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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玉渊苍龙(六)


徵羽城郊的一铺茶寮里,有人已经在这里待了两天了。
杜凡生追随着姬格留下的消息赶过来复命时,入目所见,便是寒风凉雪中,那人握卷品茗,一举一动皆是从容安定,就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样。
男子远远的沉了一口气,翻身下马,朝那人走去。
一礼过后,他回禀道:“世子,确定了,人在长绝崖。”
姬格合上了书卷,抬首看着他。
杜凡生脸上的神色并不大好,顿了顿,继续道:“是重熙殿下亲自送出来的消息。另外……”
姬格眼见他脸上的难色更甚,半晌之后,便听他沉声叹了口气,回道:“穆共的消息说,重熙殿下去过首丘岭,之后夏侯公便殁了。此间帝姬已然携温孤诀去过了,业已尽悉此事。”
杜凡生说完这番话,其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眼见世子阖眸以待,不发一言。
帝都,是个瞬息万变的地方,政局如是,战局如是,情局,亦如是。
可是总有一句——万变不离其宗。
很久之后,姬格睁开双眼,仍是风平浪静的样子,抬手递给他一杯茶,他接了,随即姬格站起来,他便随着这位主上转身,二人并对着南境星沉谷的方向,以茶代酒,祭一场碧落黄泉。
杜凡生听到世子问出的第一句话是:“皇上如何?”
他点了下头,答道:“暂且平安。”
姬格便颔首舒了口气,想了想,只对他道:“知晓了,你下去吧。”
可杜凡生的脚步却半天也没有抬起的意思。
姬格挑了挑眉,眼中的温润与当世格局极其不符,他问:“怎么,还有话说?”
杜凡生犹疑一瞬,问出一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您打算亲自去吗?”
——其实,早在他离开长泽时,杜凡生就知道,这趟浑水,迟了七年,他终究还是要搅进去的。
只因,出在那漩涡中心的人,有她。
心底一股酸涩蔓延开来,他有点后悔问这个问题了,可同时他也明明知道,退回到半刻前,他还是会问的。
有些事,即便明知道自己无力可改,但却从不会因此而放弃去更改的心意——这是人性使然。
姬格笑了笑。
那样的笑容,甚至不该称之为笑——不过是无可奈何的一种表现罢了。
他问:“你以为重熙送这个消息出来是什么意思?”
杜凡生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自然了,重熙在这个时候千方百计将自己与越奈的所在告知于世子,目的所在,当然是要他过去。
可是杜凡生是知道也不知道。
姬格负手远眺,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眼里的目光却在这一刻深沉莫测起来,他说:“我得去,不过这场仇,他不会假手于人。要我去,不过是为着尧儿。”
杜凡生听着他的话,似懂非懂,却也知道并非所有事都是自己应该知道的。顿了顿,他只是多虑了一层,问上一句:“帝姬那里可要提前知会一声?”
这个问题,姬格很是想了一想。
“你去一趟,只告诉她一句话便好。”沉吟片刻,他说:“就说我叫她放心。”
姬格只身来到长绝崖的时候,正是夜里,天际阴霾得紧,放眼夜幕,少见华辰。
那是隐在长绝崖身里的一处地界,在外看去,不过是被一面藤萝挡住的绝壁而已,可谁又那其中的洞天何等深邃?
姬格穿过那一道藤墙走进其中时,踱过弯弯绕绕的石壁小路,终于在一面石墙之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潮湿,幽暗,却也奢华无伦的地方,放眼一望,珠光宝器尽有,细细分辨下来,竟连那几只杌子,都是从整株的金丝楠木中敲打出来的。
而那个人——他就坐在最远处的一只碧玉太师椅上,施施然的形容,仿佛就在候着绝艳侯的到来。
“修罗世子——”悠扬的声音缓缓流淌而出,越奈看着姬格,即便过去从未见过,可是一眼之下,就算之前不知道他是谁,也当猜得出他是谁。
于是他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声:“久仰了……!”
姬格心头有那么些许的意外。
——这人按年岁也过了不惑,这些年东躲西藏,日子过的总也算得苟且,他本以为这样的一个人,活了这么风雨交缠的半世,即便不沧桑,也该有所沉沦。可如今他这短短一句话启口而出,却是除了悠扬二字,再无其他可诉。
那样赤诚的一个人,可惜,偏偏做了那许多恶事。
姬格脚步停下时,大致与那人隔了两丈距离,他看着越奈,点了下头权作一礼,而后道一句:“奈王殿下。”
——比起他的封位‘晋王’,与当年千阙里那昙花一现的玉渊帝,世人说起他来,更好用‘奈王’二字。
后来想想,大抵也是因为他幼年时曾在元徽帝座前自吟过的那句保命之言罢。
——‘心在万里锦绣,奈何一身锁帝室,无解。’
奈。
越奈眼含无边笑意,对着他且望了一会儿,继而点点头,赞道:“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小妹的眼光果然不错,你比起我们家那小子,确实胜了并非一二乃止。”
一种感觉萦绕于心——姬格只觉得眼前这人璀璨不绝的笑意里,每一寸皆是包裹着绝望。
——就好像下一刻便会衰亡,就好像烟花,就好像,回光。
“看来阁下对千辰,到底还是极上心的。”姬格唇边划过一丝无名的笑意,接着道:“不然当年大夜国破之时,你也不会劝他韬光养晦而谋长远。”
越奈眼中的笑意淡了些,却也深了一层。
之后,他听到姬格以一种物外之观对自己说:“奈王殿下,你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江山无你,便无如今。”
——无你,便无今日种种。
——无你,便无过去种种。
在这一瞬间,越奈便明白了,为何这个人,能入得了天狼谷君的眼。
“绝艳侯……修罗世子,”他喃着这人的称谓,不住的颔首,幅度是极小,但就是停不下来。半晌之后,方道一句:“你看得果然清楚,这一点,小妹也不及你。可否告诉我,你是怎么看明白的?”
姬格眉间微微有些蹙意。
越奈却从那蹙意之中,看出了一泓悲悯。
“你选在这个时候动手,无非是为了报仇。”姬格长长出了一口气,眼中的悲悯之情端倪更甚,顿了顿,继续道:“你自己有什么仇呢?没有了,早就没有了,你只有恨,你的仇早就报完了,你是为了越氏的仇。”
——昔年梁军南犯,三年之中,那亡国灭种之仇。
伊祁箬或许看不懂,那是因为她身在其中,可是姬格却很明白,时至今日,如若他只是为了当年重熙对他的背离之恨,那么他根本不必等到今日再来求偿。
姬格说:“你现世,便是在这乱世里将场面搅得更乱,你牵制得了她一日——她晚一日出海远征都是好的,你在为君羽归寂争取时间。而他——不只是要为逐明开疆拓土,更是在为他的师父报一场仇,大夜亡国灭种的仇。”
待姬格说完这种种之后,越奈沉默了许久,甚至于他眼中原本的笑意,也尽数变作了深不可测。
那许久之后,他起身步下阶级,看着他,只问了五个字:“你怎么知道?”
他是真的不懂——今日之前,甚至是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姬格怎么就能将自己的筹谋所为,猜的一丝不差?
难道,仅是因为聪明吗?
对此,姬格的回答是:“玉渊澄澈隐苍龙。”
越奈赫然一怔。
——玉渊,那是,他自立为帝时,所择的年号。
隐苍龙。
他看到对面容颜盛极的男子浅淡一笑,含着无尽的叹意与慈悲,淡淡一语,道破了自己隐藏至极的心思:“权力是个好东西,你未必从未动过心。”
“修罗世子……修罗世子……”
叹了这么两声之后,他定定的看着姬格,终究,也只能再叹一句:“修罗世子……!”
——这样一个人,如若他有心于天下,有心于军政,那天下……呵,不就该依从着他的心意来走了么?
又过了很久,越奈还是不死心的问了一句:“只凭着一句话?”
——就只凭,玉渊澄澈隐苍龙?
他不轻不重的点了下头,而后道:“见微知著,足够了。可你的权欲,归根结底,却也始终为私情所左右,到底算不得纯粹。”
越奈讽刺的一笑,问:“哦?这你也知道?”
姬格沉吟一瞬,缓缓道:“承圣帝驾崩之时,令堂被迫生殉。为此,你曾韬光养晦,视越止为死敌,可后来因为越栩是个好人,所以你才甘愿将那句‘心在万里锦绣,奈何一身锁帝室,无解。’变作了真实。可惜,后事种种,还是逃不过一句造化弄人。”
如若,眼前这个人不是心念宸极帝姬的修罗世子,那么站在越奈的立场上,无论如何,他也要认下这么一位知音。
——是了,他,修罗世子,当年与昭怀太子齐名的人,九州之上,唯一一个堪与越栩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男子,这么些年,不只是越奈,连天下都快要忘了。
甚至于那个时代,姬格的名字,还是要放在越栩之前的。
——物外双子,天泽王孙。
——所有人都忘了,他是昔年并列昭怀的绝艳王孙。
好在,这个天下还记得——有一人,世子无列,清贵如璠。
“你恨的是重熙,可你的仇,在大梁。”姬格将他的情感以一种极其清明的方式分离开来,看似荒谬,却又是极其准定的。顿了顿,他目光一深,道出了一句连越奈自己都从未敢细想的话——“然而仇怨之中,你又很理解重华。”
说完这句话,他分明看到越奈眼中划过一道极其明显的苦痛与纠结。
于是他说:“奈王殿下,你一生纠结矛盾,人如其名。未必就不是个可怜的。”
这句话说得越奈心头一震,可转回头,他想着这人与宸极帝姬的渊源,却又惊觉骇然。
“你同情我?”越奈带着滔天的讽刺与难以理解,出口的话一字一字直接往他心上最痛处刺去:“呵,那夜元明殿中我为了折磨我心中挚爱,不惜夺走了你心头挚爱之人的贞操,以致于她悲愤之中造下那场大孽,而今天,你——修罗世子、大梁的绝艳侯,你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同情我?你这慈悲之心是否过犹不及了些?”
这一种越奈绝难理解的慈悲。
他或许可以将这归类于慈悲,可却毕生不会懂得,世上怎会有这种慈悲?又怎会有拥有这种慈悲的人?
听着他一腔质疑到了极点的质问,姬格却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想起了许久之前,在岛上,玉案曾与自己说的那番话。
——“之前我问她,如果早知道那日走进千阙面对的是那样一幅场景,还会进去吗?”
——“她听完先是愣了愣,随即又笑了,她反问我说,‘难道我不进去,就不会有那样的场景?’”
——“她说完,便换我愣住。”
——“原来,她居然……是那么想的。”
——“原来,她在乎的,居然,从不是自己的苦难。”
——“她的冲动,她的错,原来,都是为了重熙。”
——“原来——她那样好。”
——“可是,这世上,谁又配得上她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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