小女的一朝战场扬名,便起了传位之心呢?”
伊祁箬百骸一松,连连几步后退,直到双脚被一方椅案卡住,由是便坐了下来。
——原来,这么多年,重华一直都是知道的。
脑中闪转过许多画面,在这一刻,伊祁箬才真正明白,一直以来,重华最恨自己在哪儿。
在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重华,究竟有多么恨自己。
重华没有管她,措了措辞,又道:“这么多年,你做着帝王的事情,却将帝位拱手让予冲龄稚子,我真不知道,规避那一个名头就能让你安心吗?”
——摄政帝姬的名头之下,称不称帝,真的有区别么?为什么你宁愿将那样一个孩子推上那个水深火热的位子,做一个傀儡,也不愿遵循先帝遗诏,自己称帝呢?
对此,重华疑惑了五年。
伊祁箬那头,长久的沉默之后,她忽然看着他吃吃的笑了,而后,却是陡然叹道:“这么多年,你真是跟我置了一场大气啊……!”
重华凤眸一深,并没有说话。
——其实,也的确如此。这许多年,他与她在外人看来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可如今说开了,原来也不过是一场置气罢了。
伊祁箬抄手揽过一盏茶,饮尽之后,起身一步步朝他走来,最后在他脚步蹲了下来,仰头看着他的脸,郑重其事的说道:“对不起,二哥。”
——为这些年,我瞒过你的一切,与往后我依旧不能告诉你的一切。
“这么些年,你瞒了我多少事,你自己知不知道?”重华微显疲累,摇头道:“或许你有所谓的苦衷,可又能怎么样呢?你——伊祁箬,我伊祁重华最疼爱的妹妹,你用你的那些苦衷,硬生生的把你二哥分离成了你生命外的旁观者,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
眼底终究溢出了两行泪,她迅速的拭去,摇摇头,剖白道:“我心里的人不多,你是一直都在,也必定要贯穿始终的那个。我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我能告诉你的是,对我而言,你一直在我生命里,举足轻重。”
——实则,若非是这样的举足轻重,今日,我也本不必如此乏心。
“我不想你恨我,即便我恨你。”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奈何这话却是她最真的心意,“真是很自私是不是?”
重华低头看着她,沉默了半晌。
终究,他无奈一叹,道:“我是恨你恨的牙痒痒,但爱与恨一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拉着他一并站起身,他将她拥在怀里,乏力的在她耳边道:“绰绰,有什么事,别再瞒我了,行不行?”
他看不见的地方,伊祁箬涌起的是无尽的难过,片刻之后,她强压着心绪,道:“我尽力。”
重华阖了阖眸。
又这样过了些许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启口道:“那现在告诉我,你要留越千辰的命,除了《太平策》,还有什么理由?”
伊祁箬心底一颤。
——果然,还是躲不过这一道。
这一次开口前,她沉吟了许久,最后,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气若游丝般说了五个字——
“越奈,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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