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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江山白首(四)


伊祁箬从来没有发现,四季如春的华颜殿里,原来也可以这么冷。
害怕也就罢了,只是细算起来,自有记忆之始起,她还从未有曾有过一次这样心虚的时候。
这世上,除了已逝的霍爵爷之外,唯一一个有资格使她心虚的人,便是眼前这位了。
——这位三言两语间,便炸出了她的实话的人。
他的世子。
"绰绰?"
长久的紧张与默然之后,虚空中首先传来的,是姬异兼具难以置信与满腔忧虑的声音。
那样不确定的一声呼唤,伊祁箬很清楚他是多希望自己能给出一个截然不同又合情合理的答案,转变眼前这个不争的事实,可是她张了张嘴,却是如鲠在喉。
一种被打下深渊的感觉。
明亮的黑夜里,她可以清楚的看到姬格眼中毫无情绪的深度。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忽然,对面的人开口说话了。
"异,先同小九出去吧。"
世子是在看着她的,可是他的话不是与她说的。
"哥……"
姬异显然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去,至少他还未曾从伊祁箬口中听到那个答案,对他而言,这件事便始终不是真的,始终,还有缓和的余地。
即便,心里明明另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就是事实。
她,也与圣德殿里那个孩子一样,眼中再无星月。
无夜。
姬格没有多做解释,他甚至连目光都没动一下,只是平平静静的道出两个字:"听话。"
于是,姬异便不能不听话。
两个人是带着白首根与江山酒一起出去的。殿门关合的一刹那,随着那声响,她狠狠的提了一口气。
——就好像之前的刻余之间,自己都忘了呼吸一般。
她想,世子若是能发一通火,便是好的了。
可姬格只是往后推了两步,依着一只椅子坐下去,微抬着头,看着几步之外始终未曾动过的她,仍旧操着平静的语气,出口只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伊祁箬眼里有明显的恐惧。
——并非是怕他的责难,她怕的,只是他不肯责难自己。
她很久都没有说话,他见此,缓缓的,却是无奈的一笑,随即在她赫然又深了一层的恐惧之中,温和道:"你别怕,我没有生气,你告诉我,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
恍惚间,如同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忽然想到拿他自己之前的话来堵他,哽咽之中,便急促道:"你说……我不想说,你可以等。"
姬格摇头一笑。
处处皆是无奈。
他并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就此止住,深邃无底的眼眸里如留白般只情未写,他只问:"现在,你想说了吗?"
甚至不带一点威胁的,强迫的,他就是笃定,对眼前的人,自己总是了解的。
——唯一了解的。
伊祁箬眼眸一酸,许久,果然启口。
"从前尘庄……回来之前。"
她看到他的瞳孔赫然一缩。
——你所爱的人、你待若至宝的人,她拼尽全力去保护的人,同时却也在拼尽全力的置她于死地,这种感觉,非亲身体会而不可知。
她语气急促,紧跟着便说道:"你不要生气,不要难过……"
声色却是越来越弱。
像个孩子一样啊……
姬格忽然有些想笑。
他真的笑了——没有半点的怒意,抑或嘲讽,只是笑着,满含宠溺。
"傻子。"摇了摇头,他深吸一口气,对她下了个定义,忽然间,眼里却似被什么灼了一下似的,紧接着,她听到他无力的叹了一句:"是今天啊……"
她猛然一惊。
世子的话说的没头没尾,可是一如既往的,她却是全都明白。
他朝她伸出手去。
伊祁箬几乎是想都未想,便将自己的手交了过去。
这一夜,是极特别的。
在他的心伤之前,一切的禁忌似乎都要退居二线,她已经没有办法对他说一个'不'字。
这一天,偏偏是这一天,怎么就是这一天?
他缓缓站了起来,近期一步,深深的看着她的眼睛,用另一只手,缓缓的抚摸着她的眼睛。
他说:"这双眼睛,往后要有多少年再也看不到月光,再也无法在暗夜中成眠,一切自今日而始……你呀你……!"
今天——八月十五,偏偏是他的生辰。
她以为,他心里多少会煎熬于此,也怨怼于此。
可是,他却是眸色哀伤,对自己问道:"怎么还有心安慰我呢?"
这回,她知道,她是真的哭了。
一瞬间,如若乏力一般站立不稳的,她便要往下滑去,他拉着她的手及时将她拉住,扶着她的后脑将人按进自己怀里,氤氲着苦涩的声音,浑浑噩噩的,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可是,没有用。
——他并没有觉得她对不起自己,而她也不会因为重复不断的说着这三个字,便能将心底对他的愧疚化解分毫。
一切皆是无用的。
缓缓的抚动她的背脊,他的声色始终温和平缓,犹如笼罩在哀伤中的静穆,声声慢。
他说:"你若真怕我难过,当初就不该让自己犯险,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没有用。
他没有生气,没有怪她,他只是悲哀而已。
"白首根,"他说,"你让我想一想。"
怀里的人狠狠的一僵。
"世子!"倏然抬起头紧紧地看着他,她那样急切,近乎于撕心裂肺,扯着他的衣襟,道:"给尧儿!……得给他!你明知道的,我根本早就不指望寿终正寝了!"
姬格安定的望着她。
"我知道啊,"她说完,他仍旧是和缓着,匀了口气,不容反对的捧住她的双颊,一字一字的说道:"可是你不能这样理直气壮的叫我看着你去死,你不能让我毫不犹豫的,就看着你经受无边无尽的折磨。你不能这样。"
那么好听,那么真实的声音。
那么绝望,那么无力的光芒。
她恨极了自己。
姬格抱住她,在她耳鬓后方,低低的说道:"你得让我想想,我总得想想。"
伊祁箬再也无话。
这一刻的姬格,就如同不久之前的重华——唯一的区别在于,重华选择了觉儿,尧儿却也不会因此而死,而此刻,他要做的选择,却是切切实实的一生一死。
——果真了,自己与越千辰,是一样的人。
良久,姬格松开她,没有看她,转身便往外走。
"别去找他。"
伊祁箬忽然说道。
她的语气有些急切,转身望着他的背影,她说:"这是我自己选的,他没有逼我。"
越千辰给了她选择,但是,不能否认,他却并没有逼迫她做选择。
这条路,走不走,始终在她自己。
姬格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不去。"
事到如今,他只是有些茫然。
——茫然在,不知该怪谁。
微微一个晃神,他忽然记起那一年,曾有一个孩子,对自己说过那样一番话。
——他说,他们走了。
——他说,他们夫妻,人世轰轰烈烈,留下一片涂炭火宅,之后便走了。
——他说,所有的苦痛,所有的不放心,所有的愿望,全都压在了她一人身上。
那个孩子偕着一目深刻而清明的眸光,望着自己说,故此,是的,我是恨他们的,我是恨他的。越栩,昭怀太子,他怎会是个好人?
好人……
"世人说,千华太子仁德睿智。"他侧过头,目光不知落在哪里,问:"你说,他是个好人吗?"
伊祁箬看着他,心底五味难言。
世子,竟然会这么问……
姬格终究只是一问而已。
"是吧……千华当是个好人。"他点了点头,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只是那后一句话,却是心酸如斯。
他说:"他只是对你不好而已。"
——可是那不好,却也是他身为一个兄长的人之常情。
人之将死时,总有许多难以顾及,总有许多舍不得。
多少痛苦,由此而生,无法可解。
他想起那一年长泽初见,又想起这些年朝朝暮暮,转过头,阖了阖眸,道:"你先遇见了他,他对你不好,是以往后,我对你再怎么好,也都化解不了之前的种种不好。"
那些不好,将她完完整整的心赫然掏出个大洞,自此,便再也没有余地去承受其他的喜怒哀乐。
只有疼痛。
那是过不去的过去。
"世子……"她艰难的呼了一口气,看着那道背影,竟无可想象这世上无他的样子,最后,剖心似的说道:"你待我,已经太好了。"
无以复加。
姬格却笑了。
什么是好?
直到在这人世的最后一刻,她都记得这一日,这个人临走时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问她:"你总说我慈悲,可我这样爱你,你看看,你又得到什么了呢?"
两天后,当宸极帝姬准备启程离都的时候,姬异找到了她。
华颜殿那夜之后,他便已知道了一切。这短短两日之间,在绝艳侯诡异的安之若素的同时,姬二公子却是在宸极府里呆了两日。
来到太傅府时,他未进门,便听到前头调动车马的声响,几乎是没怎么多想,他就知道她是何打算。
——侧帽台上的那人,从容安定的太过诡异。
眼前的人,标致至极,也深沉至极。
姬异进门,伊祁箬便与他相对而立,彼此一时皆是不语,在这一刻,她才清楚的意识到眼神对于了解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望着姬异闭合不开的双眸,她眼里闪过一丝哀愁。
"他应该说话。"
——许久之后,这是她出口说的第一句话。
顿了顿,她定定道:"他必须要说话。"
正如当时姬格对她所言,此刻的绝艳侯,不管是如何情绪,他都需要一个人——一个可以与他说话,与他交谈的人。
而这世上够得上这个格的人本就不多,更不消说,是在此时此刻,这种环境之中,连姬异都无从开口的情况下。
"我知道。"对面的男子点了点头,继而直道:"我们这就去找能让他说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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